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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害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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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回来的时候,云渐已经又出门了。
房间里,散落的衾被,皱成了胡乱的一团。
杯中茶水早已凉透,偏被人一饮而尽。晕红的口脂,沾在杯角,仿佛还带着淡淡的玫瑰香味。
十一坐在桌前,也倒了杯茶,却又犹豫着,只端在手里,一圈一圈地转。
喝水解酒,还是师兄告诉他的。
只是他练的刀法,务求精准,收放自如,纵使曲九每日酒气熏天、放浪形骸,他也从不与之为伍。
如今,却终于知道了,迷蒙之间、满腔孤勇的好处。
如坠十里云雾,缥缈梦境,竟也不想醒来。
他的记性太好……
陈年的记忆,便如鲠在喉。
咚咚。
门外,是那名手脚利落的哑婢,正飞快地比划着手语,请客人起身,随她移步。
十一只以为是王妃有请,便同她一起走了出去。
湖畔,正是竹叶苍翠,清风相和。
烂漫日光,敲击着檐下银铃,潮涌般轻响。
十一走过了曲折长廊,又转过了茂密竹林,在那湖边的假山间穿行许久,方才见着了一张掉了漆的小门,上头的铜锁,早已锈迹斑斑,被人毫不顾惜地拨在一旁。
侍女倒像是完成了吩咐,低低福了福身子,径自往回走去。
“谁让你……”
他问了半句,右手却已不自觉地,推开了窄门。
崔府传承数代,底蕴非常,不过一处宅院,也是临近皇宫、占地极广,在这寸土寸金的金陵城中,乃是首屈一指的圣眷优渥,非比寻常。
谁又曾料到,厚园的偏门之外,竟也有个寻常街坊,紧挨在高墙之下。
十一愣了愣,只觉闯进了一片海市蜃楼。
大娘们提着篮子,站在菜摊前,细细碎碎地讨价还价,成群结队的小孩,大笑着相互追赶,肆意奔跑。
屠夫的钢刀,扎在了砧板上,零散的铜钱,被随手扔进竹筒,不知是谁,得罪了自家娘子,那百灵鸟似的嗓子,捏着一口软语,咿咿呀呀地不依不饶。
日光之下,人们鲜活地喧闹。
而云渐,正坐在灰色的台阶上,拿着一袋蜜饯,有条不紊地分给眼前的孩子。
围成一圈的小手,清清白白地摊开,稚嫩的童音,叽叽喳喳,仿佛还有些邀功的骄傲。
“姐姐,我们的手都洗干净了。”
“对,姐姐你看。”
“姐姐,我也想吃梅子糖。”
“好,你们都看好了,男孩吃一颗,女孩吃两颗。”
“为什么?为什么妹妹比我多一颗?”
“姐姐姐姐……”
“因为啊,我和我相公,都喜欢女孩子。”
她的衣衫,也不知从哪里借来的,袖口已洗得发白,手肘还打着补丁,散落的裙摆,弯着层叠的褶皱,画出一分圆缓的轻柔。
阳光落进她的发丝,映亮她浅笑的双眸。
宛如仲夏夜空,七月长风,晴朗,自由,通透。
对,十一想生女孩。
要像她一样。
云渐分完了蜜饯,挨个揉了揉脑袋,孩子们乖巧地道谢,又打打闹闹,一哄而散。
她这才转眸,看向了十一。
眼底,是初夏的温热。
她早知道他在。
她望着他笑。
十一仿佛被宿命召唤般,走到了她的身旁。
她拽着他的袖子,摇了摇。
“坐。”
“喝酒了啊……”
她像只顽皮的猫儿,停在他身前嗅了嗅,浅浅呼吸,轻轻落在他的脸上。
见他面色泛红,索性又侧过脸,咬了咬他的耳朵,低声问:
“醉了么?”
“……嗯。”
既是你问我……
又怎会不醉呢?
那些心中盘算的,反复斟酌的,一切字句,忽然都失去了意义。
我只想同你一起。
哪怕只是晒着太阳,看人来人往。
刺目的光亮,将眼前的所有,镀上了纯金的边框。
整座城市,沦陷在灿烂辉煌。
像神国,像天堂。
云渐靠在十一的肩头,握住他的右手,十指微扣。
路过的行人,见他们亲热,也不过是多瞧两眼,便又转过头去,凑在一起,说说笑笑。
小孩们转圈似地跑来跑去,见着十一,就有那胆子大的,蹦蹦跳跳地冲来,大声喊着姐夫,伸手要糖吃。
十一没办法,只能掏出荷包里的铜钱,一个一个地,放进他们的手板心。
男孩一文,女孩两文。
“怎么又比妹妹少……”
“我知道!姐夫也喜欢女孩儿!”
孟十一摇了摇头,认认真真地解释。
“我都喜欢。”
“但是我听她的。”
街头的孩子们早熟,竟是听懂了,又叽叽喳喳地吵了起来。
“我知道了!姐夫怕老婆!”
“才不是!姐夫有刀呢!”
“不对!”
“那你说,为什么非要听姐姐的?”
十一听了半晌,也不觉厌烦,见他们齐刷刷地望着自己,便又沉着声音,一板一眼地解释道:
“因为,我最喜欢的是姐姐。”
所以我都听她的。
他将铜钱都散了出去,一回头,就看见云渐在笑。
弯弯的眉眼,明朗绝艳,无处躲藏。
她亲了亲他的侧脸,温柔的奖赏。
“本宫再听两刻钟,就陪你回去。”
听?
听什么?
直至此时,那盘旋的嘈杂,才终于穿过了云渐的语声,传入了十一的耳朵。
“喂,你知道吗,今日早朝,好几位大臣进言,要将安王立为太子呢!”
“安王?你怕不是听错了信?端王爷才是嫡长子啊!”
“那还能有错?我妻兄的亲家正在殿前金吾卫的家里守门,哪能弄错啊?据说,是前几日,就是雷雨大作的那天,你可还记得?”
“当然,不是禁军来回,折腾了整夜?”
“对!听说那天晚上,安王杀了云渐!北边那位,丹阳长公主!”
“这……可是天大的功劳!”
“所以啊,怕是要立了储君了!”
“那端王岂不是……去去去,你在崔府边上说这些,是脑袋长多了,只想砍去几个?”
“走了啊!你可别说出去!喂!”
皇城脚下,老百姓的消息,恰是最快的。
来来往往的行人,蹲在了此处凉棚前歇脚,见着熟人,便压低了嗓音吹吹牛,絮叨几句闲话,等歇过了劲,又大路朝天,各奔东西去了。
而他们口中的丹阳长公主,已在坐在附近,足足听了半上午。
“早些时候,还有个儿子在回春堂做工的,说是燕瑾大怒,将那几个进谏的大臣,统统赐了杖刑。金陵城里,但凡有些名气的外伤大夫,都已让人请了去。”
云渐低声说话,神情却有些漫不经心,细长的指尖,划在十一的掌心里,轻轻重重。
“明日,崔家麾下的人马,便会一齐上奏,请立燕夕,燕瑾……怕是会气晕过去。”
“山河变幻,指日可待。”
“我们,也要回去了。”
她的计划里,从未有过独自回京的选项。
她甚至已经想过,洞房花烛夜,要喝三十年陈酿的女儿红。
还有亲手酿的梅子酒。
回去便成婚……
他们早就说好了。
云渐不知想起什么,上扬的嘴角,淡淡地笑。
十一望着她,沉默半晌。
抿紧的嘴唇,又一次,看不清分毫情绪。
他不回应。
“十一?”
“嗯。”
“我们回……”
他从怀里,掏出了那枚玉簪,近乎蛮横地,打断了她的话语。
如意云纹,是云家常用的印记。
这是她,与别人的信物。
孟十一的声音,却依旧低回平直,不见半分怒气。
“青莲来过,顺手杀了秦家仆从。”
“我替她收尾,发现了这枚玉簪,还有……”
“神武弩。”
怎么又是……
云渐的心念转得极快,只一霎间,便猜到了十一的意思。毕竟,这是目前仅有的,合理解释。
生气了么?
云渐昂首看他。
却只听见他的语气,格外冷清,置身事外般,漠然,沉定,安静。
低落的眉眼,隐约的克制与执拗。
他不曾多说,更不愿多说,任何一句判断,抑或怀疑。
这是她,与别人的事情。
“簪子你自己收好。”
“秦家……过段时间,或许会再来联系。”
“总能护你回京。”
云渐握着他的手,忽然松开了。
颈间的红线,随着她的动作,一闪而过。
她竟还强压着脾性,笑了笑,反问道:
“孟十一,你什么意思?”
十一却坦然,直视她的眼睛。
猩红的眼底,看不出半分酸涩的痕迹。
“至少,他不会害你。”
不管他的人马,出现在此时此地,携带了何种武器,你都会如此笃定。
你早已选择了相信。
毕竟,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
秦风,或许,超出理智地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