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荷协奏曲》林紫绪

33、第32节

　　现在，楚靖和金则泰的两人世界也益加温馨。楚靖白天上课，下午便可以回家。晚上两个人一起动手做晚餐。休息日，两个人或外出购物，或扬帆出海钓鱼，或与朋友相聚。这样的生活让楚靖的心灵也充实了起来，他的笑容多了，人也开朗了。
　　金则泰固定抽出晚上的时间替楚靖补习功课，累了，他便弹奏一曲，楚靖坐在金则泰的身边，安静地聆听美妙的音乐。
　　“晚上可以在家里，陪你，很开心。”楚靖探身过去从背后搂住金则泰，把脸贴在他的背上。
　　乖巧的楚靖一直在学做家务。他觉得他在这一方面做的不如金则泰好，同样是男人，楚靖想和金则泰做到一样。
　　支起烫衣板，把衬衫摊开在烫衣板上放好，然后用蒸汽熨斗熨烫。金则泰有不少衬衫，洗过之后熨烫一下，穿起来比较好看。以前金则泰会自己做，或是送出去请洗衣店代做，现在楚靖承担起来。楚靖觉得这也是一种表达爱意的方式。
　　眼看着楚靖站在那里替自己熨烫衬衫。金则泰走过去，楚靖察觉到他来了，回过头冲金则泰一笑。
　　看着这样的楚靖，金则泰的心底被触动了。曾经孤傲的男孩，现在已经变得这么贴心且温暖；明明是在开心地笑着，可是他的背影看起来又是那么地孤单无助。想到了内心隐藏的事情，金则泰微微皱眉，露出挣扎犹豫的表情。不是不愿意告诉楚靖，是怕楚靖伤心难过，可是这么隐瞒下去，楚靖的内心深处仍然在承受着未知的折磨。
　　将手中的衬衫熨完，楚靖拨下熨斗插头，将衬衫挂起。当他注意到金则泰的神色有异，便问道：“怎么了？脸色不太好看。”
　　“没什么。”
　　金则泰拉过楚靖，将他紧紧拥进怀里。被抱得很紧，楚靖露出困惑的表情。
　　“有什么事么？”
　　这一段时间以来金则泰一直在犹豫，要不要把知道的有关楚家豪的事情告诉楚靖。并不是什么好消息，可是也并没有证据证实人已逝。楚靖一直在期盼着，让他无限期地等下去，金则泰也不愿意这样。在这一刻，金则泰决定对楚靖坦白他所了解的情况。
　　“我有个东西要给你看。”
　　金则泰让楚靖在沙发上坐好，然后从书房拿来一个数码摄像机和存储卡，将卡插进机器里，预备播放。
　　“那，你要给我看什么……”
　　金则泰的表情有些凝重，开启机器开始播放了起来。楚靖满心好奇，凑过去看着数码摄像机上的小小屏幕。
　　屏幕上出现画面了，晃动不已，感觉仿佛是个摄影新手在拍摄，在楚靖看清楚画面之前，一把略带沙哑的男声传了出来，“你问的这些都是陈年旧事了啊……”
　　突然响起的声音吓了楚靖一跳，他惊讶地望向金则泰，金则泰示意他安静地继续看下去。
　　画面停止了晃动，似乎是被放在了桌面上，镜头里出现的是一个消瘦苍老的男人，头发微白，脸色腊黄憔悴，干裂的嘴唇上叼着一支烟。看这个男人的衣着、姿态，很像是出来混的边缘人。楚靖不明所以，疑惑地看了金则泰一眼，金则泰示意他继续往下看。
　　又一个声音响了起来，“既然知道，你就说说吧。”
　　楚靖的眼睛一亮，这个声音他识得，这是郭奇的声音。难道说这段视频是郭奇录的？他为什么要录，视频里的男人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吗？楚靖突然紧张了起来。
　　男人吸了一口烟，舔了舔嘴唇，开始诉说了起来，“豪哥当年一只球杆那可是很厉害，横扫九龙，很出过一阵风头。”
　　“然后呢？”这是郭奇追问的声音。
　　男人咂了咂嘴，然后又叹了一口气，“后来，豪哥的老婆，啊，就是当年在蓝天夜总会里红过一阵的露露，死了，病死的。露露死了之后豪哥很伤心，好一段时间都打不起精神，提不起心劲。”
　　“再然后呢？你有见过他吗？”
　　男人一点头，“有，见过几次。豪哥伤心失落了一段时间之后就又出来跟人赌球了，不过态度就有了些变化。以前的时候豪哥总是很随意，一点也不拼，能赚钱就赚，不能赚钱就算了，也比较多在外面混，有了钱就跟着一群人一起喝酒、去夜总会里玩。露露死之后他就少混了，大家还觉得很奇怪，豪哥当初有老婆的时候是花天酒地，左拥又抱，老婆死了，没女人了，他反而不混了。”
　　“有一次遇到豪哥，一起吃宵夜，豪哥说他要开始存钱，我还很惊讶。这种话豪哥以前可从来没有说过。他竟然也会要存钱！豪哥让我们多给他介绍场子，不论大小，他也频频出来跟人赌球。有人问他为什么，他说要养儿子。”
　　听到“儿子”这个词，楚靖震动了一下。这是在说他吗？原来，是郭奇找到了当年认识父亲的人，在了解父亲失踪前的情况！
　　“你见过豪哥的儿子？”郭奇问道。
　　“没有，没见过。听豪哥说，”男人伸出手指搔了搔头发，继续说道：“那孩子好像叫什么靖，楚靖？唔，要是到现在的话，应该也有二十岁了吧。”
　　果然，果然是说的他。楚靖不禁握紧拳头，身子微微颤动，眼眶一阵发热。金则泰见楚靖这样，伸手搭上楚靖的肩，仿佛是要给他力量。
　　“豪哥说要养儿子，这是什么意思？”郭奇又问道。
　　男人皱眉想了想，仿佛是在回忆，“唔，自从露露死了之后，一向散漫的豪哥开始落力赚钱、存钱，说是给儿子存钱。以前豪哥不太把儿子挂在嘴边，露露死了之他提儿子的次数就开始多起来。豪哥说他对不住这个儿子，没怎么好好照顾他，现在儿子的妈死了，又少了一个能照顾儿子的人，儿子就只剩下他了，他得多替儿子想想。”
　　楚靖听到这里，伤感起来的他情不自禁靠近金则泰的身边，寻求支持与安慰，他伸出手挽住了金则泰的手臂，金则泰安抚地轻拍楚靖的背。
　　“我记得有一次赌完了球，那一场赌得挺大，豪哥赢了一笔钱，很开心，跟我们说这些钱他都会存起来给儿子。听豪哥说他这个儿子很喜欢车，豪哥说将来等儿子长大了，给他买辆车，还说过他儿子长大想进修车行打工。豪哥说不管是当计程车司机也好，修车技工也好，他会让儿子去学，他要存钱给儿子念书。对了，豪哥那时候还托朋友打听过，想找一间可靠的修车行，说将来会送儿子去工作。”
　　那个男人边回忆边诉说，说得很慢，一字一句，楚靖听得清楚明白，边听，他的眼泪一颗颗滴落下来，他咬住嘴唇。金则泰将楚靖紧紧拥在怀中。
　　原来说过的话父亲都记得，而且还记得这么清楚，楚靖的心里又酸痛又高兴。父亲真的爱他，爱母亲，那么——为什么又要丢下他，消失了这么多年，为什么？
　　这时，画面之外的郭奇又问道：“听你这么说，楚家豪有儿子，应该带着儿子努力打拼生活，那他怎么又失踪了呢？他有对什么人说过他会去哪里吗？有说过会出埠去赚钱吗？”
　　男人抽了一口烟，摇了摇头，“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我也是听别人说起豪哥的儿子在找他的时候，才发现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豪哥了。突然地豪哥就不见了。小郭你也知道，我们这种人虽然都混在一个大圈子了，但是也不是天天都能碰到面。”
　　听到那个男人提起父亲的失踪，楚靖从金则泰的怀里抬起头来，紧张地盯着屏幕看。
　　“你听说过一些什么信息吗？在酒吧、夜总会、按摩院、桑拿房，不管在哪里，总会有人提起一星半点的消息吧。”这是郭奇的声音。
　　男人想了一会，挠了挠脸。
　　“不管是真是假，你听到什么就说什么。”
　　男人沉默了一会，说道：“我好像听有人闲聊的时候说起来，说豪哥落力赌球赚钱，也赚了一些钱。见豪哥桌球打得好，又肯卖力，有人就想拉他去外埠赌球，好像是去泰国还是哪里……”
　　“他出国去了？”郭奇插话道。
　　男人摇头，“具体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男人明显犹豫了一下，然后继续说道：“有人说，豪哥有了钱之后就有人打他的主意，约他赌，想赢他的钱。我还听说，好像豪哥被什么人盯上了，”说到这里男人苦笑了一下，“……因为豪哥那一阵手风顺，赢得比较多，肯定会被对手看不顺眼。还有人猜测说是不是因为豪哥身上有了钱，所以才招来了祸事。”
　　“还有什么信息吗？随便什么都可以，只要是跟楚家豪有关的。”郭奇继续追问。
　　男人想了又想，撇了撇嘴，“没有了，真的。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谁记得了那么清楚。”
　　视频到这里就结束了，楚靖呆看着数码摄像机的屏幕，半天没有说话。金则泰搂着楚靖的肩膀，同样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楚靖慢慢转过脸看着金则泰，“这是……”
　　“小郭交给我的。”
　　“所以他的意思是……”楚靖的声音哽咽了。
　　“不，不，”金则泰急忙否认道：“不是！也许你父亲还活着，现在还没有得到真正的结果。让你看看这个，只是希望你了解的更多些。”
　　楚靖点头，哽咽道：“我知道，我都知道，我爸他……”原来父亲真的爱他，关心他，也没有抛弃他，离家在外是为了两个人的生活。楚靖紧紧咬着嘴唇，闭上眼睛。

　　看过了郭奇查证的视频之后，楚靖明显比昔日沉静了很多，心事重重，常常坐着发一阵呆，精神也开始恍惚，无法集中注意力。金则泰对这样的情况很担心。知道楚靖是因为伤心，金则泰却并不好劝。为着能让楚靖开心，金则泰决定带他外出，去一个远离此地的地方散散心。
　　将事情的原委告诉给周明义，金则泰说道：“我想请两周的假，带小靖出去走走。”
　　周明义点头道：“你去吧。打算去哪里？”
　　“一个有海的地方。”
　　将旅程安排妥当之后，金则泰告诉楚靖。
　　“度假……”楚靖应着，似乎心思并不在这上面。
　　“嗯，我们一起出去走走。”金则泰扶着楚靖的肩膀，希望他能同意这一次的旅行。
　　“那工作呢？你走得开？”楚靖仰起脸问道。
　　“没问题。”
　　“那就一起去吧。”楚靖拉着金则泰的手说道。他看起来并不是很高兴，这让金则泰担心。以往，楚靖要是听到这种消息一定会欢喜地询问旅行的细节。金则泰在心里叹道——果然是有心事。
　　订机票和酒店等一系列事情都办得很顺利，楚靖也向学校请了假。三天之后，两个人踏上了夏威夷的考爱岛。此时正是初夏时节，明媚阳光、蓝天碧海、白浪沙滩，异国情调的花园之岛的美丽风光，然而这些似乎都不能让楚靖展颜。看着楚靖眼神里浓得化不开的忧郁，金则泰心里很疼惜他。
　　入住在度假酒店之后，楚靖并没有像以往那样主动地去玩，不管是沙滩排球，滑浪，甚至是堆沙堡，他似乎都提不起兴趣来。土著居民的草裙舞和当地的波利尼西亚文化也无法吸引他的注意力。楚靖的脸上带着一种礼貌式的淡淡的微笑，跟随在金则泰身边，话很少，几乎不提问，更多地时间里他是一个人静静地坐着，看着大海。
　　金则泰对这些自然是看在眼里，他什么也没有说，也并没有去鼓动楚靖让他做些什么。金则泰陪楚靖一起散步、看海。不论何时何地，他都紧紧握着楚靖的手。
　　两个人一起去钓鱼，这一次楚靖没有同带着钓具随行，而是帮金则泰拎着渔具包，跟在金则泰的身边。金则泰一只手牵着楚靖走在沙滩上。他们身后留下两串足印。
　　坐在钓鱼专区的码头边，撑起遮阳伞，两个人一起坐在伞下。海风迎面吹拂，眼前是一片碧蓝大海，让人觉得心旷神怡。然而，纵使有风，现在也吹不散楚靖心头的阴云。
　　一整个下午，楚靖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安安静静地抱膝坐在金则泰的身边，凝视着大海。金则泰也没有说话，默默地钓鱼。
　　直至傍晚，暮色降临，天边燃起火焰似的晚霞，瑰丽无比。直看着夕阳西下，楚靖轻声叹息。
　　“你为什么一直不说话？”楚靖出声问道。
　　“因为你也一直不说话。”
　　楚靖低下头，流海从额前滑落下来，挡住了他的眼睛，也挡住了金则泰投注过来的视线。
　　“你生气了吧……”楚靖轻声说道。他心里明白，恋人之所以会带他来度假，就是为着开解他，让他忘记烦恼忧愁。可是他一直都表现的十分不投入，导致恋人也无法释怀，不能开心地度假。
　　金则泰伸手搂住楚靖的脖颈，掌心摩挲着楚靖颈部的肌肤，然后微微用力，让楚靖的头靠在他的肩膀上。
　　“我怎么会生气呢。”
　　“因为我，让你的心情也不愉快。”楚靖轻声说道。
　　“怎么会。”
　　楚靖带着歉意说道：“我知道你带我来散心是想让我开心。但是我一直……一直……”
　　“我明白你的心情，不要勉强。”金则泰强调道：“我都明白。”
　　楚靖扬起脸看着金则泰，无限哀伤地问道：“我爸爸……是真的回不来了，对不对？”
　　金则泰捧起楚靖的脸，看着那双诉说着思念的闪着泪光的眼睛，告诉楚靖道：“你不要现在就这样想。”
　　“可是，可是那个人明明说……而且……”楚靖哽咽着。
　　金则泰想到了郭奇的话。从了解到的事实看，楚家豪内心疼爱他的儿子，不会抛下儿子弃之不顾，他的不回家肯定有原因。而做为楚家豪，纵使穷困或混得不如意，应该也不至于因为穷困就对儿子避而不见，那么剩下来的他消失无踪的原因就不多了。
　　用指腹擦掉楚靖眼角的泪痕，金则泰温言劝慰道：“不要现在就放弃希望，小靖，我们毕竟还不知道最终的真实。
　　伏在金则泰的怀里，楚靖有好一会没有说话。
　　太阳已经有一多半沉入海平面以下，天边一抹霞光，天幕上闪烁着几颗星，海风吹过，耳畔是海浪声。
　　“我可以哭吗？”楚靖低声问道。
　　金则泰抚摸着楚靖后脑的头发，他知道自这一段时间以来，楚靖已经尽量在压抑他的情感，或许现在，放声一哭之后楚靖的痛苦会有所释放。
　　楚靖的肩膀抽动起来，渐渐的，他的身体的震动越来越大，哽咽声也越来越大。金则泰扶住楚靖的头，让楚靖把脸埋进他的怀抱里。当金则泰感觉到胸前的T恤透过些许湿意的时候，楚靖真正的哭出声来，有如受了伤的小动物，哀哀地呜咽着。
　　手指紧抓着金则泰的T恤，楚靖深深低下头，身体颤动着，到后来他哭得几乎喘不上来气。多年来积压在心底的痛苦，无奈，悲哀，还有辛酸和无助，今天一一宣泄。自从在心底证实了父亲不会再回来之后，楚靖一个人挣扎着生存，一个人吞咽着生活的苦果，被欺侮，被伤害，为着自保而隐忍一切。多少伤心过往都积压在他的心底。
　　现在，终于可以痛快地哭出来，在这个人的身边。
　　不知过了多久，楚靖停止了哭泣，抬起头，看到金则泰正微笑看着他。想到现在哭得一脸是泪的狼狈模样，楚靖不由又低下头。
　　金则泰拍抚着楚靖的背，然后取出带着的毛巾替他擦脸。
　　“现在心里好受一点了么？”金则泰问道。
　　楚靖把脸埋进毛巾里，应了一声：“嗯。”然后又说道：“我这样的大男人，这么没出息地哭，你不介意？”
　　金则泰一摇头，“不。”
　　“为什么？”
　　“这种事，只有你自己内心最有体会。每个人都会有失去父母的一天。父母年纪长于我们，会先于我们而去到另一个世界。既然人人都会遇到这样的情况，那么劝那些失去父母的人‘看开点，不要太难过，人都会老，人总有这么一天’等等，这样的话很常听见。”
　　听金则泰这么说，楚靖不禁望向他。
　　抬手轻抚过楚靖的脸颊，金则泰看着楚靖的眼眸，告诉他道：“失去父母，独自生活的种种滋味，只有你自己最清楚；对失踪的父亲的期盼，一直想要见到面的那份心情，只有你自己最有体会。所有的辛酸苦楚都是你一个人在品尝，别人无法真正感同身受地体察到你内心深处的伤痛。这种内心的伤，只有时间才能够治疗，劝慰，并不解决实际的问题。”
　　“所以我不劝导你，甚至不安慰你，因为这些都不能真正消除你内心的悲伤。我要做的是陪伴在你身边，关怀你，呵护你，在以后都一直一直在你身边，让你能用时间慢慢治疗自己内心的伤痕，慢慢走出来。”
　　“失去至爱亲人的痛苦，是一生都不会忘记的，就算再过去若干年，每当你再回想起来，我相信你的内心仍然会有辛酸痛楚的感受，我明白。时间，时间才能让伤痛慢慢减退。”金则泰说着，握起楚靖的手，“让我们一起，继续向前走。沉溺于过往没有任何益处。可以伤心，但不要总是沉浸和自责。
　　拥着楚靖，金则泰对他说道：“小靖，‘纪念，但是放下’，这是我要对你说的。”
　　楚靖含着眼泪点头。
　　金则泰捧起楚靖的脸，轻轻亲吻他的嘴唇。温柔的吻带着疗伤般的效果，楚靖搂住金则泰的脖子，依偎进他的怀抱里。两个人在暮色中的海边吻了很久。
　　一起手牵着手回到住所。看到楚靖平和的表情，金则泰的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他能不再眉头紧锁，说明已经走了出来，不再沉溺于悲伤。只要楚靖能再度心怀希望，一定会好好地生活下去。
　　回到房间，洗过澡，看着猫一样爬上床来的楚靖，金则泰拉住他的胳膊，把他抱进怀里。楚靖低下头握起拳头揉眼睛，稚气的模样惹得金则泰心底怜爱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