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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雪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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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问……那几人的尸身,现在何处?”
青莲临走前,孟十一再三犹豫,终于还是问出了口。
“怎么?我办的事,你不放心?还要替我扫个尾?”
青莲满脸不悦。
她的道行,许久不曾被人多嘴了。
“不是……”
十一顿了顿,犹豫着把话说开。
“听云渐说,秦府的人过来,是带了信物的。”
以她说话时的表情来看,大约……
是她的东西。
十一并不想留在外头。
青莲闻言,不禁挑眉一笑,抬手指了个方向,随即身形一虚,再不见了人影。
话音却还留在空气里。
“那就顺便,替我把人沉了。”
十一沿着指示出府,搜寻不过片刻,便瞧见一辆玄黑色马车,停在了柳巷之中,并驾的两匹骏马,正不安地刨着石板,却依旧强忍着,并不奔逃。
俨然训练有素。
孟十一掀开车帘,径自走了进去。
只见里头躺着四具尸身,分明早已断了气,竟还面色红润,余温未消,被人摆得整整齐齐,不见分毫血色。
他蹲下身子,挨个摸了一遍,找到了药物两瓶,短刀匕首数把,银两若干……
还有一枚玉簪,被为首之人珍而重之地藏在了袖袋里。
同秦府腰牌放在一处。
簪子上的如意云纹,扎得人眼皮一跳。
十一的动作原本有条不紊,此刻却是骤停。
刀穗上的那枚玉钱,却还不解人心,自顾自地磕在刀锷,叮叮当当地响。
熏然的醉意,仿佛又灌进了额头,酿作了难以克制的晕眩。
心脏,不依不饶地跳动着,雀跃着,血流的声音,仿佛盛放的花火,绮丽的尖啸。
像是要冲破这禁锢,逃离这刑场。
孟十一闭了闭眼睛,深深吸了口气。
他向来不善饮酒,逢酒必醉,不想死到临头了,依旧没半分长进。
嗯,大约,只是醉了吧。
马车被驱使着,缓缓出了街巷,渐往秦淮河畔行去。
今日的晴朗,泼洒在层叠水波之上,跃起金色流光。
莺啼柳堤,和风漫长。
明媚的日子,就连无人之处,沉入水中的尸体,都泛滥着轻缓涟漪。
车马又匆匆行了两刻,停在了河畔码头,鱼龙混杂之间,倒也并不显眼。
他本该抹去痕迹,就此离去的。
偏又神使鬼差地落了座。
刚刚死过人的地方,还透着灿烂阳光,氤氲的温热,烘出了淡淡的暖香。
他听得见,窗外,是车水马龙,人群喧嚣。
千帆过尽,掠起层层浪涛。
蒲公英与柳絮,懒怠地飞舞着,舒展在无数尘埃间,轻盈盈地飘。
呼吸里,是人世的味道。
孟十一望着虚空,淡淡笑了笑。
眉眼间,揉皱的满塘倦色,不堪长风袭扰。
江南烟波,繁花似锦。
明年的灯会……
也一定很美吧。
他垂着头,默然缓了会儿酒劲,方才起了身,顺手扯了块桌布,兜住一应兵器,准备带回崔府,扔进微云湖里。
云渐大约快醒了。
他该回去了。
命运却仿佛玩笑般,堂而皇之地露出了一个暗格,正在桌布之下。
他不擅机巧,心思也散漫,只随手割开桌木。
不料,竟取出了一柄——
神武弩。
难道……
孟十一心头一跳,酒意都醒了三分。
这弩机他曾仿造,结构极为熟悉,不过三两下,便松松拆作了几块。
只见那望山之下,暗纹的“雍武壬申”,赫然在目。
雍武……
依旧是先帝在位时所制。
与江北营前偷袭、遗落淮河之畔的弩机,一脉相承。
此时,此地,竟又与秦府的暗线,出现在了一起。
先前拖住苏燊的人马……
忽然之间,有了合理的解释。
若说,陆帅身死、高相退位的受益之人,若说,豢养死士、谋取弩箭的豪富之人,若说,通风报信、潜伏已久的掌权之人……
秦家,秦三少爷。
他,究竟是何时送的金疮药。
又是何时,送来的水云甲?
原来,他不是百般挂念,更不是料敌机先。
他只不过是……
亲手做下一切。
他算计她,却又保护她,他让她险象环生,偏不让她轻易死去。
他就像驯养烈马一般,等着她筋疲力尽。
再伸出援手,带她回家。
……回家。
孟十一喝醉了酒,太阳穴突突地跳着,脑子里的意识,仿佛被人肆意撕扯,崩开,头痛欲裂。
那柄弩机,攥在他的手中,吱呀呻吟。
紧绷的弓弦,在他掌心,勒出一道血痕。
寒意,吞噬了四肢百骸,扎进他的骨血里,像一柄迟钝的柴刀,割去他残留的生气。
混沌中,好像有一双眼,正讥诮地看着他。
去吧,拿去给云渐看啊。
你在怕什么?
你知道的,对吧?
她不会信你的。
你害过她,你骗过她,你就算被她原谅……
也不过是我的影子。
你快去啊,去告诉她。
我如今,身居相位,一人之下,却愿意为她,身背千秋骂名,赌上阖族性命。
君臣父子,规矩伦理……
谁也不能阻止我。
当年的事,我不甘心。
你知道的。
我们,都不甘心。
十一扶住长刀,眸中的猩红,再也抑制不住,化成了暴虐杀气,血色一片。
那个雪夜,烂醉如泥的云渐,仿佛又在眼前。
她说得对,她一直说得对……北境严寒,夜雪纷飞,寂美空灵之处,远胜山寺桃花。
但她喝醉,并不因雪色太美。
孟十一记得那一日。
十月初七,宜嫁娶。
秦风拖了整整三年,终于再也躲不过去,只得遵照先帝旨意,与王氏完婚。
云渐奉遗诏摄政,赐下珍奇无数。
十里红妆,满城欢庆。
她不敢现身,只躲在戟园,喝了整整一日的酒。
当时的十一,已入了公主府,鞍前马后地伺候了大半年,每日只见她上朝,议事,批阅奏呈,与文武大臣、勋贵世家诸般博弈……
她谨慎,狡黠,狠辣,甚至咄咄逼人,却又纤瘦,畏寒,孤独,近乎阴晴不定。
却从不曾如此失态。
醉到红了眼眶。
那一天夜里,她不肯睡,非要躺卧亭中,挑灯赏雪。
鹤管家与晴釉都不敢开口相劝,又知晓她身体不适,唯恐她受了风寒,便差十一过来顶雷。
他们都知道,十一像谁。
今天的长公主,独独不会厌他。
十一却是应付多了酒鬼,又有些不知进退的耿直,一走上前,先端走了酒壶。
“你……作甚?”
“风高夜寒,还请殿下回房歇息。”
他弯着腰,站在云渐身边,声音低沉,不见半分波澜。
“你……”
“把酒,给本宫。”
“风高夜寒,还请……”
“闭嘴!”
长公主权倾朝野,威势愈隆,早已听不得半句忤逆,更何况今日……
她都恨不能杀人见血。
十一老老实实地跪下,风吹雪落,素白零星,轻轻抚上他一丝不苟的鬓发。
他抱着酒,低垂的眉目,平静又沉定。
薄薄的唇角,像刀锋一般,吝啬地沉默着。
“把酒给我。”
云渐半倚着长柱,伸出了右手。
尚且新鲜的刀伤,翻起赤红的疤痕。
她明显是冷,指尖微微地颤,眼眸却烈火烧灼般,亮得滚烫。
十一把酒放在一旁,又轻手轻脚地将带来的裘衣,披在她的肩头。
低回的声音,仿佛有些温柔。
“这雪还要下几日,不如去西山行宫,温汤赏雪,以免感染风寒,拖累朝政。”
云渐却像是犯了脾气,反问于他:
“谁说这雪还有几日?若是明日不下了呢?本宫砍了你的脑袋?”
“好。”
十一淡声应她,手上已为她整好了衣袖,堪堪盖住腕子。
他的眼睫浓密,低头时,仿佛在脸上落下一圈阴影,冷冷淡淡,看不出神情。
云渐更是心头火起。
“你跪下!谁让你起来的!”
十一便又依言,稳稳跪了回去。
“把酒给我!”
他眼观鼻鼻观心,并不动弹。
“你是聋了吗?”
云渐索性起了身,赤足下地,亲自去取。
清冽的酒气,混杂着青柚般的涩意,从他的身前走过。
十一终究不好太过忤逆。
“你,抬头。”
“张嘴。”
云渐是个恶劣的主人,非要将那整整一壶酒,灌进了孟十一的口中。
咳咳……咳。
酒水洒了满襟,溅得他一身狼狈。
云渐愈发笑得开心,踉跄着扶住他挺直的脊背。
她凑到他的身前,醉醺醺地问他。
“你,不是做奴仆的性子,到戟园来,究竟……所图为何?”
孟十一不料她开门见山,一时绷紧了神色,不敢答话。
她却自顾自地笑。
“但你若是要害我,应当早就下手了……本宫,大小也卖过几回破绽,真真假假,你也不愿上钩……”
“是燕瑾的人?”
“不是。”
孟十一鲜少饮酒,一时之间,醉意上涌,竟是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哈哈哈……你看……正经的仆从,早就该磕头求饶了,哪里像你……”
“倒像个……少爷。”
云渐看着他,嘴角的笑意,一点一点,凉了下来。
他倔强,又寡言,眉眼之间,清寒料峭。
偏偏细致又温柔,从不拒绝。
实在是像……
像极了秦风。
她忽然伸手,贴在了十一的侧脸,逼他抬头,望向自己。
那双冰雪似的眸子,只能倒映她的影子。
她命令他。
“说,说喜欢我。”
孟十一的呼吸都是一停。
上涌的醉意,让那脸侧的指尖,烫得发慌。
“说。”
“……殿下。”
他并不听从她的指令。
隐约的拒绝。
云渐便轻易放下了手,眼底灼人的光亮,霎时间灭了。
又是什么时候,有所希冀的呢?
“为何要管我喝酒?”
“你也不喜欢我……”
她扶着亭柱,摇摇晃晃地走了出去,赤裸的双足,踩在了柔冷的雪上。
轻微地响。
飘飞的发丝,被风吹乱。
今晚无月,任由大雪凋零。园外,却是彻夜灯火,喧闹不止。
风声送来了薄薄的欢笑。
说,春宵一刻,说,百年好合……
她终于停下步子,捂住了眼睛。
苍白的手指,毫无血色。
十一再也忍不住,疾步追上她,径自抱回了亭内。他几乎是有些生气,借着几分酒意,言语便再无遮拦。
“殿下若是一心求死,又何苦浪费那许多药材?”
云渐直勾勾地看着他,眼里的情绪,挣扎翻涌着。
“本宫富有四海。”
“就连你,也是我的。”
“你自己送上来的。”
十一被她理所当然地怼住,一时语结,索性低下头,又寻她那双不知踢到了何处的短靴。
被酒烫暖的眉眼,笃定执拗,是他不自知的温柔。
“十一。”
“嗯。”
他被拽着袖子,转过身。
云渐抱住他的脖颈,径自吻了上来。
她索取他的温暖,命令他的喜欢。
耽溺在他,日复一日的陪伴。
今夜的雪色静美。
纷扬陨落,匆匆一瞬的绚烂。
孟十一大概是醉了,只觉得涨潮般的酒意,堆叠在了胸口,疯狂地倒灌进来。
今夜,十月初七。
今夜很漫长,漫长得仿佛弹指一刹。
今夜,云渐趴在他的耳边,沙哑的嗓音,微微的笑意,像是晕染墨迹,滴在他的心上。
她说。
“十一。”
“带我回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