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风三部曲-方米微城》北风三百里

5、第五章

　　模型做完那天，顾黎明睡了个很长的觉。
　　从天光微亮又睡到天光微亮，连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梦里度过了几个日夜。江漠的电话打不通，他干脆自己捧着模型去找张良甫。江漠告诉过他老人的地址，开门的是他儿子，看见这位陌生来客一脸摸不着头脑。
　　“麻烦您，”他捧着模型鞠躬，毕恭毕敬，“我有东西要给您父亲看。只看一眼，如果没用，我再不会打扰。”
　　人的大脑对三维立体的东西记忆永远深刻于二维，顾黎明已经忘了这是他从哪听来的理论了。报纸一层层被剥开，他的神色像是要献上一件稀世珍宝。
　　怎么能不珍贵呢？那不仅仅是他度过的日日夜夜，更是一位老人的璀璨年华。
　　他有些后悔没叫江漠一起来了。
　　张老浑浊的眼球变得清明，迷茫的神色迅速褪去。他张着嘴指着黎明手中的模型，眼角逐渐酝酿出一滴眼泪。
　　“永安路——”他哑着嗓子说，“我认得的，我家在这里呀——”
　　这一刻，他不再是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了。他回到了自己鲜衣怒马的少年时代，他有着浓密的黑发，挺直的脊背，有力的手臂。
　　“张生，”顾黎明大起胆子直呼其名，“那您还记不记的，永安路口，沈琼如？”
　　他拿出了照片。
　　楼宇可以用建筑模型复原，十八岁的少女却无法重现。张良甫接过照片，脸上的神色从清明变得迷茫，又从迷茫变得慌张，最后，竟浮现出了悲哀的神色。
　　“琼如啊，我记得呀，我的琼如呀。”那滴泪终于坠落下来了，紧接着又是一滴，“我都多少年没有见她了呀，她，她要来见我了吗——”
　　已近九十的老人，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我还能再见到她吗？”
　　他欣喜若狂，刚想开口，门外却传来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张家儿子早已被父亲的表现震惊了，恍惚着走到玄关处开了门。顾黎明转过头，却看到江漠扶着膝盖，喘着粗气望着他。
　　“黎明，”她的眼神带着悲哀，在张老身上游移许久，最终锁定了他，“你出来。”
　　张老尚在哭泣，顾黎明被她的眼神搅得心慌。他踏出门，下了楼，拉住江漠的袖子，看着她肩膀的颤抖从轻微变到剧烈。
　　“不要……不要再和他说了，”她艰难的开口，“我奶奶，病危，撑不过一个月了。”
　　顾黎明托举着模型的手臂忽然变得很无力。
　　明明是阳光大好，他怎么就觉得冷呢？冷气从胃里冒上来，窜进他的血管，逐渐麻痹了整条手臂的神经。他好像使不上力气了，眼睁睁的看着模型翻滚，摔落，砸在地上，变成一堆杂乱无章的碎片。
　　江漠蹲下身慌张的收敛着碎片。她把碎片聚拢，推开，又聚拢，又推开，最终跪在地上，嚎啕大哭。
　　什么都，什么都。
　　什么都敌不过岁月年轮，生老病死。
　　她对面的男人也茫然的望着她。他想安慰安慰她，伸出的手却只是扶在肩膀，再无更近的举动。他另一只手揣在兜里，像是紧紧的捏着什么，握了许久，却又松开了。
　　那是枚戒指。苏家和还笑话他，哪有男女朋友表白送戒指的，直接上升到求婚规格，你以后送什么？可是顾黎明又笨又木，他喜欢谁，就想把最好的送给谁，哪怕自己连个稳定工作都没有，哪怕买了这个钻戒，自己的积蓄就真的见底了。
　　本来，今天他是可以以男友的身份来拥抱她的。可是如今，他只能这样伸出手，握着她的肩膀。
　　岁月是一场有去无回的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