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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 1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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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瑟走到埃文河畔,随手捡起一根树枝画了个圈,忽然又停住了手上的动作,愣了半晌,似乎也为自己深更半夜的莫名举动而发笑。可是这简直就像魔法阵,不是吗?于是他半蹲半坐在地上,把树枝搁置一旁,却在寂寥的夜里,忽断忽续地哼唱起一支陌生的调子,或许这会令人想到乡土、以及辽远的东方。片刻后,他将手捂在脸上,胳膊却压在胸口,像是竭力按捺着什么情绪——此刻,他的心脏似乎又感受到了那种无端的、啜泣般的甜蜜,最终只是漏出几声轻笑——噢、噢,魔法总会让我遇到你。
风吹皱了水面,和着月光与树影漾开了浮世悲欢。或许他的确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但正如梦境中那缥缈似云的亲吻,魔法无法将其召来,同时又难以驱逐,甚至不由地令人在脑海中认真拼凑那被风掰碎的面容,千百次地重温。可是再定睛看时,水面碧翠的叶片已然晕成了鼎沸的红,月亮沿着暗褐色的河流滚为了太阳,轻哼的调子更加清扬,水波里探头的男孩也长成了青年的模样。
亚瑟再次来到沃里克郡,是应了阿尔弗雷德的邀约来剧院观戏,据他说,这是一场相当精彩的新剧。
此刻,亚瑟却远离了杂沓的人群,正百无聊赖地靠着埃文河边的一棵树,哼着不知何时学会的曲子——当然他也记不清从何处听来的了,大约真是在梦里吧。
深秋的空气闷闷地浸染着蓊郁的枝叶,为之印上一抹抹沉甸甸的烂熟醉红。多年前,也是在沃里克郡,亚瑟好像跟谁去果园偷过苹果,而果园主人弗朗西斯却一无所知,说起来那时候他几乎还算是个孩子。但是现在呢,不止水果,在这样的日头里,万物似乎都摇摇欲坠,连接处大概仅用一线蛛丝悬住似的,只消风轻轻一吹,就会“扑通”一声——
他一时间有些不敢置信,眼前蓦然出现了一团灰扑扑的、小动物似的东西。那简直是谁的河边倒影,再稍微钝一点、短一点,影影绰绰地流动闪烁着——小蛇似的发在脑后捆作一茎,稍长的两绺则湿答答地披在腮上,欲言又止地抹了一把泪痕似的擦伤;纸糊般单薄的面孔无情也无味,那对充斥着忧悒的琥珀色眼睛黯淡无光,整个人看起来似乎快要死了。亚瑟一把将他从水里拽了出来,他紧紧抓住男孩胳膊,几乎是下意识就将他压在了怀里。
那孩子无力反抗,只是张了张嘴,却似乎低低地、慢慢地吐出来一句烟雾似的中国话,好像轻易就消散了。
金矿大开发使得无数中国人背井离乡、漂洋过海。有的人被哄骗动心,坚信自己将会前往一片乐土;有的人为亲属所卖;有的人则直接被绑走,当作肉票贩售。
王嘉龙是何时来到这儿的,连他自己也记不清了。再之前呢?哽噎的昡光,发疯般鸣叫的鸟雀,干巴巴的黄狗,哭得接不上气来的妹妹……去世的父母的面容早已模糊了,但他仍记得过继给二舅母的二哥,被三阿姨领走的妹妹,以及…上山后再未回来的大哥。那么之后呢,他几经辗转于碧眼儿之手。期间他第一次见到了大海,与无数肤色各异、年龄相仿的孩子挤在同一艘船上,而这样的商船不止一只。海洋是何其辽阔无边啊……他倚靠着船舷,使人发晕的深紫色水面挤进他的视野,不断聚拢、破碎,他却只觉得恶心。
嘉龙在保龄球馆、纸牌屋当过雇工,也跟着剧团打过杂。在他看来,英格兰不算幅员辽阔,可是却足以吞没一个沉默寡言的异乡童工。再后来,他因听闻了大哥的消息而留在了沃里克郡,现在却被认作异教徒将要进行处置。
大概没有人发现他逃走了。此时他躲在树冠里,身上的伤口已经停止流血了,只是嘴里仍然泛着血腥味儿。太阳透过树桠枝晒着他,竟令他忆起很小的时候与哥哥捉迷藏的情形。与此同时,他听到了久违的、此生都不可能听到的家乡小调。他不禁眯起眼来,直挺挺地伸开两臂,像只疲惫的、无无处藏身的鸟儿一样坠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