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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朱砂 ...
裴桓抵达蕲州时,距含嘉郡主在蕲州初次露面,已过去近小半月。
含金枝玉叶起初孤身逃到蕲州官府,当地官员并无人识得,众人只见个蓬头垢面的女人,晨间在府衙前击鼓,还以为是个乞丐疯女人。
守官孙自行不堪其扰,令衙役将其叉走。
直待衙役上前,那乞丐女人气势凌人,伸手自脏污衣裳里,竟掏出份已脏成暗色的御旨,扔至孙自行脚下,孙自行才见,那是份当初郡主前往钺国和亲,皇帝亲笔所书册封诏词。
天下间只此一份,上盖国玺,他总能识得,当即不敢掉以轻心。
忙迎人入官邸,又八百里军差加急上报盛京,孙自行小庙里守着尊大佛,日夜忐忑,总算等来裴桓。
暮色将合,官邸门前高挂的两盏大灯笼,堪堪照出片通明之地。
裴桓纵马疾驰赶路,肩上斗篷也沾染上几分风尘仆仆,马蹄蹄哒迅疾到门前,他翻身下马,取下兜帽,门上的孙自行翘首以盼许久,已殷勤下台阶来迎,“下官拜见裴大人!”
“郡主在何处?”
裴桓脚下步子未停。
孙自行抬眸瞧了眼,见这位裴御史双眸熠熠,英逸面容虽年轻,周身却沉稳清正,显然端身持重,不喜那些无用虚礼,当下忙收起谄媚脸色,规矩跟上去随行带路。
“因郡主不喜外人打扰,下官这些日子,便将人安顿在官邸后金水苑,派有下人日夜照看,侍卫巡逻,郡主御体安危无虞,只是……郡主自进苑,便未曾再出来露过面,时时将自己关在房间,性情喜怒不定,下官忧心忡忡,却……不敢冒昧拜见,望大人见谅。”
纵然来之前已听过传闻,说是含嘉郡主如今神志不甚清醒,听闻孙自行此言,裴桓仍不由得蹙了眉。
脚下步子加快,两人来到金水苑,果然才至院门口,已遥遥听圆月门里头传来打砸坠地之声,伴随着女子的尖利怒喝、下人求饶哭喊,吵闹杂乱成一团,极其刺耳。
“本宫便是落魄到街上讨饭,也轮不到你个贱命一条的奴才说三道四!凭你也配在背后议论本宫,你是个什么东西?说,方才用哪只眼睛看了本宫,还是本宫也该砍了你手、挖了你的双眼才是?说啊!”
听着动静,见裴桓神色紧凝,孙自行面上顿显几分难堪。
屋里正是满地狼藉,两人脚步才踏进门槛,里间瓷瓶扔出正砸在他足尖前,碎裂瓷片四溅,他敏捷拂袖稍挡了挡,旁侧跟着的孙自行动作慢些,脖颈立时被划出条口子,冒出血珠。
孙自行捂着脖颈有苦难言,裴桓未曾多说,示意教他不必再随行,先退下去处置伤口。
阔然几步进屋,便正见个婢女被花瓶砸倒在地,浑身浇得湿透,捂着头连声求饶,站立背对的女人手中拿着碎瓷片,就要往那婢女手脸上划去。
裴桓眸光一凛,立即示意侍卫上前抓住女人意欲行凶的手,沉声喝止,“郡主!”
那女人闻声转过脸来,露出满脸狰狞怒容未收,样貌并没太大变化,只半点不复从前矜贵雍容,凶狠怨毒竟令人心生寒意。
裴桓此刻也才见她抬手时,衣袖下露出的小臂上,错综交叠,尽是旧伤疤。
国朝荣养出的金枝玉叶,究竟在异国经历了什么,能将人折磨成这般模样?
含嘉郡主起先被缚,气怒地在侍卫手中挣扎、咒骂,直等扭头过来,原本的狠毒目光,却在看清眼前来人后,摹地大睁着眼睛呆怔住良久,话音也截断,好似定在了原地。
“裴先生……”
过了好半会儿,她才喃喃出这一句,手里瓷片掉在地上,砰地声脆响。
裴桓见状方命侍卫松开手,冲她颔首,“臣裴聿璋,前来迎郡主归京。”
郡主的确是如假包换的郡主。
可钺国帝都距蕲州,千里之遥不止,中间隔着两国边境守军、数道城池关卡、绵延百里的山脉、江河,含嘉郡主一介娇生惯养的弱女子,如何能从帝都逃出,躲过搜捕,在裴桓心中都是疑点,只孙自行先前连拜见也不得,自然无从知晓。
这日裴桓来后,虽得以同含嘉郡主说上话,但起初她并不肯开口,逢他提及钺国不过三句,便抵触反问“先生这是在审问我吗?”,对钺国过往近两年的经历,一应讳莫如深。
眼下钺国边境驻军异动频频,裴桓收到杨继清信笺,方知钺国太子宗泰,已亲自领兵到边境,向我朝书信数封要说法,裴桓心头积虑重重,方将信笺放到含嘉郡主眼前,厉声教她看。
“事到如今,郡主究竟还有何隐瞒?”
含嘉郡主在他逼问下,终于禁不住痛哭出声,泪流满面地摇头,“求你们别让我再回去……我不能再回去……先生,求你救救我!”
那眼中恐惧,双臂伤疤,裴桓看得真切,一时未语。
只听完她说,自己是偷了宗泰的令牌,趁去年冬天,宗泰因公外出之际,由当时送亲的侍卫舍命护送,方才得以逃回来,细枝末节、事无巨细,裴桓忽地眸光微凝,望她痛哭片晌。
椅子上的女人仿佛承受不住过往痛苦回忆,虾腰掩面,几近要从椅子上滑落下来。
裴桓眼中波澜不兴,深不见底。
还待再问,屋外却忽地来了人,站在门口,朝他回禀说有涂绍的消息送来,请他过目。
裴桓收回目光,阔步出来,抬手去接那信,沉声吩咐了句,“仔细看着郡主”,而后垂首拆信,展开纸张只过目一眼,脑海中却只觉骤然轰地一声,嗡鸣了开来。
裴桓捏着信,僵住片刻,忽地抬头问:“送信来的人呢?”
那侍卫还未及歇口气,到跟前气息粗沉着,一五一十将那日观音庙遇袭讲了出来,黛青如今重伤昏迷,命悬一线,涂绍当日被慌乱逃窜的人群耽误了时间,待赶到近前,为时已晚。
念安被劫持了,如今下落不明。
裴桓听到来人说观音庙,突然想起,临走时她给他的荷包,那里头的平安符,本该是保她平安的。
他也本该在她身边,陪她回京。
“涂大人这几日已在尽全力追查贼人下落,只兖州贸易繁盛,水路陆路每日进出鱼龙混杂,城卫司记载缺漏不可计……”
耳边风声忽然被放大到刺耳。
几日,究竟已有几日?
两天前,他才刚收到过她的信。
裴桓没太听清对方讲什么,神思极快开口,嗓音也极尽镇定,“传我的令,命兖州附近州府,自即日起严查各水陆关口,飞鸽传信,教涂绍寻府衙画师,绘制夫人的画像送往各处,再送信给周边市井各帮派、山野大小绿林匪徒,若有耳闻消息通报者,有重赏。”
说着从腰间取下巡境监察的令牌,交于那侍卫,却不慎带到她的荷包,掉在地上。
可巡境御令,岂可私用?
侍卫一时微顿,没敢抬手去接,裴桓见状抬眸凌厉,“还不快去!她独自在外头一日,便多害怕受罪一日,倘或谁敢不从令,只教他亲自来见我!”
说完将御令丢给侍卫,他弯腰去捡那荷包,站起身时,浑身的血液却有些僵,倏忽拥堵心头,双目黑了片刻,身子微晃,旁侧侍从忙伸臂前来扶了把。
“大人——”
“备马,我要去兖州。”
当晚漏夜启程,带来的侍从几近全部留下,继续护送含嘉郡主回京,裴桓孤身一人,日夜不休,只在驿站沿途换马停歇片刻,此处距兖州已没有很远,最快不出四日便到,若在宜州停留,与涂绍两相搜查碰头,则更快,两日便可,她的时间宝贵,浪费一刻都有罪。
他原以为,她此时此刻已然早应在家里,欢欣雀跃地挑选嫁衣,等着他回去娶她。
“裴聿璋,我不怕,也不后悔。”
“裴聿璋,我喜欢你,喜欢有什么错?”
“裴聿璋,我每天都会想你的。”
……
他原来听过她那么多次袒露,捧出自己一颗心,满怀期许地给到他面前,可在昼夜不休的回想中,裴桓才发现,他在过往堆积成山的记忆里,竟没寻到自己的回应。
他此前还以为,自己对她足够好。
现如今满怀空荡,裴桓也开始在心底求神拜佛,望神佛保佑,她今天、明天……往后许多年,都仍旧能够随心所欲、自由自在地想他,说喜欢他。
他到宜州时,距念安在观音庙出事,已过去整整六天。
涂绍与各州府每日早晚派人飞鸽传信,都是未果,六天足够做太多事,可既然是挟持,便必定该有所图,裴桓自她生平并找不到仇家,他的小丫头,除骄气些,没有任何得罪人之处,走投无路,他甚至教涂绍亲自去查前往盛京的关口,查皇太孙萧玹近日动向。
还是无果。
第七天昼夜,裴桓又马不停蹄地出城追查了三条蛛丝马迹,无果,早上回城路过城外义庄,听闻里头有新收容的无名女尸,立在庄子外片晌,心弦绷紧欲断,大步进了里头查看。
待出来,掌心有汗,却松口气。
回到驿站,面对送各处送来堆积桌案,仍旧毫无音讯的飞鸽传书,裴桓全身的力气好似霎时被全部抽空,神思抽出躯壳,无声无息坐倒在身后椅子上,胸膛极慢地起伏,眸中倒映进又一日初升的朝阳,却仍晦暗不见半寸天光,只有满眼血丝,满面胡茬。
第八日。
她在他不知晓的地方,已经独自待了八天,这在过去十数年间,从未发生过,裴桓想起她从前娇蛮跟他控诉,“你记不记得你有多久没来看过我?”
他其实记得,最短十五日,最长七个月零四天。
但那不一样。
那时他知道她在哪里,甚至知道她每日都在做些什么,同谁亲近,又喜欢上什么新奇的东西,有没有遇到不舒心的事、或者生病……什么都知道,没有看着她,他也仍在听着她。
现在他却像个盲人、聋子,看不到也听不到。
明明三月开春儿,万物生发,院中新抽条的柳枝上已停上新燕,裴桓望着,耳边只有安静得接近死寂,直到从死寂中,倏忽又传来阵急促脚步声,自前厅直奔而来。
来人脚步极快,甚至无端教裴桓听出几分迫切。
他下意识重又站起身,凝眸见人进了屋来,手中没有信笺,只到桌案前回禀,带来了黛青昨晚夜半短暂醒来,梦呓般说出当日劫走念安的人,手腕内侧有盘蛇刺青的消息。
以及,前日归京途中的含嘉郡主,再次失踪。
裴桓心头重重一坠,却也好似终于落到实处。
那日听闻含嘉郡主在眼前坦白,声泪俱下、痛哭流涕,他却觉虚浮地犹似背书,可若试想,她原就是被人秘密护送入境,那套说辞里所有的“侥幸逃脱”,便都变得有迹可循。
有迹可循,便比石沉大海,要教人有望得多。
当即命侍卫召集所有人手,只沿着前往边境的陆路,一寸寸搜查过去,裴桓要亲自去,一刻都不能等,阔步走出屋子,到檐下,却碰见姗姗来迟的涂绍。
一连好几日,他还没露过面。
此刻立在长廊中间,见裴桓走近也未动分毫,竟似拦路。
裴桓如今却异常待他,并未理会,绷紧的侧脸上青色胡茬落魄,眉心紧拧,脚下匆忙。
直到错身大步而过,才听身后的涂绍浑厚嗓音,沉声坦白道:“主子,眼下为时已晚,属下恳请主子止步,就此作罢,要杀要逐,属下听凭主子处置!”
“就此作罢?”
裴桓脚下总算一顿,骤然回身,眸光锐利如箭,几近钉住跪地的涂绍。
“你早就知道,却胆敢隐瞒至今!”
侍卫方才递来的消息,无论是盘蛇刺青还是含嘉失踪,都比不得裴桓听闻时,心头电光火石间浮出的念头,教他更加感到满腔失望与怒意,那日随行只黛青与涂绍两人,寻常百姓慌乱之余未曾留意贼人情有可原,但黛青和涂绍,他们会惊,却不会乱。
涂绍原先与他同在边境,同蛮钺交手无数,无比清楚那是钺国边军蝰蛇营的旗徽。
“良朝,她自小也在你眼前长大,你怎能对她视若无睹!?”
裴桓眼底从未有过那样冷透的凛寒,居高望此人,无甚其他可讲,说罢大步转身。
涂绍跪在原地未动,见他断然背影,面容仍旧板正,“自盗甥之言流传而出,朝中已有数名官员接连上书弹劾,皇帝亲笔御旨责问,各地文人唾骂篇章源源不绝,主子捂住她的耳朵,难道便能当做捂住了全天下人的口?现如今她事涉钺国,无论缘由为何,主子都不该再穷追不舍,当年淮州青衣巷,属下便说过,主子不该留下她!”
裴桓耳边灌进来这些话,脚下步子仍片刻未停,提膝襕上阶,便径直转出了大门。
纵然两人之间当真有错,那错的也不是她,而是他,是他放任、他纵容、他要她。
提一句,“盗甥”这个词的来源是宋仁宗年间,有关欧阳修的一桩“盗甥案”,对这个案子本身,作者没有任何置评,此处只是因为男女主之前在外人眼里的称呼,借用了这个词
无关映射,无关原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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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朱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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