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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惜无(下) ...

  •   或许陛下心中早有了这样的预感。听闻,那夜虽有新人前来,但不久便被遣了回去,传了御医入内问诊多时。
      御医怕是躲不过,想来已然告知陛下实情。原本以为的滔天圣怒,却近乎平静。原本以为御医将要遭殃,可陛下却厚赐绢帛。
      宫中没有任何与之相关的消息传出,也无人敢提及此事。好像不过是一个从未发生过的轮回,悄悄地揭示出了它的尾声。
      那晚过后,我便在深夜独处之时常常泪眼朦胧,却也忽然想得明白。御医日日减去我服用的汤药,倒觉得从里到外轻松了许多。
      所幸圣体终于康泰,又临近陛下的五十寿辰,朝中、宫中想为陛下好好热闹一番。可陛下却始终恹恹。
      我心知肚明,那件事于他而言,比于我更令人难过。况且生辰于孩童许是乐事,但于他无非是岁月无情,把近来那些近乎遗忘的烦心事尽数提醒。
      陛下提不起什么兴致,也不想硬驳众人的面子,此事便悬在半空,终究没个准话。我也想寻个机会劝慰于他,哪怕能真正让他宽心些也好。可这些日子,陛下却很少召我,连我去甘露殿中问安,也被他推阻不见。
      有一次,我勉强随了太子一道进去。行礼之时竟见陛下眉目之间的闪躲。我奉上带来的茶点,他只叫我放在一旁,便言及有要事与太子相商,命我退下。
      太子知道原委,一时也是无法。又怕陛下若心中总有郁结,无利于身体,问我如何才能寻个对策出来。我原以为,就这么过些时日,佯装不提,便会慢慢淡忘,一切如初。可恐怕不行。
      那日,我又去甘露殿求见陛下。王德像往常一样拦阻,我示意他不要出声,让我进去再说。他原本不肯,怕违了圣意,又转念一想,便让我进去。
      我一人走入殿中,见陛下端坐于御案之前,垂头练字。泥砚将枯,我便动手在一旁研起墨来。陛下忽然感觉到旁边有人,大概知道是我,也不曾抬头,仍将那“飞白”走笔完成。
      “朕未诏你,你怎么来了?”陛下搁下笔,微嗔道。我看得出,他在等我。
      “陛下不诏臣妾,臣妾难道就不能来看陛下么。难道明知陛下有心事,臣妾就能迟迟不来劝慰么。难道臣妾若不能再为陛下生子,就不能如从前那般敬爱陛下,侍奉陛下了么?”
      我不再绕任何弯子,一口气便将这些话都说了出来,说完。我也不曾告罪,倒像是寻常夫妻吵嘴一般,反而转过身去,背对着他。
      半晌,殿中不曾发出一点声音,陛下好像在我身后怔住了。其实我的心怦怦直跳,怕自己弄巧成拙,好歹又尽力坚持住。
      又过了一会儿,陛下似乎渐渐地靠近我。终于,那双大手有力地扭过我的肩。我得以抬眼望他的眼眸,里面竟是饱含情感,隐忍不发。
      “惠儿,你不怨朕?”他的声音有些颤抖。
      我摇了摇头,“不怨了……陛下……”
      “连朕都怨过你,还曾不问缘由地责备你。你为什么能不怨朕?”他似乎有些激动,也许希望听到我肯定的回答。我知道,这不是在追问我,而是尽诉着他的不甘、难过,甚至自责。
      “因为我此生都是你的人了。有子是,无子也是,死生都是。还有何怨?何况……”
      我声音柔软,强忍着泪水,一字一句地说完,“我问过自己,我对你的心从未变过,若有子,不变。若无子,亦不会变。生生世世,永不会变。”
      我第一次未称呼他为陛下,说着我的承诺。我知道这是真心的,即使这件事我从一开始亦有过无数的伤痛和委屈,流过无数次痛不欲生的眼泪。
      而我已然释怀了。因我开始深深地了解他,了解男人,或者,开始了解一个已近垂暮之年的男子,英雄。
      我需要比他更加笃定,更加坚强,才能好好守护着他,守护着他的脆弱,他的衰老,才能承受他因为这些转变而有意无意施于我的种种逆境和悲痛。
      从前,我不止一次地叹息过,我不曾在他的盛年与他相遇,相爱。可我忽然觉得,也许正是上天偏偏这样安排,让我出现在他也会变得柔弱无助,更需要我的时候。
      这是上天对他的垂爱,亦是上天给予我的天职——让我有幸,令我必须这样温柔坚贞地守护他。
      他听后,竟是泪水决堤……我不忍看,因这眼泪为我而流。
      “惠儿,你还是很难过的,对不对?”
      我点了点头,动情地说道,“当然……但不是为了别的,是为我到今日都不曾伏在陛下的肩头好好地痛哭,让陛下为我亲手擦去那些眼泪。”
      他明白我的意思,任他自己脸上的泪痕风干,双手把我紧紧地搂住,“哭罢。终究是朕,对不住你……”
      我真的恸哭,不需要任何虚假和掩饰。他就这样耐心地等,不停地擦干我的泪。
      渐渐地,我止住了哭声。我明白,待到泪痕干透,他便能够以为我释放出了所有的哀怨,又是因着他的抚慰,愈合了原本苦痛难捱的一切。
      而这,也同样极具安抚的力量,让他的心逐渐平静下来,再也不必去回溯原本郁结在心的那种亏欠。
      我轻声说道,“不是的,陛下。也许我们缘来就该这样,无需增添更多。”
      “你不懂,一个男人……”他欲言又止,让嘴角的皱纹更深了。
      我掩住他的唇。“一个男人,古往今来,有几个会有陛下青春纵马,扫荡天下的英气?有几个能得陛下建功立业,开创盛世的鸿篇?又有几个能如陛下得有贤妻、娇子、知己、红颜……所以陛下始终完美,风姿卓越。”
      他微微颔首,闭上双眼,俯身吻过我的脸,“惠儿,你是上天赐给朕的礼物。有你在朕身边,朕其实勿须忧心再多。”他停了停,目光穿透我的心灵,舒缓,安宁,我似乎已有许久不见这种温柔。
      “你这么好,告诉朕,朕还能做些什么,能更加地疼惜你?”
      “就像现在这样,心中不再有重负,永远有彼此,一直能相伴。好不好?”
      “朕答应你。惠儿……”
      他仍然不舍得把我放开,似乎格外享受着这一切,享受着我的释然,我的心疼,当然,还有我的祈愿。
      也许,他本无需为这一切心怀歉意。这是他的后宫,随心所欲原本就是他的权利。何况他已然真心付出过。我该为此感到庆幸,也该因此而永记恩情。
      这件事总算过去,我心中长舒一口气。其实,只要他能解开心中之结就好,而我的心痛与委屈,从来都不那么重要。一段插曲而已,只当就此看过他所能赋予嫔妃的最大的深情。
      我还想到过,我所忧虑之事,大抵不是他将如何对我,而是帝王心。他若心中对此事迟迟不能放下,时常因小事而触及,难免变得更易猜嫌,不慎之处,累及旁人,阴晴难测。
      还是让他不再暗自纠结自苦为妙。毕竟,他若能好,我们这些后宫嫔妃,才有希望得些舒心的日子。
      太子也得知了此事,那日在甘露殿外偶遇,我见他似乎想要安慰我,却不知从何处说起。
      “莫要再叹息了,殿下。都是命数,连我也让自己不再难过,你又何须这般悲色,再乱我的心神。”我不忍见他的神情,便寻出些话来,好让他心安。
      “姐姐……哎!我……”他一声长叹。我向他意味深长地点头,告诉他一切过去了,未来还有时日。
      “颖儿,还好吗?”我见他那仍旧不能自拔的样子,赶忙换了个话题。
      他明白我的意思,轻咳了一声,“姐姐放心。有我在,不会让人欺负了她。”
      “多谢你。我知道,在宫中,这句话意味着什么。”
      “新春之时,我想法子带她入宫,让你们姐妹相见,如何?”
      “多谢殿下,不必刻意违了宫中规矩,倒显得我和颖儿,一并恃宠生骄。”
      “姐姐说的是……是我考虑不周。”
      “殿下若没别的事,我先告退了……”
      “姐姐……”
      我已转身离去,留下一声在冷风中凝结的呼唤。我怕,怕我的心突然被什么东西撬开,让我不能固守从前的信念。好容易想得明白,理得通顺,实在不能在忽然间承受更多……如果真的会有什么,我希望一切都属于颖儿。
      陛下的生辰,终究不曾大摆筵席。那一日我询问陛下为何如此不愿庆生,方才知道缘由。
      陛下说,“世人以为出生应喜乐,可谁人想过人在诞生之时,母亲正处于极大的痛苦之中。《诗》云:‘哀哀父母,生我劬劳’。人怎么能在母亲劬劳之日枉为欢宴?”
      人大概的确都不曾这样想过,我自然称赞陛下这番见解寓意之深。可说着说着,陛下忽然又触到了什么悲痛之处,沉默起来。我揣想大抵还是我的缘故,因为此刻陛下正望着我,眼中尽是怜惜。
      “惠儿,人生有许多,已然是无法改变的了。所以我们能做的,反而是剩下的事。”他说得语重心长,像他的劝导,又好像他的旨意。
      “陛下说得是。惠儿早已是这样想,还请陛下放心。”
      我微笑着回答,轻伏在他的肩头,感觉那个最熟悉的陛下又回来了。
      我相信,一切都不再有残留的影子。而这一年的风风雨雨,好像从未发生过一样,在一个不经意地刹那,飞快地消散,消失在我和陛下一起走过的岁月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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