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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影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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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了……谁?
十一转过身,才发现青莲光着脚,坐在了廊前的大石上,赤裸的双足,搁在湖水里,踢踢踏踏地不消停。
一双鹅黄的绣鞋,就这么大咧咧地摆在一旁,与青苔软泥一道,堆成了少女特有的暖色。
若不是口中不饶人,还真像极了豆蔻年华、天真烂漫。
“怎么,毒傻了?不认识人了?”
十一怔了怔,并不接话,只是反问道:
“你怎么来了?”
“想来就来,还要给你报备吗?”
她抬头望着十一,戏谑地笑:
“来,叫声青姨听听。”
十一木着脸,拒不从命。
“哎呀,找你找了一整天,又难得不用兵戎相见,还好心好意帮你收拾了几条尾巴,你怎地还像那黎重一般臭脸?”青莲没好气地信手一拨,挑起几串水帘,泼在十一的衣角。
他也不躲不让,只看着她。
“对对对,就是这个蠢样,好像一辈子的笑脸都跟着媳妇进了门,瞧见别人都眼瞎。”
青莲嫌弃地撇了撇嘴,一双赤足埋在水里,扑腾个不住。
溅了自己一头一脸。
又过了半晌,方才漫不经心般问道:
“你是中了净尘吧?怎么样了?五感还剩下几个?”
“时有时无,不一定。”
“哦……那是快毒发了。”
青莲倒是毫不隐瞒,扔下这一句断语。
只是说完后,又沉默在了原地。
湖水仿佛也多了几分凉意,竟能将绝世高手,冻得哑口无言。
十一并不介怀,径自翻过了长廊,走到她的身侧,坐了下来。
腰上的长刀,磨擦着青石,铿锵作响。
他的声音很轻,目光却执着。
“你与我……父亲,是故交?”
“是战友。”
青莲淡淡笑了笑,锱铢必较地纠正着。
“黎重当年平乱,我是他的先锋官。”
遇山开路,逢水架桥,侦查勘探,随机应变……所谓先锋一职,非主将信任之人不可。
他们,应当是很好的交情。
“他还欠了我好几条命,没想到,就先病死了。”
病死?
十一低着头,没有接话。
指节却不自觉地蜷紧,握成了拳。
细碎的浪涛,卷上他的衣角。
“你也别信了那些个戏文,那都是胡说八道。依我看,黎重那个老东西,八成早就想死了,只是被我这老太婆托了孤,又担心你们还没长大,所以才苟延残喘。”
青莲拍了拍他的肩,笑得一派随意,灿然开朗。
“你长大了,他就解脱了。”
是这样吗?
十一不清楚。
更不了解自己的师傅,亦或是父亲。
他索性岔开了话题。
“当初你让常醒一路流浪,辗转至京,我记得信里写的是寿数不久、临终托孤,怎地现在又活蹦乱跳、效力燕夕了?”
那老头子,当年可是哭了一场。
“你什么你?叫青姨。”
青莲格外严谨地纠正着辈分。
孟十一却不大习惯。
“青,青姨。”
“哎呀,乖,这就对了嘛!青姨告诉你——”
“长辈的事情,别乱打听。”
“……”
显然比起聊天,他还是更想与青莲打上一架。
而那位青姨,立住了长幼尊卑,自顾自笑得老怀大慰。
“那常醒的事,你如今可愿意告诉我了?”
“我也许久不曾见她。但师傅……父亲,生前待她极好,时常同她喝酒,师兄也格外关照她,护着她的性子。如今,她身在皇城司,随侍皇上,大约也无人胆敢慢待。”
十一难得多嘴,说了许多话。
青莲却只挑眉反问:
“云泽?那小子不会欺负她?”
“大概……她偶尔会欺负皇上吧。”
十一如实回答。
“那还差不多,像我。”
青莲颇为满意地点点头,又问道:
“还有,常醒这个年纪了,有没有喜欢哪个浑小子?有没有哪个臭小子喜欢她?”
喜欢?
十一不知想起什么,犹豫了片刻。
“我不大清楚。”
“那就是有咯?”
青莲一针见血,立刻追问起来。
“是谁?叫什么姓名?什么年纪?家住何处?做的什么营生?待常醒可好?常醒可是动了凡心?”
她连珠似地发问,炯炯目光,死死盯住了十一。
老母鸡护犊子一般的神情,着实与妙龄少女的模样,格格不入。
更无半点高手风范。
十一见状,赶紧摆了摆手。
“只是先前离京,赶赴江北,在临别之际,好像见她哭过……”
“哭?为什么哭?临别的还有谁?难不成,常醒竟瞎了眼睛看上了你?”
青莲双眸圆瞪,身子前倾,只差右手一招,便要唤出红绫。
再要将这厚园,掀他个天翻地覆!
十一只觉哭笑不得。
“常醒的眼光应当不错,还瞧不上我。”
“那又是谁!”
青莲心中关切,难免咄咄逼人。
十一的脑海,却晃过一个嬉皮笑脸的影子。
他……也不知从何说起。
“许多事情,我也不见得清楚。不如,你何时入京,去见一见她?”
入京?
见她……
青莲愣了愣,急切的神情,一刹间回落。
她坐正了身子,望向了微云湖的尽头。
陆地尽头的天空,天空之上,流云的倒影,卷舒来去。
缥缈思绪,仿佛顷刻间,飞出了万重河山。
最终,留下一声轻叹。
她多活的这些年,并不是为了常醒。
早已身不由己。
“金陵事多,我大约也去不了了。”
“这许多年,我只愧对了这么一个徒儿,若是她不念叨我,你也不必跟她提及了。”
“只有一件东西,要劳驾你帮我,带给她。”
她从怀里,取出了一只玉扳指,直接抛到了十一胸前。
扳指是青玉所制,色沉如墨,触手极硬,大小却是专为女孩儿所做,粗粗看去,显得极不相衬。
细看之时,却仿佛有莹润水色,流淌玉璧之间,巡弋周游。
十一的指尖一抚,摸出了指环内侧,阴刻的小字。
“招魂?”
“此乃鬼门圣物,本是要留给她的,偏偏……阴差阳错。”
青莲顿了顿,话音一收,没再说下去。
“总之,她既动了心思,你替青姨跑个腿,送还给她。”
十一却推辞。
“以我如今的情形,也不见得……”
“你能回去。”
青莲站起身,拎起那双湿透的绣鞋,红袖里的手腕,白得好似藕尖。
一双杏眼,直勾勾地看着十一。
她一字一顿,仿佛铁口直断,落地无悔。
“我说,你能回去,你就会回去。”
大约是办完了事,她也再无留恋,转过身,便要往外走。
水滴沿着她的双足,落下一个个小巧的脚印。
“对了,我刚杀的,应该是秦三府上的狗腿子。”
“那几人盘桓在这府外,鬼鬼祟祟,四下查探,必定是瞧上了你家公主,没安什么好心。”
临走,她才又想起了这回事,轻描淡写的语气,甚至带了点笑意。
“小兔崽子,还不谢谢你青姨?”
秦风与云渐那点子前尘往事,早也不是什么秘密。
这木头脑袋既认准了,必定一门心思栽到了底,要说不介意才怪。
只是……
十一低着头,扶了扶眼角。那眩晕的酒劲,紧紧顶住他的前额,浪潮似地拍打着。
他的声音低沉,透着些醉意。
“眼下局势变化,云渐……本是想与秦家合作,借力一二。”
“你信秦风?你脑子没烧掉吧?”
青莲难以置信地回头,斜斜挑眉。
十一却笑了笑。
“云渐信的。”
“她……”
青莲还要再说,一时竟又语结。
十一眼底的笑意,层层漫开,轻轻染上了眉梢。
他总是很干净,哪怕心绪旷远,彷如夜雪般清寒,却又温柔。
低回的声音,沉没了一池颓唐。
“他们之间的事,我不能插手。”
毕竟,我只是一张……
替代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