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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朱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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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三月一场细雨绵绵,断断续续飘了好几日。
雨丝随风堆积在窗台上,顺着墙砖往下流,潮气浸透了四面墙,水气氤氲,便从墙根儿底下,飞快地长出青色的霉苔来,看着像条自地底下生长出的晦暗脉络。
京畿卫府衙的牢房,裴桓从前是常来的,但没想过有朝一日,他也会从里头,隔着栅栏看外头的人。
含嘉郡主已死。
荒唐地死在了她自己的簪子上,但执簪子的人是念安,这世上没人比裴桓更清楚律法徒刑,杀害皇亲国戚,罪同谋逆,无可辩驳,斩立决。
他要怎样才能护住她?
他的姑娘,自小乖巧可爱,有点娇气的小脾气,但就连那点小脾气,放在她身上都是极其讨人喜欢的,稍许牙尖嘴利了些,惹她不高兴,便会冷不防露出锋利爪牙咬你一口,可更多时候,她受了气,总只会自己背过去皱着脸生闷气,像只蜷缩起来的小兔子,若非被逼到绝境,怎会杀人?
他去的太晚,晚一步,亦是为时已晚。
她还那么小,才及笄不过两年多,离大好的双十年华都还有长长的路要走,不该就这样断送,这晦暗不见天光的逼仄牢室,也不适合她。
裴桓离开时她还在昏睡,钺人给她喂食了那样多的毒,不知何时能醒,但等她醒来时,他知道自己定然不能陪着她,有想过留下信给她,可临了却又打消了念头,教她看见,徒劳哭一场罢了,她届时大抵要生他的气,不辞而别,但生气也好,比她伤心自责总要好些。
他总盼着,她永远都能自在快活。
此处牢房偏僻,四下无比寂静,只有顶上水汽积蓄的水珠,长久承受不住,便滴答滴答掉落在地上,像个计时的滴漏,替他细数着时辰。
押送棺椁入京,裴桓是孤身一人,入城即入狱,并无甚意外。
春日傍晚的霞光万丈中,京畿府衙的罗运承亲自等在城门口,请他走一趟,协助查清含嘉郡主遇害一事,至今已过去三日。
每日提审问询,裴桓心如止水。
耳边沉寂中,忽听曲折甬道深处传来锁扣开启之声,有脚步声渐近。
裴桓睁开双眸,静等片刻,便见昏黄壁灯摇曳不及的暗处,缓行出道年轻而挺拔的身影,华服加身,胸前蟠龙张牙舞爪,权力对人的滋养,如今想必没人会比萧玹更清楚。
“老师。”
萧玹立在外头,眼睛半掩在阴影中,看不清其中几多情绪,只隔着木格栅望里头的裴桓。
牢狱之中,手铐脚镣加诸于身,褪去锦衣华服,他却仍旧是那么副等闲置之的姿态,一如很多年前,萧玹在殿试上见他,面对流言诋毁,不过一句“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老师这几日在此处,受苦了。”
萧玹望向裴桓,见他眸中沉静,对此却不言语,才道:“我听罗运承这几日来报,说老师对我阿姐之死,除独揽罪过之外,绝口不提,老师这是在为难我吗?”
裴桓只看着他未语。
四目相对,萧玹的眼睫仿佛在他的目光中不堪重负,不自觉微垂了垂,待回身却又忍不住微蹙眉心。
他停了停,又恳切道:“记得我从前在老师跟前受教,老师总对我说,前路虽暗,但你总会在我身后,教我不必害怕道旁豺狼虎豹,只管安心向前,我受老师庇护,一一记在心里,那时便想,若他日我得立高处,必要给老师天底下最好的回报,现如今前路已明,太傅之位虚席以待,老师却为何对我,也决意闭口不言,老师难道是要我眼睁睁看着你获罪受死?”
裴桓看着眼前的少年人,言真意切的话入耳,眸中却始终无甚波澜。
“宗泰眼下在边境异动,阿姐事关两国交从,她的死,令陛下震怒,下令严查罪魁祸首,那日屋中虽只有老师、念安与我阿姐三人,但我阿姐脖颈上的伤口,剑刃掩盖之下,是被簪子贯穿,依老师才智,当真觉得仵作会查验不出,我已尽全力去封口,可若陛下来日知晓内情,在被愚弄而错杀老师的怒气之下,老师以为念安又如何能得以安稳度日?”
如何度日?
天下之大莫非王图,除非——藏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那人的羽翼下。
“念安究竟在哪儿?”
裴桓却私自藏起了她。
萧玹语调难免加重,不由得倾身几分,眼睛从阴影中露出来,遮不住其下晦暗冲涌的蠢蠢欲动,那样的求而不得的欲望,裴桓看在眼里,却连眉头都未曾多动一下。
入狱三日,每日提审之人唯罗运承一人,所谓的皇帝震怒下令严查,难道只此而已?
他这个学生,皇太孙殿下,如今倒是手腕了得,竟意欲只手遮天。
裴桓开口,嗓音缓和如流水,“郡主之死,是我所为,念安并非裴家人,未在我族谱之内,我孑然一身,不必殿下操劳费心,请回吧。”
听闻此言,萧玹面上堆积起的所有恳切,霎时褪了个干净,眸中狠厉怒意顷刻间翻涌而出。
“裴聿璋,你还敢欺君!”
萧玹彻底自阴影中走出,怒目而视于囚室中端坐的男子。
此时此刻,他松柏般的脊背,沉静淡泊的眼睛,仿佛都化成根根分明的眼中钉、肉中刺,尽数扎在萧玹身上,令萧玹周身难平,目光忽如利箭,直射而来。
“孤这些年敬你、重你、信你,对你所言奉为圭臬,甚至一度视你如兄如父,可你呢?你做了什么?你明知孤心之所向,却与府中名义上的外甥女生出私情,巡境途中与她夫妻相称,为臣,你不忠,为长,你不尊!”
“你说,你有何颜面为人师长?”
萧玹这些话,字字句句亦如箭,裴桓听在耳中,并无甚辩驳之意。
他知萧玹所想,也知萧玹所图,可便只当他是为臣不忠、为长不尊吧,他忽地垂眸牵唇,仍淡声道:“臣无话可说。”
“好!”萧玹闻言胸膛起伏片刻,怒极反笑,“这天下总有一日都是孤的天下,你应看着,就算没有你,孤也照样能寻到她。”
萧玹说罢拂袖转身,大步而去。
不多时,甬道壁灯摇曳几许,进来几名衙役抬着幅盖着白布的担架,来到囚室跟前,打开门,抬进来便放置在旁侧地上,掀开来看,赫然正是含嘉郡主的尸首。
人走后,囚室又恢复寂静。
裴桓仰头靠着墙壁闭目,听耳边细雨纷纷,一连四日,一言未发,期间罗运承又来过两回,问他可有何话想说,他没回应,罗运承心下明了,退去。
直到第五日,东宫首领太监钱新德趁夜前来,宣读旨意,命监察御史裴桓亲率和亲队伍,重送含嘉郡主返回钺国,代替皇帝安抚边境,不日便即刻启程。
直到此时此刻,萧玹都并未让含嘉郡主,在众人眼中死去。
但她可以死在边境,死在穷凶极恶的宗泰手中,钺国背信弃义撕毁盟约,我朝先下手为强,名正言顺,裴桓作为送亲大臣,以身殉国,也再顺理成章不过。
这便是萧玹为裴桓选定的路,一条名留青史的死路。
裴桓率和亲队伍出京那日,连绵细雨短暂地停了半日,午间春光乍泄,自云层中斜斜倾洒,他坐在马上,最后回望一眼繁盛的盛京城,便收回目光,命队伍启程。
自此,眼前是茫茫长道,身后是无边牵挂。
“他就没有给我留下什么话吗?”
在他走后,盛京又下起了连绵的细雨,雨丝疏斜,掺杂着微凉的冷意,念安坐在窗边蒲垫上,静静听完宸王的话,胸怀中千头万绪,待开口,却都只凝成这一句。
宸王忽地漫不经心地勾唇,“若本王说,他教你日后跟着本王,你肯吗?”
念安眉心皱了皱。
宸王望她模样,靠着身后软枕越发笑起来,才道:“放心,本王知你如今是他什么人,裴聿璋这辈子,没做过这样教人意外的事,他既将你托付给本王,本王便会护你周全。”
他说着从腰间取下枚手掌大的令牌,放在桌上,推到念安跟前,“待他死讯传回,含嘉之事也就已揭过,你便能出去自由露面,拿着这枚令牌去南境十六州,萧玹奈何不了你。”
“那王爷呢?”
宸王似是没料到她还顾忌这个,难得耐心解释句,“镇守南境的霍都督是本王母家舅舅,霍家鹰击军兵符在本王手中,萧玹遑论现在,便是他今后登基,也奈何不了本王。”
念安没言语,亦没动作。
宸王递来令牌时,她还能看到他左手藏在衣袖下的手腕处,两条极深的伤疤,大抵是那回皇帝服药昏迷,彻夜守候时落下的吧?
念安从前总不解,宸王为何总是那般烂泥扶不上墙,明明是皇帝最受宠的儿子,却连裴桓都对他无能为力,转而投效太子,后来隐约知晓些,才知司天监有一修行法,叫借命。
借生辰八字大吉、祥瑞之人的命,为自己延年益寿,以此人之血,可作丹药药引。
宸王是皇帝最受宠的儿子,更是皇帝最珍贵的药引。
药引又怎能做储君?
念安望那令牌片刻,伸手,却将令牌重又推了回去,而后郑重起身,福身朝宸王一拜,“多谢王爷好意,念安感念于心,只还请王爷通天手眼,能替我送份信笺。”
在巨蟒吞人的梦中,她看见了。
那条火光冲天的船上,那些手持刀剑的刽子手,每一个的手腕上,都有着和那日宗泰派人挟持她的人,一模一样的盘蛇刺青。
阿娘在船上将她塞给侍卫带走时,曾对她说,她的阿爹,是当世最了不起的人,让她只需闭上眼睡一觉,一觉睡醒,阿爹便会再来找到她,带她回家的。
只是这一切,如同噩梦一场,梦醒时分,全都被她封存在了脑海最深处。
念安跪伏在地,“王爷若信我与聿璋,我敢立誓,只此一封信,无关朝政大事,无关两国机密,那些我也不懂,我只是还想看到裴聿璋,成与不成,大抵只能由天命而定。”
她双手高举过额,伏腰触地,宸王凝望许久,方唤她起身。
念安此时此刻竟并不想哭,她知裴桓在哪里,只要找到他便够了,是生是死,同往便是。
郑重拜谢,她长久后方才起身,命人拿来笔墨,当场写就信笺,装进信封中封存,便递给宸王,而后起身告辞,宸王见状略拧眉,问她做什么去?
念安未曾多想,“回家。”
此刻她的眼前是漫漫长道,亦是无边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