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且抬头看看今晚的月亮》枝露白

37、Chapter37

　　“好啦，回去吧。”

　　他们顺着岑山坡的小路慢慢往回走，不知拐到第几个弯的时候，突然停住了脚步。

　　阳光尚未照彻坡北，寂静的坟茔前坐着一个瘦削的少年。
　　他穿着普普通通的短袖套头衫和黑色牛仔裤，目光微微低垂，恰好将墓碑上的字收进眼底。

　　“阿璠，这是我第一次过来看你。”
　　少年艰涩地开了口。不善言辞的人，总是习惯把所有的感情收纳在心底，不愿吐露太多的情绪，怕是给自己也给他人带困扰，可终究还是血骨亲兄弟的墓前，再一次溃不成军。

　　“前两天我们在家吃了红皮鸭子，是在江爷爷家买的，你最喜欢吃的味道。小时候家里条件不好，经常是想吃也吃不到，如今你也吃不上了。”

　　明瑜的声音哽咽在初夏的风声里。

　　这是他自明璠出事以来，第一次鼓足勇气来看望他。
　　他认可法律制度的公正审判，却也无法否认血骨之亲的情感相连。他拼了命地把自己塞进高三繁重的课业当中，企图冲淡这些复杂交织的情感，竟也无法克制在这些日子里无数个不经意的瞬间，内心如潮水涌出的悲伤。
　　如今，思念更甚。

　　沈明瑜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地坐在那里，回忆起来很多很多以前的事情。
　　他就像一个事件拾荒者，将这么多年的大事小事和卷杂其间的种种感情都一股脑塞在心底。如今将这些心事都摊开在夏天明亮的阳光下，扑面的灰尘瞬间轻易迷了眼睛，点点滴滴，是少年泪。

　　“哥哥，你等等我！”
　　“大哥，我学会游泳啦！”
　　“我都说了窗玻璃是我踢碎的，和我哥没关系，他那个好好学生明明就在家写作业嘛。”
　　“我念书反正是不行了，但是哥你聪明，将来考个好大学以后挣大钱，我就靠着你了。”
　　“老子打的就是你，给我哥道歉！”

　　明瑜和明璠差三岁，也只是差三岁而已。

　　明瑜天生孱弱，骨架瘦削，很早的时候弟弟就已经长得比他高些也壮些了。姑姑总是教育他们说哥哥要照顾弟弟帮帮弟弟，但是说起来，还是弟弟罩着哥哥的时候多。
　　但是，那件糊涂事也确实是他做的。

　　想到这里，明瑜长长叹了一口气，捂住了脸。

　　你还记得吗，有一年你好像是闯了什么祸，具体是什么我都忘了，但是你哭着跟我说自己错了想要弥补的时候，这么乖又这么懂事的一个孩子，为什么会到了今天这一步呢？

　　他是知道的吧。
　　明瑜回想起从永裕河里捞出弟弟的尸身时，那种绝望和悲恸，他慢慢把手掌从脸上放下来，盯着掌心的疤痕，默然不语。
　　这是那个已经死去的表妹和他起了争执的时候伤到的。

　　其实姑姑一家也没有很喜欢他们兄弟俩，他一直都知道的。
　　姑姑和姑父也只是很普通的市侩小民，心肠本质不坏，但是也只能这样，最看不惯他们的大概就是姑父的母亲吧，要不是拿了相关的补贴费用，可能早早就把他们扫地出门了。

　　尤其是明璠，成绩不好还喜欢打架，生怕他带坏自己的孙子。

　　“我又不是无缘无故打架，都欺负到我和哥头上来了，不揍他客气什么？”
　　“哥，我这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而且我也是有分寸的好吗？不三不四的混混呢可不跟你讲道理，他们信的是拳头，不过有我呢，你就放心做你的好好学生啦。”

　　但是有一点明瑜是再三和他说的，姑姑家的两个小孩不要和他们闹，毕竟是寄人篱下受人恩惠，不可随便闹性子。
　　明璠无奈地说：“还是你好心肠，我可不惯着她那臭脾气。”

　　其实他何尝不知道呢。

　　依稀记得那天，小女孩叫嚣着把手里的碗筷砸向他：“吃我家的，喝我家的，你就得听我的，不然就滚出去。”
　　明瑜默默地把摔碎的碗碟碎片扫起来，她还是不依不饶扑过来，他怕碎片伤到她，下意识地伸手轻轻推了她一下。这个时候老婆子刚好进门，看到了那还了得，站在门口就开始骂骂咧咧，小女孩儿助长了气焰，从簸箕了就捡了一片碎片出来往他身上扔。

　　“你不要捡这个，小心割破手！”
　　“我才不怕，要怕也是你怕！”

　　小孩一脚滑到，明瑜眼疾手快拉住了她，左手迫不得已摁在了那堆尖锐的碎片中。

　　“嘶——”

　　她和老婆子两个看到明瑜手中往外冒出的鲜血，悻悻地闭上嘴走开了。
　　这孩子，或许是受到了她奶奶的影响吧，不然，才六七岁哪里来这么多无端的恨意呢，是吧？
　　是吗？
　　是吧？

　　明瑜在心里打了好几个来回的问号，也不愿意再纠结下去了。

　　“这怎么回事？”明璠回来气咻咻地质问他。
　　明瑜把左手蜷起来揣进衣兜里，装作没什么所谓地说：“没什么事，不小心磕到的。”
　　“是不是又是死丫头干的？我就知道是她，不行我今天非得揍她一顿不可。”
　　“沈明璠！”
　　兄弟俩的脸色都不好看，互相僵持许久，最后明璠无奈地耸耸肩走掉了。

　　上了高中之后，因为明瑜学习忙碌了很多，他也识趣地不怎么回来，问他也只是说一回来就生一肚子气，还不如不回。

　　十三四岁就辍学的少年，在无数个月光散漫的夜晚，孤独地操持着一条破烂的小舟，摇晃在永裕河心，去捞几尾保命的鱼，一如他们摇摇欲坠的生活里悬细麻绳般的希望。
　　他们看到他时常消失在鱼市，不是贪玩鬼混把摊子扔给哥哥，而是明璠白天还在附近的工厂打零工。
　　他总是担心明瑜一直窝在屋子里读书压力太大，才叫他过来帮自己看看摊子。而且，除了周末和节假日，他从来没有提过这种要求，甚至会在最忙碌的时候斩钉截铁地拒绝了明瑜的主动帮忙。

　　“你做的这一切，为我也为你自己，我都明白。我也知道你不愿意我一直被这么欺负下去。
　　可是我不恨她，我不记恨任何一个人，我还能和你一起好好活下去就已经很好了。
　　你是我最好的弟弟，但做错了事就是做错了事。这么长时间以来，我不敢去想念你，不敢去触碰你的每一个回忆，可是我终究是一个性格脆弱、永远无法铁石心肠的人，是你保护了我太多太多。”

　　明瑜把头低下去埋在膝头，双手紧紧箍住了自己，从低低的呜咽最终爆发成颤抖的嚎啕。

　　万紫和成光远远地看着他，并没有上前说什么。

　　“让他好好地哭一哭吧，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可他也毕竟才是个十八岁的孩子啊。”

　　他从小就背负了那么多的骂名，“有妈生没妈养的”、“被骗去做传销的爹”、“他还有个杀人犯弟弟”等等。可是他什么都没有做错，他捧着一颗天生而来的善良的心，站在众人刀尖指向的中心不知所措。他没有开口辩驳的权利，甚至他不敢轻举妄动，哪怕是无心的言行，都有可能蔓生出新的罪名。

　　这也是闻老师给他办了走读让他住在自己家里的原因之一。
　　这样的环境下成长起来的人，闻彬不希望他再受到伤害。明瑜这种习惯了打碎牙往肚里咽的孩子，不至于像他弟弟那样从一个极端到另一个极端，但是心里保不准会生出什么想不开的念头。
　　幸而，好人尚有好人爱。

　　“把这些心底事拿出来晒一晒也好，吹开积攒已久的心房之尘，晒去萦绕在眼睛里的雾气，能真正自己走出来后，哪怕再弱小的人，也会变得强大。”
　　“说的也是。虽然我不赞成人一定要吃过苦才能成长出坚毅的心，但是已经发生过的事情无法挽回，诚心希望，明瑜能长成一个温柔且勇敢的大人。”

　　哭出来，在生命的某些时刻，请你大声地哭出来。
　　去他的有泪不轻弹，这些泪水会和汗水一样浇灌心灵生长的沃土，不是软弱，不是逃避，而是理解小我生命里的悲壮的英雄主义——他终于看清没有什么人和事是非黑即白的，恩情与过错，善良与疯狂，交错在同一个分秒里。

　　“那你也流过很多眼泪吗？”
　　万紫并没有否认：“是。我哭过很多次，在这些流过的眼泪里，有懦弱、恐惧、清醒、愤怒，但是将它们都流干之后，就如抽走浑浊的裹着细沙的水后，喷涌而出的便会是真正的清泉。”

　　他们并肩走下了岑山坡，留下那个尚未知情的少年，在心中为他许下一个前程似锦的美好祝愿。

　　春天是一场大梦的初醒，回想起许多埋藏在地底的同行者，不免觉得种种意难平。
　　而夏天是季节的心脏，燥热的空气和迎面的南风惹得人想竭力向前奔跑，搏一个大汗淋漓的今天。

　　他们在这样一个美好的清晨和过去的温澜春潮告别。转过身的瞬间，无论是什么样的心境，都已经是无可回头地向夏日的更深处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