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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朱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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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安醒过来时,头晕脑胀,脖颈仿佛断了般,四肢恍若虚无的麻木,丝毫动弹不得,大睁着眼却目不能视,像是被人硬塞进了个逼仄棺材。
她无端从心底里腾起股恶寒恐惧,倏忽想起书上所说的人彘,双手双脚皆无,浑身被削成根棍子的模样。
一念及此,直教她牙关都抑制不住地打颤。
清醒过后,晕倒前看到的最后一幕,也开始反复浮现在念安脑海中,穿胸而过的鲜红匕首,黛青吃痛至发白的面容,还有那个森寒的盘蛇刺青。
她过去从没见过,半分印象也无。
是以纵然醒过来,也还是连躲在暗处窥伺的罪魁祸首是谁都不知道,这种被迫眼盲心瞎的彷徨,教她心底无比恐慌,惴惴不安中,也更加无比想念裴桓宽阔安稳的胸怀。
念安很害怕自己会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死掉,很害怕再也见不到他了。
死寂般的静止和安静中,耳边忽地传来阵沉沉脚步,察觉到有人在靠近,念安忙收回纷乱心绪,几近屏息以待,片刻,来人终于走近,一把掀开“棺材”盖子,外头天光霎时如箭雨刺来,冷不防刺痛了念安的眼睛,她想张口,才惊恐发现自己竟也口不能言。
来人是个魁梧壮硕的方脸男人,眼神冷厉,见她醒着也半点不意外,不担心她能如何出奇制胜,伸手过来在念安万分惊恐的目光中抓起她,扛在肩上,便径直朝旁边的屋子去了。
念安整个人像支无力垂落的柳条。
脑袋朝下,她才看见自己无知无觉晃荡的双臂,进屋去,绕过外间正低低说话的另外两人,方脸把她扔在里间墙角,连绳子也没缚,直接就走了。
念安缩着墙角四顾,周身只有上半身艰难可以动,为自己没被做成人彘而庆幸,也为他们不知给她吃了什么药、不知他们的目的而越发惶恐。
接下来几日,无论潜藏还是赶路,那方脸男人每天都会来给她喂颗药,但凡挪动位置,便将她塞进那个逼仄木箱中,她甚至能听到他们毫不避讳地谈话,说风声陡然收紧异常,寻常法子恐怕走不了,需得动用些手段了。
念安便知,是裴桓正在搜寻她。
想到他,便总能教她鼻腔酸涩。
此回他们在同一处停留时间略长,整整两日潜藏在山野村庄未敢挪动,就在念安惴惴不安,满心惶惶他们走投无路,兴许会将她灭口之际,这日傍晚暮色四合,正是人倦马乏的时候,那方脸男人进来,又给念安喂颗药,而后扛起她出门,再次将她装进了箱子里。
念安发不出声音,但能听到外头的动静,此一遭竟是越走越热闹,她后来甚至能听到街市叫卖,心下不由骇然,此时此刻,他们竟还胆敢进城中,想必这里便有所谓的“手段”。
遮天之伞。
颠簸许久才渐渐消停,等木箱盖子再打开,念安看屋子四壁,已不似原先荒郊野外的破败,而像是宅邸某间厢房,正疑心是否到了祸首地界,外间檐下忽地传来说话声,是个女人。
“开门。”
话毕便听木门吱呀一声,念安顿时凝眸朝里间入口处去看,望那人身影袅娜地从梁柱后转进来,待目光触及对方面容,她眉心霎时下意识紧蹙起来,心底不由得骇然惊怔。
传闻中逃回故国的含嘉郡主。
可眼前的含嘉郡主,面上全已无半分传闻中的狼狈惊惶,她甚至精心描眉画眼前来露面,裙袂蹁跹而近,落座在桌边椅子上,她抬手扶发髻,蔑然瞧着墙根儿下,正无力靠坐的念安。
“你与本宫也算几分故旧,如今相见,怎么要拿那样的眼神看本宫?”
话出口瞧念安眸中波澜起伏,却无声音,含嘉郡主才想起来,“忘了,你现下说不出话”,随即眼波一转,去瞧旁边的方脸男人,“给她解药。”
方脸男人眉头一皱。
含嘉郡主嗤笑,“喂了这些日子的毒,纵然解开,一时半刻她也是个废人,何况你们都在外头守着,铜墙铁壁,难不成还怕她能跑出去?”
方脸听罢,这才过来,捏住念安脸颊,往她嘴里塞入颗药丸。
事毕,含嘉郡主便教他退出去,她坐在椅子上居高临下,等念安药效生效时,仿若闲聊般谈起,“对了,本宫倒确是阔别故国已久,这次回来,竟听闻你与裴聿璋,变做了夫妻?”
她望向念安的目光,明明戏谑却又隐隐生恨,杂糅成扭曲的姿态。
“那日本宫见了他,瞧他性子,昔日如今没有任何变化,可原来他也不是对任何人都一成不变,间隔短短两年,如今为了你,便连盗甥的骂名都肯背,丑闻不提,倒也教人羡慕……只是本宫猜,本宫那位好弟弟,听闻消息恐怕已然气坏了,原本心心念念,向裴聿璋求娶于你,屡次遭拒,还以为是自己不够教老师满意,却不成想,你原就是他为自己养的。”
“也不知此后师徒二人见面,要如何相对?”
含嘉郡主说着勾唇,别有意味地细细打量起念安,“你这张脸,当真是副绝佳的红颜祸水模样,可试想若没有这张脸,他们还会不会一个两个,都非你不可?”
解药吃下去良久,念安总算能试着动了动手。
听着眼前的女人仿佛自顾喃喃自语,与她四目相对,念安方明白,此人当真是“疯了”,玩笑等闲的话音下,眼底却藏着蠢蠢欲动的痛恨,教念安心头不详的预感,直如洪水般翻涌。
那样浓烈、压抑的恨意,绝不可能只因为裴桓当初未曾倾心于她。
见含嘉郡主忽从椅子上起身走近,念安瞳孔骤然紧缩,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恐惧,使得她艰难挪动身子往墙角蜷缩而去,丹唇开阖数下,才含糊拼凑出句:“你究竟要做什么?”
“我要做什么,你竟不知道?”
含嘉郡主说着,美丽面容却摹地破裂,露出狰狞内里,弯腰抬手紧紧捏住念安下颌,迫使她以一种欲断的姿态,扬起脖颈望上去,尖利的指甲几近陷入念安皮肤里,刺得她生痛。
“是,你当然不知道,所有的不堪都由我生受了,你当然不知道!”
念安无力挣脱,眉心紧紧皱起深谷,却见含嘉郡主忽然伸手自袖间掏出方帕子,垂落到她眼前,逼问她:“还认识这是什么吗?”
女人分明细却犹似鬼爪的手指,改为掐住念安脖颈,教她更近地去看,她才见那不是帕子,而是方扇面,其上精美绣着株虞美人,正是念安琼林宴蹴鞠场,被箭钉住的那柄团扇。
“现在你来告诉我,我要做什么,嗯?”
“当初两国议和联姻,皇帝膝下明明尚有多位适龄公主,那差事却为何偏偏指定落到我头上,你如今可明白是为什么?因宗泰在蹴鞠场看到的,是顶着你这张脸招摇过市的含嘉郡主!而我那个好弟弟,分明知道内情,却为了你绝口不提,将我推进火坑,裴聿璋呢?枉我当初为他直言进谏感念于心,可仔细想想,他难道不也是因你,而对我生出些可笑的愧疚?”
“拜你这张令人作呕的脸所赐,你可知这两年,我在钺国过的是怎样的日子?”
念安被掐得呼吸不畅,含嘉却力道愈重,又忽地抬手扯开自己的衣领,几近半褪,露出浑身深深浅浅、形状不一的伤痕来,指给她看,“这个是皮鞭,这个是烙铁,这个是柳叶刃……宗泰便是这样的人,我在钺国是个连狗也不如的囚奴,可这些,原本都该由你承受!”
脖颈几近要断,念安几近窒息,终于凝聚起全身力气,狠狠将面前的女人推开。
含嘉郡主跌坐在地,摹地大笑起来,念安脱力扑倒在地,大口喘息着新鲜空气。
她看向那个已被折磨至疯魔的女人,眸中复杂,“你觉得自己很可怜吧?的确可怜,但你的可怜究竟是谁所为?推你入火坑的是皇帝,为谄媚皇帝心意而丝毫不为你考虑的是萧玹,亲手施加伤害给你的是宗泰,可你不敢要他们付出代价,那方扇面,不过是你懦弱的借口罢了!”
含嘉郡主闻言,笑声陡然顿了一顿,望着念安,她忽从地上站起身,念安心中仍惧怕,不由往后退了退身子。
那女人见状嗤笑,重新收拢衣裳,“放心,我不会杀你……只要此次带回你给宗泰,我便可以解脱了,既然一切因你而起,这也是你该还我的。”
念安眸光一时震颤。
“你当真以为宗泰放你回来,是想要我?他只是想寻衅出兵而已。”
“那又如何?”
含嘉郡主居高临下睇着念安,宗泰要什么对她而言没有所谓,她只需要个宗泰满意的玩物,去代替她受折磨。
她又变回了郡主高高在上的矜贵姿态,睥睨狼狈的念安一眼,冷哼了声,不再多说,转身往外间走去。
然这厢步子才过横梁,却忽听院外隐约传来阵嘈杂之声,含嘉拧眉,快步到窗边眺看,便见沉沉夜幕之下,外院正有闪烁火光浮动,由远及近,又伴随急促马蹄声,未等细看,便见首有一道身影,已纵马直奔进了内院。
裴桓!
此刻内院只余这一间烛光,他几乎一眼便锐利投向此间。
含嘉霎时双目大睁,遍身生寒,她知道裴桓纵然抓住她,也并不会将她怎样,可他会将她带回京中,交给萧玹,而后萧玹又会将她送回钺国,交给宗泰,生不如死……
那个贱人,她不能活!
她绝不能苟活!
含嘉双眼被浮动的火光照得通红,骤然回身,拔下头上锋利簪子,快步便朝里间墙角虚弱依靠的念安而去。
屋外青黑夜幕沉沉压顶,拢着那间屋里绰绰摇曳的烛火,堪堪欲断般微弱,裴桓心头恍若落石纷纷,急促脚步每落地一下,心头便重重坠地一分,拉紧的心弦铮铮作响。
砰地一声破门而入,迎面而来一股极淡的血腥气,几近要教他双膝发软。
手掌握紧剑柄,疾步进里间,入目却见墙角地上,含嘉郡主双眼圆睁倒在地上,双手捂着脖颈,捂不住血如喷涌,念安跪伏一旁,鲜血满身,手中拿着簪子怔怔看向他。
“聿璋……我、我,她要杀我。”
簪子掉在地上清脆几声响,念安埋头栽倒进男人温热的怀里。
冗长的睡眠中,她做了个异常嘈杂纷乱的梦,梦中起初回到幼时在筠州的家里,阿娘带她用渔线串贝壳做风铃,去树下挂祈福结,问她,想不想阿爹和哥哥?
但没有等她张口回答,耳边便骤然传来阵阵刺耳哭喊,不由分说地撕开眼前静谧安宁的庭院,露出后面火光冲天的船只,念安看到婢女随从在甲板上四散奔逃,尖叫,身后便是紧随而来的寒光闪烁的刀剑,哭喊呼救声,全都淹没在一望无际的黑色江面。
“带她们走!”
陌生却无端熟悉的一道年轻嗓音,混杂在刀剑碰撞声中,念安极力去分辨,才在火光闪烁中,看到个模糊的身影,分明近在咫尺,但她看不清,无论如何也看不清。
待要上前,那火光中却陡然冲出条狰狞巨蟒,张开血盆大口,吞下了所有。
念安惊恐睁开眼睛。
脱离了噩梦,鼻端萦绕着馥郁熏香,立时幽幽钻进脑海,渐渐抚平她惶然未定的一颗心,眼前花帐垂落,窗外雨丝纷纷敲打树叶,轻微簌簌,无比安宁。
“聿璋?”
念安从榻上起身,目光四下寻索,却不见有人,只隐隐从外头出来些许低语。
她拖着步子走出寝间,穿过静谧的外间,见门扉外露出半臂男子的衣袖,眼眶顿红,忙提步而去,待到跟前几步不远,那人听闻身后动静转过身来,却不是裴桓,而是宸王。
“你醒了。”
念安脚步霎时顿住,长睫轻颤望住他片晌,哽咽问:“裴聿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