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李世民陛下之明月贤妃》玄时蘩

102、城阳

　　贞观二十一年正月。还未有几日新年欢宴的喜悦，高士廉病故，陛下十分难过，时常悲泣，宫中自然密布愁云。
　　东苑高楼上，我为陛下披上厚重的氅衣。他在遥望昭陵的方向，目光凝滞，心事重重。
　　“陛下已在此处好一会儿了，天气寒冷，不如早些回去吧。”
　　“嗯……”陛下轻轻地点头，却不曾移步。
　　“申国公已安葬于昭陵，若知陛下于这极寒的冬日还常来此处眺望，不会安心的。再说，陛下忘了申国公的临终之言吗？陛下如今又用了丹药，不宜近丧，会有所冲撞的。”
　　还是元日宴饮之时，尉迟敬德又为陛下引荐一名道人。他长居京城，炼制丹药，尉迟敬德说自己自服药之后多年少有病痛，还有返老还童的感觉。陛下眼见尉迟红光满面，又生黑发，便同意将丹药送入宫中。
　　御医拗不过陛下，又见陛下近来身体尚好，想来能经得住这药物，只好悄悄为陛下从内里用些补养之物调和，免得丹药性烈，反而伤身。
　　陛下长叹，“那日，无忌就这么半道阻拦朕，朕都不能去见高士廉最后一面。他不同旁人，昔日悉心抚养年幼的皇后长大，一力将她嫁给朕，才让朕得了这美满的姻缘，又多次于危难之中帮助朕……如今撒手一别，朕眼见身边的故旧至亲又少一人，怎么能不悲痛啊……”
　　“臣妾知道陛下心中所想，也能理解陛下的心情。可人间总会有生死离别，陛下保重龙体，故去的人才能在泉下安眠。”
　　陛下说着又流下泪来，叹了口气，目光仍在远处徘徊，“十年了，皇后离朕而去，也已十年了。自朕撤了守陵宫人，她便一个人待在那，是何等寂寞啊！”
　　“陛下……”我听陛下此意，不禁心中一紧，“陛下，皇后她……
　　陛下打断了我，径直说道，“一会儿陪朕去立政殿看看吧。从前的正月里，你都不知道立政殿有多热闹。外面大雪，屋子里却暖烘烘的，儿女绕膝，治儿和兕子，满地追着乱跑，宫人们看都看不住……皇后就在那儿坐着，一会儿笑，一会儿叹气，摇头，怀中还抱着一个。朕这一生，如果有些称得上幸福的日子，便只有是那个时候了。”
　　他一时又是感怀，又是遗憾。我也心中一酸，百感交集，便不禁用手挽住他，“臣妾也羡慕得很。不瞒陛下，臣妾每每去立政殿燃灯奉祭，都会想到陛下刚才所说的景象，有时想入非非，自己都会如痴如醉呢。”
　　他看了看我，想到了什么，变得神色温和，“哎，罢了。朕是想到从前，倒惹你伤心了。朕听你的，咱们回去吧。”
　　我和陛下一同走到立政殿的门口，一路沉默无话。殿门半开着，像是有人来过。陛下感到好奇，走了进去。
　　立政殿仍然保留着原来的样子。正月的时候还要如常装点，和皇后从前在的时候一模一样。只是毕竟许久无人居住，尽管灯火通明，炭火正旺，却仍然有些阴冷。
　　“阿娘，你在那边还好吗？大哥去了，大姐姐去了，兕子去了，杜荷去了，如今舅公也去了，你在那边应该不会寂寞。记得来看我们，我们这些活着的人，要比死去的还苦。”
　　“阳儿……”陛下听了，一阵心疼，失声唤出城阳公主的名字。
　　“父皇，你怎么到这儿来了？”城阳公主也是一惊，赶忙回身，可陛下却被她刚才那句话难过的击倒，一下子跌坐在地。
　　“陛下……”我连忙扶住他，看他的眼泪又在眼眶打转。“公主，今日陛下思念皇后，想来立政殿看看，不想公主也在。”
　　“来看看阿娘。从前，我是最喜欢正月的。因为可以整天缠在阿娘身边，父皇也会常来看望我们。”城阳公主望着长孙皇后的画像，深情地回忆着。
　　陛下点了点头，“来，阳儿，让父皇好好看看你。”陛下拉过城阳公主的手，两人席地而坐。
　　“阳儿，听你刚才的话，你还在怨父皇，是不是？”
　　“不……没有。父皇近年来身子不好，儿臣担心还来不及，怎么还会怨及从前的事。”她一面遮掩，一面转过头去，忍不住落下泪来。
　　“阳儿，你寡居三年，朕要给你再择夫婿，你从来不闻不问。一个人独居宫外，除了父皇病重的时候，都很少回来。朕就知道，你还没有原谅朕。”
　　城阳公主忽然挣脱开陛下握紧的手，抬起脸庞，倔强地说道，“那父皇，可愿意下旨赦儿臣的一双儿女从岭南回来？”
　　当年，杜荷因谋逆之罪被斩，公主与杜荷所生的子女也随杜家亲眷一道流徙岭南。
　　陛下被公主问得难受，满是不忍，“阳儿！你我父女好容易见面，你就不能关心关心父皇？朕是疼你的啊……”
　　“可我也疼我的孩子……那是我和他留在世上的骨血。我想知道他们在那瘴热之地过得如何？就算他们的父亲有罪，可我是他们的母亲啊，你也是他们的外祖，为何就不能多些怜惜宽恕呢？”
　　陛下忍住泪，咬紧嘴唇，仍然坚定地摇了摇头，“朕不能答应！这件事上，朕终究是亏欠你了……”
　　陛下忽然觉得一阵眩晕，一下子靠在我身上，我慌忙支撑住他，“陛下！陛下怎么了？”
　　“父皇……”城阳公主也慌忙扶住陛下，她见陛下心痛得紧，对她满是疼爱，却又这般为难，心中一软，早就泪流满面。
　　她动情地说道，“父皇，是阳儿让你难过了。不管怎样，阳儿心疼父皇，父皇要保重啊。”
　　陛下搂过公主，轻轻拍着她的臂膊，“好，好女儿，朕知道。父皇会好好的。可是，父皇总得让你能有个依靠，有个家，才能安心啊……”
　　说到这儿，公主却似乎还不能走出从前的影子，她本能地摇着头。
　　陛下却径直说道，“三年了，够久了，情义也到了。可朕实在放心不下你……今天在你母亲面前，朕想说，朕这辈子没有照顾好你，也许……只能把你托付给治儿了。他天性良善，对兄弟姐妹都好，等他接过朕的江山，会让你的孩子们回来的……”
　　“父皇！”公主听了，泣不成声，“你别这样说……不会的，父皇龙体康健，还要千秋万岁呢。阳儿知错，不该和父皇扭着性子，惹父皇难过，说这伤感之语。”
　　陛下抚着公主，“你是朕的女儿啊，还有什么是父女之间不能说的？朕等着。什么时候你若想通了，便告诉朕。你去吧。朕还要和你阿娘说会儿话。”
　　“父皇保重……”公主仍流着泪，起身退下。陛下也对我说道，“惠儿，你去外面等着朕，朕想和皇后单独待一会儿。”
　　“是。”我也依言退出殿外。想到刚才陛下与城阳公主的一幕实在令人感慨。
　　帝王之家的亲情、情爱，总是这般阴错阳差，却也仍是这隔不断的骨肉、血脉、至真之情。如今长孙皇后所生的七个子女，也是七零八落，如今陛下上了年纪，怎么能不更加倍地怀念和期待着亲情？
　　我望见陛下在殿中独自游走，床榻、桌案、屏风、妆台……不错，这里曾经有着他最幸福的日子。可光阴荏苒，就算一切皆是从前的模样，若不见了身边那人，空留叹息，将是何等孤独和悲泣。
　　我脑海中忽然转过一个从未想过的念头。眼前他独身在此，思念皇后，他日我若独身在某处，思念他……将会是怎样的痛苦悲凉？
　　我拼命止住自己，回了回神，不敢再往下想，也因听到他在里面唤我，“惠儿，你进来。”
　　“陛下，怎么了？”我推开殿门，快步走到他跟前。
　　“朕一个人觉得有些寂寞，还是有你在身边陪朕的好……”他又是一声长叹。
　　我点了点头，倚在他的身边，挽住他的手。他引着我四处走动，似乎想要将我融化进这原本不属于我的宫阁，一同找到他所怀恋和追忆的遥远过去……
　　几日后，城阳公主复入宫中，终于答应再嫁。陛下欣喜，竟将早已备好的才俊名录拿了出来，与公主一道细细挑选。
　　公主羞涩，只说都听父皇之言。陛下又把公主拉到御榻之前坐下，将几个中意的男子家世、所长细细道来。最后，陛下选定出身河东薛氏的卫尉卿薛怀昱之子薛瓘，满心欢喜，期待这于城阳公主而言，又是一段美好的姻缘。
　　“徐惠向公主道喜。”我送公主出宫，知她的喜事，微微欠身，送上我的心意。
　　“徐充容，我并非已遗忘了过去，只是为了父皇，不得不重新开始。”城阳公主虽然有些执拗，但见事也极为明白。
　　“我了解。多谢公主能让陛下宽心，他许久不曾这般高兴。”
　　“父皇真的老了。”她转身向我，倒是有些感伤。我印象中，她第一个在宫中直言着陛下的老去，听着倒有些刺耳。
　　“难为你了。” 她上下打量着我，神色恍然，又意味深长。“父皇一生从不曾在感情上受过伤，这一点怕是占尽了儿女们的福运，所以，很多事他不会懂的。这话大姐姐说过，大哥也说过……”
　　还不等我应答，城阳公主便已转身离去，留我一人望着她远去的车马。宫门缓缓地开启，又重重地锁闭。正是傍晚时分，夕阳洒过巍峨的宫墙。
　　我慢慢往回走，任思绪随意地浮游。于我而言，此事不悲不喜，于陛下而言，却又放下了一件沉沉的心事。对城阳公主而言，这算一个美好的结局吗？
　　我忽然想到兕子那年欲嫁吐蕃之时说过的话，“他们这些儿女，表面看都受父皇的庇佑，可却是也在用一生来守护父皇……”
　　城阳又何尝不是如此？她何曾忘记过杜荷？又该如何念着岭南的儿女再束红妆？都是为了陛下安心罢了……
　　子女逃不过这般，那嫔妃呢？本就是属于他的女人，又怎么不应为他而付出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