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女权途》彼拾林夕

20、愧疚

　　古人云“虎父无犬子”。
　　可是放眼望去，不要说黎王了，他所倚重的文臣武将们，他们的子孙也是良莠不齐，难堪大任。
　　也就一个叶知书，颇有上一代的风范。

　　唉，朝廷急需年轻新鲜的人才。黎王求贤若渴，这几年来不断扩宽地方举荐的限制，但地方举荐而来的所谓人才，他也没几个看得顺眼的。

　　他与淳于王后就此无数次探讨过，两个人心照不宣，当下朝廷的任官制度是有问题的，大一点来说是天底下读书人的问题。可是又能怎么办呢？贫民阶层填饱肚子就不错了，不能指望他们。世族贵胄几乎垄断了读书之路，但黎王并不愿重用。寒门子弟虽有读书习字的机会，但他们势单力薄，在举荐制度出来之前，他们几乎是完全依附于世家大族才能有崭露头角的机会。

　　选举人才，乃是治国之重，并不比攻城略地轻松啊。

　　黎王兀自思忖着，一向精于察言观色的他忽略了叶知书脸上闪过的一丝复杂之色。

　　“回王上，她，是浮玉楼的楼主。”叶知书简简单单地说道。

　　黎王皱了皱眉，短暂的思索后他想起了这个曾听闻过一二的名字:“孤王记得，浮玉楼是苍梧的一个海寇组织，势力很强，近年来几乎收服了苍梧海域所有的海寇势力。”

　　虽然黎国上下对南域一带的领土管控较松，但身为王上，理应知晓天下诸事。

　　想了想，黎王接着道:“那女子此刻在何处？”

　　“她正候在行宫外。”叶知书道。

　　黎王吩咐:“让王爻带她来见孤王。”

　　叶知书微微一怔，按理说和君寰宇一同救驾的人是她，表现出与其熟稔的也是他，王上理应让他将君寰宇带来才是，可为何他却让与君寰宇素不相识的王爻将她带过来。

　　黎王仿佛只是随口一说，见叶知书愣在原地没动，他摆摆手:“去照顾你父亲吧，孤王带来的御医你尽可差使。”

　　叶知书已经恢复了平静的神色，“是，多谢王上。”

　　走出去的时候，叶知书正好撞见王爻，他将黎王的口谕说了，王爻“啊”了一声:“王上为什么不让你把那个女子带过来？”

　　人不是他带去救驾的吗，而且看起来叶知书和那个女子还挺熟悉的。

　　叶知书瞟了他一眼，不知为何那一眼让王爻甚觉毛骨悚然，仿佛自己做了什么罪不容诛的恶事。等反应过来，不是，他堂堂王家长子长孙，在还没叶知书大的时候就随父上战场，生里来死里去，就算比不得父亲和叶将军等老将的用兵如神，但也比那些只会待在富贵窝里享福的公子哥强太多了吧。

　　叶家这小子，不就是十二岁的时候，凭口舌之利帮黎国取得了几座城池，得来了什么当世甘罗的美誉吗。那他也不差啊，凭什么就被这小子用这种眼神，他还比叶知书长几岁呢，王爻快被气死了，可叶知书早已经悠悠离去。

　　王爻只得满腹牢骚地去执行黎王的口谕。

　　他来到行宫外，语气并不算好地对君寰宇道:“你，王上召你过去，跟我走。”

　　王爻在边境的时候，也遇到过以女子之身在战场逐功的女中豪杰，尤其是匈奴人。据他所知匈奴女子的地位是很低很低的，甚至不如当地的牛马。可不知为何，匈奴人的战队里，从来不乏女人的身影。黎国这边虽然少，但也不是全然没有，所以对于有能耐将黎王从刺客手中救下来的君寰宇，他虽然高看几眼，颇为佩服，但并不觉得太稀奇。

　　方才又被叶知书弄得一肚子火，故而他的态度实在算不上好。

　　君寰宇心里微微一叹，王爻的祖父和父亲被后世誉为这一时期的十大名将之一。江末以来两百多年的大分裂，争先恐后涌现过那么多的将领。唯独王家，十大名将中占领了两个。尤其王爻的祖父，不仅是赫赫有名的黎国战神，在战场上用兵如神，屡战屡胜，一生近百役，败绩唯三场。他还擅长编撰兵书，留下来的《王氏兵法》名垂千古，在浩瀚的历史长河中也占据着极高的地位。

　　到了王爻，王爻继承了父辈的用武，至于其他方面——

　　君寰宇无奈地叹了口气，罢了，总归好好培养，不出那些幺蛾子事。王爻还是能成为一代帅才的。

　　君寰宇的神情慢慢变得凝重，越临近行宫里黎王的寝宫，她的心脏跳动的频率变越发频繁。

　　明明三岁那年，在黎王上一次的南巡时，她也曾于人群中跌跌撞撞地看到了父王的车架。

　　犹记得那时草长莺飞，许是觉得闷热，当来到苍梧城后，马车窗户的帘子被打开了。

　　透过窗口，君寰宇第一眼见到的，不是她的亲生父亲，而是一个年龄和她差不多大，粉雕玉琢痴缠活泼的小女孩。

　　她知道，那是温华公主。
　　父王最宠爱的女儿。

　　其实无论是前世今生，君寰宇对那个代替她做了十年的女子都没什么感觉，因为他们从未见过。

　　上一世君寰宇回宫的时候，温华公主——是的，在君寰宇心里，哪怕后来她回宫后，她成了温华公主，所有人都这么喊她，但是这个称谓，至死她也从未真正有过认同感。

　　在她内心深处，温华公主更是那个取代了自己的女子。

　　彼时，温华公主已经自请入了王陵守陵。后来哪怕每年祭祖的时候，也不知是不是温华公主刻意为之，她也从未与她碰过面。

　　她们拥有着世界上同一个身份，却是从不相识的陌生人。

　　哪怕君寰宇上一世回宫时真的只是个十岁的孩子，但她也从来没有怨恨过温华公主。因为她知道温华公主也是那场狸猫换太子计谋的受害者。

　　甚至她能想象到，真相揭发后，温华公主的痛苦并不比自己少。

　　试想一下，你生来就是黎国最尊贵的公主，父王母后最宠爱的孩子。无论是相貌学识，还是性情能耐，你都值得旁人盛赞一声:“虎父无犬女，不愧是黎王和淳于王后的女儿，不愧是黎国的公主。”

　　你深爱自己的父母，也习惯了金枝玉叶的身份。但是有朝一日，突然被告知你的身份是假的，你的公主身份是偷来的，甚至连自己的亲生父母都不知道到底是谁。

　　这对于一个仅仅只有十岁的女孩来说，实在太过难以承受。

　　同时，温华公主的抉择也令君寰宇刮目相看。在万念俱灰之时，她没有哭也没有闹，更没有如话本里的假千金那般，图谋为自己留住公主的身份。她选择了一种让所有人都接受的方式——为黎国的历代先王守陵。

　　这一守，就守到了黎国国破。

　　或许是老天爷也对这个同样命运坎坷的女孩动了恻隐之心，在她最孤寂的时候，将慕容琏送到她身边。

　　而后世记载慕容琏之妻，固然也写了不少的笔墨。但不知为何，也从未提起慕容琏之妻曾为温华公主之事。

　　兴许，是觉得不重要吧。

　　所以，三岁那年马车里的匆匆一瞥，是君寰宇第一次真正见到那位温华公主。

　　她看不清车架里父王的身影，但能隐隐看到，那是一幅慈父携爱女出行，其乐融融的美好画面。

　　有那么一瞬间，君寰宇是羡慕的。

　　上一世她回到宫里后，尽管父王母后对她十分愧疚，百般宠爱，想要弥补过去十年的空缺。但那时她毕竟已经是个十岁的大姑娘了，不再是能撒娇耍赖在父母怀里的孩子。她和父王母后之间，其实并没有那么的亲近。

　　后来黎国伐睢，与胡人勾结放开关卡，引胡人南下，在国家混乱之时，匈奴遣使求娶。

　　当时黎国不是没有一战之力，可是连年的战乱劳民伤财，谁也不知道如果和入关的匈奴死磕到底的结果是什么。

　　最起码，那些已经被灭掉的列国余孽是不会放过这个死灰复燃的复国机会的。

　　也会有更多的平民惨死在胡人的暴虐嗜杀中。

　　君寰宇接下圣旨后，她的父王母后一字未发。但当她的身体踏出宫殿后，她听到了身后父王跪在地上的声音。

　　那是满满的无奈和愧疚。

　　黎王至死都不能原谅自己，自己的长女，生下来时因为自己的贪花好色，被宠信的奸妃以狸猫换太子的手段运出宫，好好的公主之躯沦落乡野，如今却又不得不逼着她和丈夫和离，远嫁匈奴。

　　那时君寰宇虽然才三岁，但是她已经布置好了一切，她有足够的把握，可以走到黎王面前，说出自己的身世。

　　想必这么做，同样才三岁的温华公主，一定会不知所措吧。

　　不过君寰宇没有这么做，倒不是从亲情的角度来考量的。

　　爱情也好亲情也罢，这一世于她，都只是锦山添花罢了。

　　那年从她看到黎王的车马，到中间的种种考量挣扎，再到最后的决然离开，她的内心都是很平稳的。

　　反而今日，格外控制不住地乱。

　　她终于来到了黎王的寝宫。

　　抬眼，是一张和记忆中相差无几的威严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