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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十一·千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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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是萧允第一次办千秋宴,规模宏大,就连好几年前被赶到封地的楚王都被默许回京赴宴,久居南方的瑞王一家也难得地进京贺寿,更别说大小官员、商户,变着法地找门路送礼进宫,想在皇帝面前混个脸熟。
宫里张灯结彩,宫人捧着花灯餐盘进进出出,一片热闹忙碌。
今日萧允心情不错,为迎接远客,御花园对外开放,进宫赴宴之人皆可先于其中游览,平日略显清冷的御花园和太液池此刻竟有几分人满为患,颇有当日曲江池畔春游的风采。
萧樾一下马车就看见远处应付一个同僚寒暄的秦渊,赶紧往裴昉身后躲了躲。
裴昉莫名,眉心拧起,“怎么了?看见谁了怕成这样?”
萧樾一下窜出来,不承认,“谁怕了?我是在找岚儿,她也肯定会来的,怎么还不到……”
她眼尖,一下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喜笑颜开,挥手喊道:“岚儿!”
她一边喊一边跑过去,裴昉无奈跟上,“阿樾你慢点,小心孩子……”
萧岚不知为何一直没有回头,萧樾几步蹦过去,往她肩上一拍,“我喊你呢,你聋啦?”
对方一回头,萧樾脸上的笑容僵住。
大抵美人都是相似的,面前的女子同样眉目如画,但比萧岚多了些许温柔与病态的苍白。
那女子见她的表情,忍俊不禁,“樾儿,好久不见。”
萧樾尴尬笑道:“宜城姐姐啊……咳,是好久没见了,哈哈,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呀?”
宜城郡主萧静,瑞王独女。瑞王是高祖皇帝之子,是文帝的亲兄弟,鸿嘉之乱时为躲战乱携全家藏身江南,从此不问世事,做个闲散王爷,日子倒也平静。此番进京,确实难得。
萧静掩嘴而笑,“前几日刚到。父亲去面见陛下了,我就过来逛逛,这么巧遇见你……”她的视线落在萧樾的肚子上,又移到她身后一脸紧张的裴昉身上,笑道,“这位就是裴大人吧?”
裴昉颔首,“郡主。”
萧静道:“早听闻大理寺裴少卿断案如神,今日一见,果然一表人才,风采非凡。”
“郡主过奖。”
萧樾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宜城姐姐你可别夸他,他平时已经够飘了,再一夸他岂不得上天?”
裴昉:“……”
天地良心,他什么时候“飘”过?
萧静一见这两人的气氛就知道萧樾只是在撒娇,笑着往她鼻子上一点,“你呀。”
“对了,怎么不见岚儿,你们俩小时候就喜欢黏在一起,她人呢?”
满打满算,萧静来长安的次数不超过三次。
萧静先天不足,从小与药为伴,三次进京,几乎都是为了求医。身体原因,也无法同其他小伙伴一起玩耍,所以从小到大都没什么朋友,在长安的时候,萧樾和萧岚时常带着她一起玩,她们不会像别的小孩那样嫌弃她拖后腿,反而多有照顾。
提起萧岚,萧樾也道:“我也正找她呢,她今天肯定在,就是不知道……”
话没说完,萧樾一眼看到不远处一个清俊男子手里托着一件披风朝这边走来。
眼看萧樾老毛病又犯了,裴昉面不改色,手在宽大袍袖的掩饰下用力掐上她的腰。
萧樾痛的抽了一口气,连忙咳嗽一声掩盖过去,正要发作,却见那男子已走到萧静身边,为她披上披风,又细心地记好扣子。
“外面风大,小心凉着。”
他低声道,声音温和悦耳,似暮春和风。
那男子全程没有关注别人,仿佛眼中只有萧静一人。
萧樾抬眼望着他笑,眼里满是爱意。
片刻她才反应过来,给那男子介绍了萧樾和裴昉,又带着歉意道:“忘了给你们介绍了,这位是我夫君,江谧。”
这个名字裴昉倒是听说过。
“《流云飞烟录》可是出自于江郡马之手?”
听裴昉一提,江谧有些惊讶,似是没想过长安也有人看过,“正是。”
萧静惊喜道:“裴大人也读过我夫君的诗作?”
裴昉点头,夸得真心实意,“情真意切,感人至深。”
江谧浅笑,抬手行礼:“信手涂鸦之作,承蒙裴大人青眼,过奖。”
四个人中只有萧樾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拽着裴昉的衣袖一直问:“什么呀什么呀?好看吗?”
裴昉低头瞥了她一眼,“谁让你从来不读书。”
萧樾:“……”
他一定是在报刚才的仇。
这个小心眼的男人!
眼见天色将晚,快到开宴的时辰,几人闲谈着往麟德殿而去。
御花园中人也渐渐变少,只剩几个宫人往来其间。
秦渊从御花园到太液池找了好几遍,没有看到萧岚,心中渐渐升起不安。
他拦了两个宫人,“看见云阳公主了吗?”
那小太监被骤然一拦,吓了一跳,又见秦渊脸色不怎么好看,战战兢兢道:“回、回王爷,没、没有……”
一旁的小宫女也紧张,却忽然想起什么,“我方才、方才见林太医去了云华宫,好像说公主病了……”
萧岚确实是病了。
秦渊赶到云华宫的时候,林倦提着药箱,正在青盏的陪同下从玉泉殿里出来。
绿蕊从秦渊踏进宫门一路跟着他进来,仍在尽职尽责地试图去拦:“王爷,里面是殿下的寝殿,您不能……”
青盏连忙上前,屈膝行礼,“王爷。”
秦渊停下,没看她,问林倦:“她怎么样?”
林倦往殿内看了一眼,“吃了药,现在已经睡下了。”
秦渊没多说什么,绕过青盏径直进了玉泉殿。
绿蕊还想跟进去,被青盏抬手拦在外边。
“青盏姐姐,这……”
“王爷对殿下有养育之恩,不必拦着。”
“可是……”
绿蕊正呆愣着,被林倦喊了过去,低声交代了几句,便离开了。
玉泉殿内,萧岚躺在软榻上,双目紧闭,脸色白到近乎透明,唯有脸颊浮着两抹不自然的红晕,整个人看上去脆弱得让人心疼。
秦渊坐在她床边,伸手探上她的额头,明显发烫的温度让他眉头紧锁。
她睡得也不沉,感觉到有人触碰,睫毛动了动,费力地掀开眼皮,眼神还有些涣散,显然是没全醒。
看到秦渊,她忽然说了句什么。
“什么?”
他没听清,弯腰凑近了些。
但萧岚重新闭上眼,无意识地伸手拉住他尚停留在她脸侧的手,又睡过去了。
萧岚从小体质就不太好,虽然小心养着,也没生什么大病,但头疼脑热什么少不了。尤其是刚来王府的时候,她本来爱哭,但一生病反而不哭了,裹着被子缩成一团。迷迷糊糊间,也不知道是不是把他错认成武帝,拖着被子自动自发地往他怀里钻。
秦渊没有照顾过人,手足无措,只能抱着她,本能地轻拍她的背,竟也歪打正着地哄睡着了。
这么多年过去,秦渊忽然又有了当年手足无措的感觉。
他还维持着弯腰听她说话的姿势,离她的脸很近,几乎可以感觉到她温热而轻微的呼吸,眼角那颗泪痣在睫毛投下的阴影里,被苍白的肌肤衬得微微发红,像将要滚落的一滴泪珠。她手心滚烫,指尖却微凉,说是拉着他,其实只是松松地搭在他手背,一不小心就会落下去。
秦渊没有让她的手落下去。他反手稳稳当当地握住她的手,放入锦被之下,却没有松开。
背后传来脚步声。
“王、王爷,奴婢来给殿下送手炉……”
绿蕊说得结结巴巴,秦渊拧眉道:“现在已是四月,她还在用手炉?”
“不是暖手的,是林太医吩咐说,说是殿下以前在雪地里跪过太长时间,伤了膝骨,让奴婢在她腿边放一个手炉,好暖一暖。”
秦渊一时没反应,蹙眉垂眸不知在想什么,绿蕊犹豫了一下,端着手炉正要上前,忽然听秦渊开口。
“什么叫,她在雪地里跪过太长时间……”他一字一句地重复,“什么时候的事?”
绿蕊正要开口,被身后刚进门的青盏打断:“绿蕊!”
绿蕊不明所以地闭了嘴,青盏越过绿蕊,低着头快步上前,声音平稳:“王爷,陛下派人来请王爷前去赴宴。”
萧允的眼线遍布大明宫,知道秦渊在云华宫并不奇怪。
秦渊沉默半晌,青盏以为他要抗旨的时候,听到秦渊开口,“回去告诉陛下的人,本王马上就去。”
“是。”
青盏离开的时候也拉走了绿蕊,玉泉殿内只剩下秦渊和萧岚。
天色已暗下来,玉泉殿内灯火柔和。
秦渊捻好被角,凝视着她的脸,片刻后起身离开。
麟德殿上一次举办如此庞大的盛会,还是永宁八年,玄甲军大败北疆突厥部,收复北陵、燕川两郡,那也是鸿嘉之难中被突厥强占的最后两地。
自那时起,大周国土归一。
萧允龙颜大悦,不仅亲率文武百官去长安城外迎接玄甲军凯旋,更于麟德殿中设宴,款待玄甲将领一千余人,当真是彻夜狂饮,不醉不归。
如今这千秋宴的阵仗更胜当日,殿外点了焰火,火树银花,光芒照亮半边夜空。殿内推杯换盏,歌舞娱人,萧允红光满面,酒也多喝了不少,引得皇后来劝。
纪寒春也是第一次跟着司徒缓参加这样的盛会,一开始还觉得新鲜,后来听来听去都是那些虚伪的吉祥话,慢慢的就觉得无聊,又不能提前离场,只能百无聊赖地窝在座位上。
司徒缓刚刚与旁边的工部侍郎共饮了一杯,就感觉到袖子被拉了拉。
纪寒春一手撑着下巴,已是极为无聊,“到底什么时候能走?”
司徒缓只得安抚道:“快了快了,夫人再忍忍,再忍忍啊……”
纪寒春叹了口气,她倒也不是想让司徒缓为难,只是在这殿上坐着又不能乱走动,歌舞又不是她的兴趣,就这么干坐着实在难熬。
于是脑子里思绪开始天马行空,忽然又拉了拉司徒缓,“你说念念现在在干嘛?”
司徒缓脸上笑容未变,却没有搭腔。
“前两日霜停来看咱俩的时候,我都不敢跟他提起念念,唉,你说这俩孩子,明明哪儿哪儿都配,怎么突然就不相往来了呢?”
司徒缓难得说了句公道话,“夫人,你当年牵线的时候我就提醒过你,这两个人啊,起码得郎有情妾有意才有希望,不能看着相配就拉到一起,这强扭的瓜……”他的视线无意间越过中间地毯上的宫廷舞姬,看见对面的某个人,脑子一懵。
纪寒春狐疑,也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瞬间坐直身子。
“他怎么在这儿?”纪寒春的声音冷下去,“他怎么还好意思出来!”
司徒缓悄悄把手拦在她前面防止她冲出去,一边低声道:“夫人息怒,夫人冷静点,那是郡马爷,自然是要随着郡主和瑞王爷来为陛下祝寿的。”
纪寒春只觉得讽刺,“郡马爷?真当攀了高枝,就没人知道他的过去了?呵……”
纪寒春一向爱路见不平,司徒缓生怕她一时冲动掀了桌子就去找人家江谧的不痛快,脑子里转的飞快,权衡了一下,轻轻说:“夫人,你可还记得我生辰那日,定平王连一口茶都没喝,带了念念姑娘寄来的画就走了?你不觉得有些奇怪?”
事关念念,纪寒春的注意力被分散了些,“对啊,我一直觉得奇怪,当时就问过你,你说你也不知道。”她的眼睛眯起来,“你是在骗我?”
“没有没有,夫人,你懂我的,我哪儿敢啊!”司徒缓咳了一声,“我也是后来才想明白,你以前就说念念姑娘的字迹与寻常女子不同,洒脱英气,自有风骨,那日定平王人虽未到,却送了礼,那礼单上有他自己手书的祝词……”
司徒缓语焉不详,但纪寒春脑子里像是被点燃了一盏灯,突然之间火光燎原。
“你是说……”
“夫人若有兴致,回家之后一对比便见分晓。”
同一时刻,觉得百无聊赖的还有一个陆辞。
酒是好酒,但在大明宫这么个氛围里,喝得还不如当年北境沙地上的烧刀子尽兴。他一边抛着白玉酒杯玩,一边等待宴会结束,冷不防地后肩被人拍了一下。
他一回头,竟然是秦渊。
“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千秋宴上座次是有讲究的,皇亲国戚都在里面靠前的位置,其次是文武百官,再次是其他人员。
秦渊擅自离席,这事可大可小。说小了可以用更衣之类借口的掩饰过去,若要扣帽子,就是在千秋宴上对陛下不敬。
秦渊也不含糊,简洁道:“你跟我来。”
陆辞往台上瞥了一眼,见皇帝仍喝地痛快,似乎并未发现少了人,才悄然起身,小心地绕过坐障,跟了上去。
麟德殿四周都有宫人来往,不方便说话,一直到翰林院附近,秦渊停住。
“言兮,我只问你一次,你要说实话。”
秦渊的语调很平稳,但陆辞总觉得其中正隐藏和压抑着什么。
“我问你,三年前,陛下究竟是如何答应重审兰台一案的?”
陆辞神色一凛。
记忆不由自主地回到那一年的清晨,陆辞焦急地等在宫门口,到了卯时一刻宫门打开,一身落雪的少女慢慢从里面走出来。
那时滴水成冰,寒风呼啸。不知是否是太过寒冷,导致她的动作都已经有些迟缓,口中喷出的雾气在额边发丝上凝结成霜,但脸上却是如释重负的笑。
“皇兄答应重审了。”
“我进宫的事……不要告诉他。”
如今耳边是和缓的清风,送来的是太液池边清润的气息,回到春暖花开的三四月,陆辞定了定神。
“是众多老臣一同——”
他的话被秦渊打断,“是否和云阳有关?”
秦渊直视着他,陆辞想否认,但一个“不”字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对于秦渊而言,陆辞此刻的神态已经说明了一切。
他闭了闭眼,吐出一口气,背过身去,似是要走。
没走出两步,突然回身,伸手拽起陆辞的衣领。
“陆言兮!我不管谁要你瞒着我,你要是还把我当兄弟就明明白白地说清楚,三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