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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惜无(上) ...

  •   冬日极寒,长安朔风大雪,数日不见暖阳。
      前日回纥使者来朝,陛下于芳兰殿赐宴,晚上便觉疲惫,原以为歇息便好,谁料又是高热,又是气疾,治了几日,偏他的旧症疟疾再犯,好似比从前还来得猛些。
      陛下已下诏,欲专心养病,除祭祀、奏疏、戎狄、兵马、宿卫,以及五品以上官员的任免处决仍需禀奏之外,其余国事皆有皇太子于东宫处分。
      这疟疾实在是磨人的疾病,几日用药下去,却仍然不见大好。我在御前服侍之时,不敢面有忧色,可陛下眼瞧着却又瘦下去几分,暗地里却已然掉过几次眼泪,实在心疼。
      陛下懒懒地倚在囊团之上,正喝着我手中的汤药。那药滋味难闻,他眉头紧皱。正值御医进来,欲为陛下把脉,陛下虽然虚弱,但一见了御医,仍是忍不住又生出火气。
      “朕这病数月前刚好,如今又犯,到底是为什么?你们日日把脉,天天调养,究竟都在做些什么?这次又是,治了那么久,怎么还不见起色?”
      御医怕是早已习惯圣怒,跪在地上请罪,“陛下,臣无能,只是这疾病调理非一日之功,还求陛下勿轻易动怒,静心调养。”
      “无用!”陛下挥了挥袖子,大抵是让御医快些从眼前离开,可今日御医却不曾急着离去。
      “怎么?还等着朕赏你不成?”陛下斜挑眉毛,抬高了音调。
      “陛下,臣有一言,不得不启奏陛下。”
      “说吧。”
      “臣以为,陛下疟疾再犯,许和服用中川道人所献丹药有关。而今恢复缓慢,恐怕是寻常药理和丹药有所冲撞的缘故”。
      “哦?竟有此事?那你的意思是?”陛下恐怕有些不曾想到,倒是急着让御医再说下去。
      “臣斗胆,求陛下停用那丹药数月,臣才好为陛下调理御体。”御医说得小心翼翼,一面察言观色,生怕陛下怪罪下来。
      “可……这丹药乃是天命之选,有祛病延寿之用,若不再服,朕只怕是……”
      “陛下,任何延寿之法,都不能有十成的把握。如今陛下服那丹药已七八个月,尚无效用,若还因此而激出旧症,便不好了。”
      “放肆!怎能说是无效?朕服用之后,精神总比平日好些。御药局可有此药?再说,不曾祛病延寿,是乃后宫女子无福之过,哪里会是丹药的问题?”
      陛下一阵怒火自内而外涌上。我见陛下终究还是怨及此事,连忙一跪,“陛下恕罪。是臣妾等的罪过,不能为陛下分忧,但请陛下息怒。”
      陛下脸上毫无血色,连我一并责怪起来,“几个女子,枉得朕的宠幸。此等小事也做不到,朕要你们有什么用?”
      我听了心痛地难受,有着十足的委屈,强忍着眼泪说道,“陛下……臣妾知罪。还求陛下能听御医之言,先治愈眼下之症要紧,后再图长久之计。”
      “罢了,不要再说了。你们都下去罢。”陛下一阵心急,又无处发泄,连我也一并赶出了殿外。
      御医满脸歉疚,“充容,是臣唐突了。刚才只为陛下的病着想,不想惹怒了陛下,连累了充容。”
      我摇了摇头,“不妨。若真是那丹药的缘故,还得御医想法子向陛下进言才是。”
      “是。臣会的。”御医叹了口气,转身告退。
      我站在寒风中,满是无奈,不觉两行清泪已在脸颊成冰。一条帕子忽然递到我的手上,
      正是太子,“姐姐受委屈了。”
      我微微欠身,“殿下来了。求你劝劝陛下。”
      “我会的。姐姐,父皇是一时生气,你别往心里去才是。”
      “这件事上,我不好再劝,就拜托你了。”我不想再多言,不顾他似乎还有话要说,也不顾他疼惜的神色,和不住的摇头,匆匆离去。
      听说,太子、长孙无忌一同劝慰陛下,陛下笃信得很,原是不肯。可御医却直言疟疾之症再不可耽搁,半步不让,以死谏阻。陛下从不见小小御医能有此等气势,倒软了下来。
      太子趁势苦求,又命人去寻那中川道人,再求仙方。而往返终南山尚需数日,陛下终于答允,暂不服那丹药,看看再说。
      谁料一日、两日陛下之症见轻,第三日便下床,到了第四日,似乎已有痊愈之象,能在甘露殿中来回走动。
      我仍然常在甘露殿侍疾。毕竟龙体欠安,我受再大的委屈,也不敢和陛下置气。日日尽心,时常与御医、太子一并熬过半宿,侍奉汤药,眼见陛下大好,大家总算松了一口气。
      我原本也不信那丹药是什么奇术,无非是拗不过陛下,又始终不敢犯他的威严。如今我倒觉得因祸得福,若陛下此后不再信食丹药,才是大唐真正的福气。
      趁着陛下小睡安稳,我便起身准备回宫更衣。刚出殿门,见到御医正在门外等候,想来是候着陛下醒来把脉问安的。
      我唤宫人去为御医上些热茶,御医却上前来,似有话要对我说。
      “充容”,御医向我拱手拱手,面有难色。
      “御医可是有事?不妨直言。”
      “子嗣之事……”他一再慨叹,“哎,充容还是……哎,还是便莫要作想了。”
      “为什么?可是我的身子,仍是不好?”我心中一惊,不知他为何突然这么说。
      御医叹道,“就算充容不好,可三四个新人都是不好吗?难道充容真的不曾仔细想过?”
      我听了自然有些窘迫,转着他的话,忽然明白过来,“御医的意思是……难道是……”
      御医点了点头,“陛下今后,不会再有子嗣了。”
      “此话怎讲?陛下一直……都是大好的……”我红了脸,不好意思再言。
      “充容以为那丹药是何作用?若不能让陛下觉得精神百倍,怎么会令人笃信呢?”
      “可就算如此,于子嗣之事上不是更有助益吗?”
      “不然。房事虽无碍,可人之精华,若有虚亏,便再无回天之力。亦是常理。从前那丹药吊着气脉,臣也诊不出来。如今停了,臣也是这两日才有所察觉,但不会有错。”
      我听了,心中一惊,半晌才吐出一句,“那陛下可知道吗?”
      “此事如何敢教陛下知晓?可臣又不得不据实告诉充容。务必求得充容劝陛下放宽心胸,多多保养。难为充容了……”
      我怔在原处,根本不知如何回应御医,恍然间觉得他被匆匆唤入殿中,我亦不知陛下竟然已经醒来。回神之时刚要离去,王德突然让我留步,说陛下传我进去。
      我不自然地左右细看自己,想发现有什么不妥,好能回绝陛下,却实在没有理由。恰好宫女将要入内奉茶,我便伸手接了过来,至少,能有个差事让自己不要那么失魂落魄。
      我跪在榻前,一面行礼,一面将茶奉给陛下。陛下抿了抿,却道,“有些温了。惠儿,你从不曾出错。怎么了?”
      “陛下……”我见他这么问,心中更是紧张,“臣妾知错,去为陛下换热的。”
      我才要起身,他却按住我。“可有什么事发生吗?朕看你气色不好,可是服侍朕,累了?”
      “没有……只是臣妾,刚才想到些别的,走了神。”
      “想到什么?说给朕听听。”
      “陛下,臣妾想着,还是御医调理陛下的身子得法,才三四天功夫,这病就痊愈了。若能再多调养些日子,必定会更好的。”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便胡乱说出我一向的担忧来遮掩。
      他微微笑着,“朕懂你的意思。可阴阳调和之道是世间之本,再说医理与丹药,都要试一试方知。丹药也如药方,需顺应脉理,因此调几味药材金石,也是寻常。没有一吃便成的。”
      我无心再逆着他,便匆忙应是。他却温和地说道,“罢了,今日留下来陪朕吧。那天,朕的话说重了,是朕的不是。”
      “不,没有……”刚才的事尚未在我心中压了下去,这话倒让我一阵心酸。“陛下方才好些,臣妾盼着陛下能多多保养,龙体康健。”
      他不肯,大概是觉得病了些日子,心中烦闷,仍把我留了下来。又想沐浴一番,我好容易才和宫人一道伺候周到。
      灯烛幽暗。我能看出他的眼中仍有期望,或者仍是一副天生征服一切的傲骨。但当我看出了其中有些残存的意味,我的难过一时无法自已。
      原本就心绪混乱,我的逢迎今夜注定始终乏力。直到他终于把我掀到了榻下,仍然迟迟未成。我跪在冰凉的地板上,情形窘迫,进退两难。
      他于榻上盘腿而坐,有着同样黯淡的神色,不曾怪我,却许久不言。
      这倒给了我时间细细望他。他的身形、脸庞、白发,他的气息、心胸、威仪。我在脑海中幻化出他的所有,他的流光盛年,他的苍繁茂盛,我们最初的相伴,还有多年一起走过的若干风雨。
      直到我的膝下再也支撑不住,打着颤,我才恍然回神,不停地问着自己,子嗣何妨?宠幸何妨?‘将千龄兮此遇’的不仍然还是眼前人吗?已老何妨?岁月何妨?不还是我此生唯一的夫君吗?
      何必,为这一个枷锁,总是乱了心神。抛开宿命不提,那希望原本也无,这些年不也是两相情悦,一日一日也算安好吗?
      想到这儿,我膝行几步,不再窥看他的神情,大着胆子伏在他的身侧。他的指尖不自觉地在我脸颊上游走,抚过发髻仍是无言。
      我想此刻,若是安慰更好,或者淡然大度,亦是完美。可午夜更声刚刚响起,红烛数盏又成灰烬,他竟好似也才从一场深梦之中惊醒过来,于是开口,遣我回去,再召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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