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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9、第 119 章 ...

  •   康熙回宫后的首件事,便是封赏了御医院的医士及几位西洋医生。萧烈由医士晋为御医,连升两级。第二件事便是惩办主司咸安宫饮食的一干人等,从膳房到递送餐食的太监,无一能免责。
      此番任免之后,我还未来得及同萧烈说上话,王启便先来找我了,一日下午,我下值回住处,王启等在门外,一进门便哭着跪下。
      “雨霏姑姑,求你救救我师傅吧。”
      “张公公别急,究竟怎么了?”我忙扶他起身坐下。
      他抹了眼泪道:“前些日二阿哥因杏仁饼而中毒,万岁爷盛怒,膳房的人俱受到重罚,我当日病了,是我师傅替我走的这趟差,杏仁饼的食盒正是他递送进去的,如今管事公公已将师傅关起来了,说是奉旨流放,择日便要论罪服刑。我师傅快六十岁了,本来今年将出宫回乡的,如今若遭流放,岂能再活着回来?我们师徒一场,做徒弟的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因我而死!小的也是没法子了,只有来求雨霏姑娘,可否在魏公公面前帮忙说说好话,好歹留我师傅一命。”
      我知道此事是康熙亲自降旨,极难周旋,不由为难,他似是看出我的难色。
      “小的无意让姑姑为难,只是听闻发配塞外的,凡年长者十有八九受不住路途上的奔波,余下一二侥幸熬到的,恐也经不住管事差人的徭役差遣,极少有活路。我实在不忍心师傅年迈之人,因此而命丧苦寒之地。更何况,师傅递送时,指明说了是杏仁饼,内里服侍的都是二爷亲信之人,不晓得怎么递送错了,这原不该降罪在我师傅身上呀。”
      他的末尾一句压低了声音,我道:“王公公,因此番是皇上降罪,只怕旁人不敢多言。我会去找魏公公一试,但未可知是否能有帮助。”
      他连连点头,一面谢我一面道:“姑姑大恩,纵使不能成事,王启也为师傅尽力了,可问心无愧。”说着便又落下泪。
      我对他劝慰了一番,送他离开,心里却开始犯愁,此事找魏公公恐难有成,皇上如此震怒,魏珠又怎敢私自纵容呢。第二日上午一直未寻到空子,午后康熙在御园亭中与弘历对弈,四阿哥在旁随侍,魏珠在亭外几米处候着,虽也不是最合适的时机,但我担心再继续拖延恐怕王启的师傅就要被发配走了,我于是上前几步到魏珠身侧:“魏公公可否借一步说话。”
      魏珠有点吃惊,但还是向侧面走了两步。
      我将王启师傅的事情简单说了,而后补充道:“公公,我知今日时不合宜,但若再拖怕难有转圜余地。”
      魏珠看看亭中,几人仍专注在棋局中未留意我们,他又向侧面退了一步,低声道:“姑娘的难处洒家不是不懂,但你也明白,这次事关重大,皇上为二阿哥的病如此精心,一干人等恐怕难逃罪责。纵使冤枉,也只得认命,除非皇上钦点,否则内务府那边,是没人敢开方便之门的。”
      我知他说得有理,却又不甘心:“那么,倘若我去向皇上求情,公公以为可行么?”
      魏珠微摇了下头,道:“需得万万谨慎,切莫引火上身。”
      他显然是不赞成我去多事的,我当下感到灰心。少顷茶水房递来茶点,我进亭中奉茶,因心中有事,故而走了神,给弘历的茶搁在桌上时稍微歪了一下,茶盖子便滑脱了,眼瞅着要落地,胤禛一伸手接住盖子,捏在手中。康熙看向我们,正欲开口,只听弘历道:“哎呀,此局孙儿输了,皇玛法的过河卒子着实厉害,孙儿只留意了军,却没注意这个卒,是孙儿大意了!”
      胤禛道:“俗语说,卒子过河当军使。你只重守将而未能出击擒兵,失了河界之时,便已有败势。”
      康熙笑道:“你阿玛说得正是,象棋之道,在于攻守结合,对于卒子,万不可轻视,天下事未有不由小而至大者,今日一蝼蚁小卒,若未在其过河之前击杀,任其渡河,与敌方军马炮形成呼应,则他日将成难以控制之局势。”
      弘历道:“孙儿谨记皇玛法教诲,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正是此理。棋局如此,兵家更是如此,孙儿还需再精修钻研兵法之道。”
      康熙慈爱的摸了摸弘历的头顶。胤禛把手中的杯子盖盖回到茶碗上,这时康熙又说:“西藏又有数封战报传来,准噶尔不仅扰我科布多、巴里坤、哈密,近日还策动西藏各部谋反。”
      胤禛道:“策妄阿拉布坦一向狡诈多变,早年臣服于我朝,借我之力扑灭葛尔丹,如今有沙俄支持,便又反行其道。我们不能任其滋长,如不即行扑灭,若其发展下去,恐怕会如过河之卒,更难控制。毕竟准噶尔是小,西藏部族的稳定是大。”
      康熙点点头:“去年入秋停兵休息,如今过了大半年粮饷马匹俱已充盈,也是到了点将出征之时了!”
      胤禛道:“今春正是合宜之时,若大军悬而未发,恐被对方夺了先机。”
      康熙叹道:“哎,只是如今兵马齐备,良将难寻……”
      康熙说着,眼光看似不经意的瞥向胤禛。这已是在我知道的情况下,康熙第二次同胤禛谈到点将之事。第一次胤禛曾以言语暗示。而这一次显然康熙的意图更明显,他又该如何表态?我脑中浮现出乾清宫中康熙写至一半的谕旨,他若真有意封他为将,又何必要如此暗示?
      他沉默着,没有立刻接话。
      恰在此时,不远处咸安宫的奏事太监朝亭边走来,他走到近前,跪下,胤禛的欲答未出之言因而被打断,奏事者还未说话,康熙便道:“这一局也完了,棋且搁在此处,改日再来过吧。”胤禛撇了一眼跪在下手的奏事太监,而后识趣的道:“那儿臣就带弘历退下了。”
      两人走远后,康熙珉了口茶,才对奏事公公道:“什么事?”
      下边道:“太医院上午到宫中请脉,二阿哥脉转和缓,应指均匀,已近痊愈。奴才特来奏报。”
      康熙露出笑容,一连说了几个好字。又问:“二阿哥可说什么了?”
      “二阿哥身体还很虚弱,每日间按时进药,未有过多言语。”
      康熙道:“你且下去,替朕带话给他,让他好生将养,莫多思多虑。”
      奏事者应声退下。我心中暗道,康熙此前只是命此人监视奏报,鲜少传递什么信息进去,即便有,也是训话和责难,但此番态度倒大有和缓之势。
      康熙站起身,对魏珠道:“传朕御旨,皇三子胤祉择日启程,代朕谒陵,祭奠孝诚仁皇后。”
      魏珠应下,又道:“此番二阿哥历劫脱险,全仰仗皇上福泽,并孝诚皇后在天有灵,祛病避祸。”
      康熙面色少有的温和:“不仅如此,雨霏举荐良医,也是有功。”他说着看向我,“听魏珠说你回宫路上就病了,可是地宫中着了寒气,如今歇了数日,身子可好了?”
      我忙道:“奴婢已大好了,此前所做也是奴婢当为之事。得皇上夸奖,反而汗颜。”
      康熙道:“此番事件功过赏罚分明,不仅要赞,更该赏。你想要点什么赏赐,只管说。”
      我正愣着琢磨如何回话之际,魏珠在康熙身后定神看了我一眼。我瞬间会意,此时不正是良机么。
      “皇上,奴婢奉职御前,吃穿住用皆有供给,并不缺什么,皇上的赏赐奴婢辞谢了。但是奴婢想向皇上说个情,不知皇上可愿一听?”
      “说情?”康熙挑起眉毛。“为谁说情?”
      “是膳房的一位公公,他的徒弟王启负责咸安宫膳食递送,二阿哥误食杏仁当日,本应由王启递送膳盒,但王启突发急症,由其师傅代职,恰巧逢遇此事,他师傅因此遭了责罚,不日便要流放塞外。王启心下悔恨,觉得自己牵连了师傅,又担心他师傅年岁已高受不得塞外苦寒,怕是此去性命难保,因而来求奴婢。奴婢晓得不该以此等小事烦扰皇上,可亦不忍让一年迈之人因二爷之事而受牵连,幸而皇上今日说到要赏赐奴婢,奴婢这才有此不情之请。”
      康熙起身走出亭子,边走边道:“他倒晓得选人去求,你希望朕如何给你人情?王启突发急症,当奏报管事人调职,自己擅自将膳食假手于人,属失职,他师傅知情不报,亦属失职。照说不仅该罚师傅,连这王启也应一并责罚。”他话是这么说,面上却带笑,“若要讨人情,需得有个说服朕的理由。”
      我忙道:“王启和他师傅是有失职之罪,奴婢不敢求皇上免他们无罪,只是他师傅罪不致死,想请皇上对其从轻发落,免其流放之罪。便是不为了奴婢的求情,只因二阿哥此番遇难,却能有惊无险,也该行赦免,第一为他积福累恩,第二也是告慰上天对皇上和二阿哥的庇佑。”
      康熙道:“为了求情,竟连老天爷都搬出来压朕了。”
      魏珠此时道:“这王启的师傅,是当年同奴才一道入宫的,起先供职御茶房,后来便一直在膳房,因身体不好加之年纪大了,今夏将出宫回乡,这才派去做了些闲职。许是因此才得空给自个儿徒弟打打下手。旁的奴才不知,但若论人品,他在各工房的内侍当中口碑极好,是个老实忠心的人。”
      康熙笑着道:“罢了,连魏珠都为你说情,朕又岂能不赏了这个人情?那就着内务府从轻发落吧,免去流放之罪,改为遣返回乡吧。”
      我心头松了口气:“奴婢代王启谢过皇上了。”
      康熙起身,从亭中往下走,一面道:“今日天气好,不坐软辇了,雨霏陪朕走走。”
      我忙跟上,虽是点名我陪着走,但后边终究还有数名随侍,只是稍微拉开些距离远远跟着。
      我们朝乾清宫方向缓步走着,康熙道:“记得初次见你之时,胤礽说你与老四有情在先,他夺人所爱在后,一直未问过你,可是真有此事?”
      我不明白他缘何突然问到如此细节的陈年旧事,但联想到胤礽病危期间嘱咐他提防四阿哥,心中隐隐觉得他此问话目的不在于我,而是在于胤禛。对胤礽的话,他终究是走心的。
      “因奴婢家是四爷旗下的包衣,奴婢又会吹笛子,因此得家人引荐,得以在四爷府中教授笛艺,本也是待了不足一年,此间确实得四爷垂青,但因年纪尚轻,并未有婚嫁之盟,只说次年再议婚嫁之事,但次年奴婢选中入宫当差,此事便耽搁下来。此间与二阿哥重逢,因而生出后面的缘分。”
      我走在康熙身侧,小心翼翼的答着。
      “老四那么一个冷清的人,倒也有抚笛弄曲的雅兴了?”
      “本也不是四爷的主意,是福晋想给小格格们寻个乐儿,恰巧奴婢还算有点技艺,也便做了几个月教习。只是格格们心性还在玩乐上,那时也并不是每日都上课,不知此时还记得多少,是否尚能吹出一支完整的曲子来。”我说着,略笑了笑,我有意将四爷府中的过往说得清淡些,希望不要令康熙多疑我的身份。
      他也微微一笑,又道:“如此说来,倒是你变心在先,辜负了朕的老四?”
      我道:“皇上这话,奴婢即该得着,却也冤枉。奴婢入宫时十七岁,待到年满出宫是二十五岁,四爷未曾许诺奴婢终身,自奴婢进宫后,也未带过只字片语给奴婢,如此十年,青春易逝,人心易变,又有哪家女子敢痴心苦等呢?起初奴婢心中难免失落,但后来才慢慢明白,四爷是极稳重又恪守规矩的人,此种情势之下纵使心中有意也必不敢与宫女私订姻缘。所以奴婢与四爷终究缘浅,此是奴婢冤枉之处。可反过来说,若说皇上说的是,奴婢也不得不认。只因昔日被皇上赐死之时,二阿哥舍命相救,自那日起,奴婢心中便只有他一人了,自这里说起,变心之人确是雨霏。”
      康熙听到这里,插话道:“朕这恶人,倒成全了你们。”
      我笑了,道:“昔日之事是抗旨犯上,皇上震怒是理所当然。但同一桩事,看在奴婢眼中,却视二阿哥为英雄,值得奴婢一生倾心以待。”
      “他当日贵为太子,又甘为情种,自可斩获真心。”康熙点评着。
      我道:“便他不是太子,奴婢心意也不会有丝毫动摇。宫中人事复杂,奴婢却一直想做个简单的人,谁待我好,我便待谁好。不为地位,只为人心。奴婢大胆说句不敬之言,皇上乃万乘之尊,奴才们奉命当差,为了身家性命,不敢不用心侍奉。但抛开这点利害,皇上对奴婢数次赦免,宽厚慈恤,奴婢便是不为了月银,不为了皇家的天威,只为了皇上的知遇之恩,也当竭尽所能,侍奉御前,皇上待奴婢的真心,奴婢当以真心相报。”
      康熙挑起眉道:“嗯,这话确实僭越了。”
      我垂首道:“是。”
      他下一刻又笑着说:“但朕听着舒坦。”
      说话间,我们已到得乾清宫侧门外,门内侍从上来迎驾,他一抬腿跨过门槛,进至门内。
      傍晚时分,我下值后,来到魏公公住所道谢。
      他一人住了个小院子,院内有株桃树,我到时他正在桃树下喂鸟,他养了一只画眉,已有数年之久,一直小心伺候,是他心爱之物。
      他听见脚步声,回头见是我,仍转回头去喂鸟,未等我开口便道:
      “我不过顺着皇上意思说句好话,不必谢我。”
      我走到近前,看见他笼中的晒杠折了,此时食盒搁在笼底上,那只体态丰盈的画眉也立在底板之上,愣愣的盯着断了的横木,我不由抿嘴一笑。
      只听他又道:“但是洒家得提醒姑娘一句,如今万岁爷待姑娘是愈发亲近,姑娘周围必会有人逢迎。需知恩宠也是双刃剑,姑娘今日帮了王启,若是他日再去帮赵启、张启,好人可是做不过来了,万岁爷今次给了恩典,不代表次次都有这样的好运气。”
      我道:“魏公公提点的是,我以后再不多事了。”跟着我又说,“公公鸟笼中的晒杠断了,雨霏赶明儿托人给置办一根新的,给公公送来吧。”
      他眼皮都不抬的道:“姑娘有心,不过还是甭费事了。”
      王启得知师傅被赦免的讯息,对我可谓千恩万谢,我托他依照尺寸去宫外寻了一根上好的竹雕晒杠,给魏公公送去,魏公公没说什么,过了十余日,我有事去他住所时,偷眼看去发现他的画眉正站在我送的新晒杠上,心里不由想:这个当日往我脸上贴油纸送我上路,不苟言笑的小老头,也自有可爱的一面。
      自此后,王启隔几日便会送些膳房余下的食物果品给我,我并不为吃这些东西,只是在他来时顺便打听一下胤礽的膳食情况,便是知道他每日吃了些什么,吃了多少饭食这样细碎的消息,也令我感到欣慰,两月间日子过得平顺和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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