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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密码船(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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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晓梦快步走上甲板,看见围栏前投喂水鸟的吴志国的背影,禁不住停住了脚步。那血腥暴力的场面仿佛重现眼前。
金生火与吴志国有一句每一句攀聊着,吴志国面如寒冰,金生火爽朗笑起来,手指却在手杖上捏得发白,口中还在感谢吴志国送顾晓梦去了会议室,反而给了自己当堂申辩的机会。
吴志国依旧冰冷着,只是淡淡回应着金生火,说是应该感谢的人不是他,金生火懂了,顾晓梦却迷糊着。
吴志国转身而去,走经顾晓梦身侧,又站住了,“一条船上的人,难逃同生共死。好自为之,不要连累别人。”
说完扬长而去。
金生火走到顾晓梦身后,望着离开的背影,嗤然一笑,“痴心妄想!”
顾晓梦不懂,不懂吴志国抓住自己为何会是救了金生火,不懂吴志国口中金生火应该感谢的那个人是谁,不懂金生火说的痴心妄想是什么意思,不懂李宁玉为何不需要自己帮忙还赶出自己,不懂说好的机要处三人精诚一致为何金生火提前离去。
剿总司令部的人物关系,自己眼前的金生火,李宁玉,吴志国,好像一个个谜,把自己迷入泥潭之中,看不清现实,看不清人心。
顾晓梦第一次感觉到自己选择的事业有多艰难,这不就是一头小狼在一群饿狼中争夺事物吗?强烈的无力与挫败感猛烈袭击着正在成长的顾晓梦。
“金处长,您在说什么?”顾晓梦此时真心不懂那句痴心妄想是何意。
金生火忽略顾晓梦的好奇,“顾少尉,似乎你该先回答我一个问题:为什么要携带相机上船?”
“为了保存业务学习的资料。”顾晓梦脱口而出,不假思索。
“那为什么咬定,是我叫你带相机上来的?”金生火看不出撒谎迹象,步步紧逼着。
顾晓梦抬眼望向金生火,歉意地笑了,“我当时,被这个吴志国吓着了,也是急中生智,就说是金处长让我带上来的,原本指望塔看在处长面子上,能网开一面。想不到——”
金生火审视看着顾晓梦的脸,顾晓梦的笑容眼神里看不出一点破绽。
“他今天网开一面,可不是瞧着我的面子上!”
顾晓梦一怔,随即恍然大悟,“那是...李科长呵,倒是多谢了。”
转身诧异望着吴志国的背影。
杀气太重,不适合李科长,心里暗自附议。
“顾少尉倒是犯不着谢。就算进了日军司令部的审讯室,顾老先生神通广大,要救千金脱险,不过是给汪主席打个电话的功夫;只是金某人背靠冰山,可就要九死一生喽!”金生火别有深意地一笑,提着拐杖,扬长而去。
顾晓梦深深吸了一口气,稳定神情,跟上了他。
心里还在嘀咕着,不知李科长改装的如何了,当真不需要自己的帮忙吗?
太阳西沉,幽幽落入水里。
会议室里,一只修长的手拉开了玻璃台灯。
李宁玉坐在灯光下,继续一手快速地敲打着密码机,一手记录着输出的电文。
在她身侧,已经堆放了厚厚的验算稿纸。
一只餐盘放在会议室门口。
事物纹丝未动,汤碗已经不见一丝热气。
一名日兵走过来,端走了餐盘。
日兵端着餐盒,路过走廊。
走廊一侧,舱房的门缝间晃过一只眼睛。
顾晓梦几个小时前跟着金生火进了房间。
金生火关上房门,走到酒柜前,倒了杯红酒,摇头叹息,“看来,还是没什么进展。”
顾晓梦坐在沙发上,不理金生火的自言自语,右手负上左手,握紧着,抬眼看看墙角的钟——八点三十分钟。
“已经过去七个小时了。就算我毫无用处,金处长也不必回去么?”
眼神中带有一丝担忧,语气也变得柔弱了些,转瞬又变得崇拜,“我可听说过,处长当年误投戴笠麾下时,曾经独自破译了苏联红军的特级密电,是军统里数一数二的破译专家。”
顾晓梦说完眼睛一闪一闪的,尽显机灵。
“人生不堪当年啊!”金生火苦笑着,转过身,望着顾晓梦,颇有些推心置腹的味道,“军统经历,都如黄粱一梦,早就羞提当年勇了!四十不惑,到了我这个年纪,心也灰了,手也怯了,愿意把机会让给你们这些年轻人—反正,再过上十几年,你们也会跟我一样了。”
顾晓梦注视着金生火说完,这位老特工的眼神,很复杂,有失落,还有一丝怨恨,实在不解。
顾晓梦此时也懒得深究这种随即消失的复杂眼神,她的脑海里,是那个清冷消瘦的李科长。
顾晓梦满眼恳求,望着金生火,流露出一种关切:可万一李科长失手...
顾晓梦不敢想象,就连金生火也放弃的事儿,李宁玉一个人该怎样完成?
若是完不成又该接受怎样的惩罚?她的身体,受得住吗?
若是被人用这样的眼神看着他,金生火定不会理会,自然,在这个风雨飘零,自身难保的时代,谁又会为了谁去求谁?
但这个人是顾晓梦啊,一个涉世未深,热情炙热又不知各方势力险恶的千金小姐,更何况还知道了李宁玉救了她一命,金生火竟然有点喜欢这个像春雪一样干净纯粹的女孩了,“要是李宁玉失了手,金某人也于事无补。顾少尉只打听了金某人当年,就没问问李科长的履历吗?”
顾晓梦当初只是对金生火履历关注了一些,李宁玉的事儿略知一点,金生火的话引起了顾晓梦的好奇,李科长,她的过去与成绩,难道也会是佳话?
顾晓梦没有打断金生火,故意装出一副不太关心,但听听也可以的样子,逐渐坐直身体。
金生火眼神冷了下来。
“民国二十二年,德国哥廷根大学数学系毕业。二十四年,随其夫加入张学良组建的思维学会。”
其夫?顾晓梦微惊,忍不住打断金生火,“她结婚了?那吴大队...”
金生火见怪不怪地瞥了一眼惊讶的顾晓梦,继续说,“西安事变前,其夫病重身亡,随之与四维学会脱离关系,前往德国进修电讯专业,次年回国,与当时英国驻华大使馆高级翻译的现任丈夫结婚,投入钱司令麾下。再后来嘛,日进英退,翻译失利,她就跟着钱司令弃暗投明,可是“剿总”里的老资格了。”
顾晓梦痴痴听着,原来李科长,竟如此精彩?
“又是张学良,又是英国人。李科长时运不错,步步险棋,都能化险为吉。”
金生火听着稚嫩的话语,更加肯定了顾晓梦就是个扮猪吃虎的富家千金,对于当代时局与政权看得不通透。
“吃你我这碗饭,没有一个能单靠运气,化险为吉的。入职不过四年,苏联的密码她破过,军统的密码她破过,中统的密码她破过!只要她在机要处,从没有过不能破译的电文。去年的青岛会谈,如果不是她事先破译了中统的刺杀令,汪主席的一条命就得留在了迎宾馆。连丁主任都称赞,一个李宁玉,足以抵得上整个76号,还要加上特高课。”
怪不得三十岁就是少校,原来李科长真的是万里挑一的破译天才啊。
金生火短短介绍中,也是丝毫不掩饰对于李宁玉的敬佩之情与自豪。
顾晓梦忽然间想起自己被金生火面试的场景——
在司令部利用头发的韧性度对比,成功找到模拟试题中的那个偷盗情报的间谍,只是可惜了一块新买的Vacher Constantin手表。本来测试已经完成,端坐在桌前。
但桌上摆着一本四角码,一纸印着字码的文件,几页白纸,一支笔,还有一只倒计时钟,是自己再熟悉不过的场景。
考官坐在对面,语气严肃,“中文密电一段。你有二十分钟。开始,”考官按下钟上的开关,倒计时开始。
顾晓梦迅速抓过密电纸,持笔在纸上计算、破译。
金生火询问着,“特训班结业成绩。”
顾晓梦没有停笔,分秒必争,“体能,甲下;射击,乙上;侦查,甲中;格斗,乙下;破译,甲上。”
计算、替换、转录...
顾晓梦笔下的字码,逐渐成句——间谍的职业生命是什么?
金生火背着手,无声走到她跟前,审视着她。
顾晓梦抬头,放下笔,起身直立,“破译完毕!密电内容:间谍的职业生命是什么?”
金生火略有好奇,也难得露出欣赏,“是什么?”。
顾晓梦从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微微一怔,“是忠诚!”
金生火微微一笑,伸出右手,将手中握的东西轻轻放到桌上。
顾晓梦低眼看,是那块被打破的手表,秒针还在走动。
“四分二十三秒!你是第二个取得这样好成绩的人!”金生火的语气中,没有了刚才的欣赏,反而有些遗憾。
还有比自己快的?顾晓梦很是惊讶,自己也算是佼佼者,没想到小小的司令部还有比自己更快的人,不觉有点失落,但更多的是好奇,期待,“第一个是谁?”
好奇这个人究竟是怎样的人,期待与之交锋,到时一定打败他!
金生火笑而不答,真是个胆大又很有天赋的姑娘。
转身就走了。
留下顾晓梦,深深凝视着他的背影。
顾晓梦想起李宁玉在会议室说的那些话,又想起金生火当初说自己是第二个,豁然开朗,“难道说处长口中“第一个取得这样成绩的人”就是李科长?”
金生火看着眼前这个会发呆、会迷糊、会恳求、会羡慕、会大笑、会好奇、会害怕的顾晓梦,一笑,“其实,我说错了,她比你整整少用了一分半钟!”
一分半钟!?
顾晓梦明白,自己全力以赴破译,而李宁玉少用的这一分半钟可见她是个多么专业厉害的破译员,接近变态的破译速度。之前还觉得自己是个很有天赋的破译员,忽然间觉得自己跟李宁玉相比,自己就是个菜鸟,而李宁玉就是个天才,近乎变态的破译天才。
心中更加好奇李宁玉,好奇她的一切。
顾晓梦并未故意掩饰自己对李宁玉的崇拜与向往,惊叹着,“怪不得,连吴志国那样的人,明知她...也甘愿倾倒!”
金生火呵呵笑了起来,“像李科长这样的女人,裙下之臣何止一个吴志国!不过是他煞气重,所以还活着住。”
夜已经深了,走廊里空无一人。
会议室里,传来滴滴答答的密码敲击声。
吴志国席地而坐。
静夜中听来,动人如心跳。
墙角钟表忽然间发出一阵响——九点了。
顾晓梦被惊得身子一颤,紧张看向金生火,“处长,如果李科长真的破解不了二代恩尼格码机,所有人真会被森田大佐当做泄密者处置么?”
“你担心这个?”金生火问。随即走到钟表前,打开玻璃罩,拿起钥匙给钟表上弦。“我倒是担心,李宁玉还真把二代机破解成功了。”
顾晓梦很是迷惑,破解不了被杀能理解,可是为什么破解成功还有生命危险?
“为什么?”
“为什么?初代恩尼格码机的泄密,不就是因为德国情报员的背叛吗?日军要保证他们的新密码机的设计不被泄露,最好的办法,就是杀了那个破解者!”
金生火耐心解释着顾晓梦的疑惑,只是思考着若有机会下船,定要好好教顾晓梦一些东西,在这个四个政府并存的时代,像顾晓梦这样无知最容易成为牺牲品。
金生火幻想着下船,没有看到顾晓梦眼神中瞬显的狠厉之色,很快又显示出担忧。
顾晓梦假装着思考,笑了,“我现在才明白,金处长为什么不肯去助李科长一臂之力了。”
顾晓梦将语气中的不满与心疼掩饰的很好,金生火都未曾察觉。
“可惜想躲,也躲不过去。你想过没有,日本人为什么非要改装恩尼格码机?理由只有一个,就是日本人想掌握盟友德军的高层机密。”
顾晓梦豁然起身,“所以,任务一旦完成,森田就会杀人灭口?”。
金生火想起往事,咬牙冷笑,“如果换了戴老板,一定会这么干!”
戴老板?!
顾晓梦双手抱臂走到钟表前,玻璃罩映出她不安、焦灼的双眼。
指针蹭蹭走动,她仿佛听到会议室传来滴滴的敲击密码机的声音,那个冷艳绝世的破译天才不知必死的还在改装。
这一次,谁也救不了自己了,回想自己也是轰轰烈烈潇潇洒洒活了二十四年,衣食无忧,但也一事无成,仗着自己年轻貌美,父亲是顾船王,也是干过很多荒唐事儿,每一次都有惊无险。
但这次,真的要死在这条日本人的船上了么?
顾晓梦已在生与死之间寻找出路,李宁玉在会议室,一手固执地敲击着密码机,另一只手握笔,在紧张记录、验算。
没人知道李宁玉在想些什么,或许,她的体力与精力已经不允许思考生与死了吧。
“破解不成,会被当做泄密的替罪羊;破解成功,就会被灭口。”顾晓梦的语气中有愤怒,也有害怕,“看来无论成败,这都是个死亡任务了。”
金生火一时也没有求生之路,“我早就该想到,业务研讨,何必要上船出海?这就是让人插翅难逃!只可惜...”
“唉,自投罗网,自投罗网!”金生火恨恨长叹一声。
顾晓梦转身,凝视着金生火,想着他在军统时死里逃生很多次,又拖自己下水,或许有逃生之法。
就许下承诺,若金生火救自己与李宁玉一命,顾船王定有求必应。
金生火回想在会议室说机要处三人精诚一致的确只为拖顾晓梦下水,没想到这顾晓梦竟比自己想象中更加聪明啊,目光不由得多打量了一会儿。
“只要金某能活着下船,就一定会让顾小姐平安回家!现在,回答我一个问题。”
“请教!”
“间谍的职业生命,是什么?”顾晓梦回想了一下金生火说的话
“是,信仰!”
自己也不敢确定了,究竟是忠诚还是信仰?还是什么?
金生火很严肃,“答案,我只说一次。间谍的职业生命,就是生命!”
不知为什么,顾晓梦忽然间想起了李宁玉,不知李科长会认可金处长的答案吗?
可金生火的答案,的确很正确,间谍的职业生命不就是生命吗?
活着有一万种可能完成任务,死了就没有一丝可能了。
可明明李宁玉知道是死局为何还要拼命破译改装啊?
她的答案,会是什么?
李宁玉啊李宁玉,你为何还要执意如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