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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第 3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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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海原祭结束后还没过几天,学校就像想要给还残留着亢奋的三年级学生们泼一盆冷水一样给大家下发了三方面谈通知单。
老师把一叠纸发给第一排的学生们让他们一张张往后传,有的人发出咬牙切齿的抗议和哀嚎,有的人沉默地皱着眉装作若无其事地盯着看,有实力直升本校或是另有出路的学生也做不到完全的轻松镇定,这就像某个无法暂停的、看了让人胃不舒服的倒计时,提醒着人生的转折点正毫不留情地向他们大踏步走过来。可供挥霍的青春已经不剩多长时间了,同样的,可以用来努力的时间也不多了。鲤沼菖蒲安静地看着手中这一张写了面谈时间和志愿学校填报表的白纸,把自己的名字和幸村精市所在的学校填了上去,然后将它折了两折夹进了英语书中。
[如有特殊情况导致需要变更面谈时间或家长无法出席面谈,请及时与班主任老师进行沟通。]
这是通知单最底部的一行说明。她没有把这张纸给任何一位和她有血缘关系的人看的打算。
鲤沼菖蒲握着三方面谈通知单在约定好的时间里敲响了会谈室的门。
她有些紧张,胃里真的像在搅动着一般让她口干舌燥,像是在等待一场即将开始的面试或是不停地刷新着还未放出的考试成绩页面的感觉,从现在开始就已经要进入由成年人来制定规则的世界了。
前一位面谈的学生或许提前结束了,她在来这里的途中没有遇见认识的同学和他们的家长,会谈室里也没有彼此交流的声音,班主任老师语气柔和地招呼她。
“请进哦?啊鲤沼君,进来坐。”
“抱歉,老师,只有我自己。”
她将会谈室的门关好,露出带着些许歉意的笑脸,老师随意地朝她招了招手让她坐过来,又掏了罐桃子果汁放在圆桌上。
“别在意,之前不是跟我解释过情况了嘛,只有鲤沼君自己也没关系,坐吧。桃汁,讨厌吗?”
“不讨厌,谢谢老师。”
鲤沼菖蒲摇着头,在圆桌边唯一的空闲沙发椅上坐了下来。
没有家长可以坐的地方,唯一的空位是留给她的,她感激地将手中的志愿学校填报表礼貌地呈递过去。
“让我看看……啊,果然是东京的学校啊,是想回老家吗?”
老师摩挲着下巴像是在思索,又抬起头用鼓励的目光看着她。
“也不完全是这个原因,不过也确实有考虑到这方面。虽然对东京没有那么大的归属感,但毕竟是出生长大的地方,至少我对东京还算是熟悉的。”
她轻轻笑了一下。
即使是一个庞杂到让人有些望而却步的地方,可是毕竟是家乡。
“老师能明白,你看我在神奈川工作这么多年了,偶尔也会突然冒出来‘要不不干啦回九州种地好啦’的想法呢,老家就是很有吸引力,不过如果去东京的学校,就要考虑很多房租啊物价啊这种现实到让人想抠头皮的问题了,打工和学习是绝对冲突的,大学期间可能会过得稍微累一点哦?”
“嗯,我也有想到这些问题,但是,怎么说呢……”她害羞地低头笑着摸了摸鼻尖,“对我来说,只要能考上这所学校就是最棒的礼物了。”
是对她时至今日的所有努力最大的回报,是坚持着挣扎了这么久的最渴望的一个结果,只要翻过了最高的这座山,再之后的困难就都变得不足为惧了。
老师注视着她,微笑着点了点头,将她的志愿表收进了文件盒中。
“鲤沼君决定好了的话那就没问题了,现在的成绩的话,最近几次考试也都很稳定,不过既然想回东京,要不要试着再往上冲一冲?”
“‘往上’吗?”
鲤沼菖蒲困惑地眨着眼睛。
“对,比如大家都非常痴迷的东大?其实东大和这个学校的偏差值也没差多少,都一样难考,但这就是个认可度的问题。”老师像是有些无奈似的笑着摊了下手,“假设A学校的车辆工程专业比东大的社会基础专业分数还高,但毕业了之后大家听到你读的是东大都会哇一声,听到你读的是A学校可能就不会哇了,你跟人家解释其实A学校的车辆工程全国第一,对面如果不懂这方面也只能‘诶那很厉害嘛’地回一句,这种心理落差是要有勇气去接受的。”
老师边说着边找出去年的大学偏差值排名指给她看。
东京大学的四个汉字就像被施了伸展魔咒一样蕴含着无穷无尽的意义,表面上只有短短的四个字,看到它的时候却能嗅到它背后代表的更深层次的东西,不再仅仅是成绩、能力、精神力这种肤浅的流于表面的象征物,更多的,被垄断的知识和技术,被聚集起的全国的精英所贡献的人脉,努力到想吐甚至会哭着想要放弃的过去,以及几乎是被担保了的顺风顺水的未来。
鲤沼菖蒲注视着那个看上去就金光闪闪的名字,像是觉得有些愧对了老师的善意提醒般不好意思地笑着摇了摇头。
“还是不了,谢谢老师,但是我更喜欢我现在的志愿。”
“你喜欢就好啦,自己喜欢才是第一位的。”
老师在座位里坐直了身子,又把手伸到桌下的纸箱里想拿点什么东西出来的模样。桃子果汁或许是从那里拿出来的,要准备下一位面谈的同学的饮料了,那么三方面谈似乎到此结束了,她应该站起身离开这间会谈室了,但墙上的挂钟显示着距离下一位同学的到来还有一段时间,鲤沼菖蒲深呼吸着看着对面的人,挺直背脊不多犹豫地开了口。
“那个……老师,我还有一个问题想问您。”
“鲤沼君请说?”
弯着腰拿东西的班主任老师拿到一半又坐直了看着她。
“嗯……就是,学生的志愿学校有可能会被其他人篡改吗?”
她盯着桌面上的桃汁,把组织好的语言尽量缓慢而清晰地讲出来。
“比如给学校捐了很多钱的投资人或是学校理事之类的角色,他有没有可能动用自己的权力来强迫学生必须报哪所学校?他有可能在统考的时候修改我的志愿吗?这个人和我有血缘关系,他能命令立海大学必须招收我从而让我无法报考别的学校吗?”
她觉得这不可能,她仍旧非常天真单纯地觉得这种侵犯人权和受教育权的事情怎么可能会被允许,但她害怕万一这就真的是能靠金钱和权力来实现的,她经历过的超出人类想象范围的事情也不少。
老师坚定地对她摇头。
“不可能,学生的志愿只掌握在学生自己手里,学生本人以外的任何人都不可能随意篡改志愿,如果真的有这种情况,老师和学校会帮你去PTA举报他的。”
“这样……那就太好了,谢谢老师。”
鲤沼菖蒲如释重负地轻轻吐出口气。
她将那罐桃子果汁握在手中,凉丝丝的铁罐冻着她的手指。
现在的季节喝凉的果汁似乎有些冷了,但她高兴地紧紧握着它,就像在握住一柄利剑,被人类创造的被命名为法律或是规则的利剑。
血缘这种被赋予了远远超过生物学意义的社会属性的东西庇护不了她,还有法律和秩序可以让她拥有最低限度的公平。
“谢谢……谢谢……真的很感谢老师,那我没有别的事情了,我就先走了?”
她握住果汁罐站起来向老师鞠躬,老师却挥着手止住了她拉开椅子离开的动作。
“你问出了这样的问题,就说明鲤沼君你真的有这样的忧虑,是因为那个给立海捐款的鲤沼先生吗?”
老师定定地凝视着她,鲤沼菖蒲苦笑着重新坐回了座位里。
与她有关联的家庭到底还是不普通的。
“原来老师也知道这件事啊,是这样没错,那个人是我的弟弟,他似乎更想让我直升立海大。”
“原来是弟弟。”
惊讶的神色一闪而过,但老师随即又温柔地看着她理解地笑起来。
“鲤沼君最近有去食堂吃过饭吗?”
“食堂吗?没有呢……”
“老师不想打探鲤沼君更多的家庭隐私,但如果硬要多啰嗦一句的话,或许鲤沼君的弟弟不是你想象中的那样是个想给姐姐下绊子的混球,也许你们之间有点什么误会,把误会解开就好了。你可能不知道,你的弟弟最近又给学校捐了款,而且指明了寄付金想用在食堂上,我们是私立学校嘛,食堂之前是承包给校外的餐饮公司的,食物味道也就和价格是等价交换的水平,但是现在的食堂又好吃又便宜,份量也变大了,都是弟弟君的心意呢,不过这么看来他似乎没有让你知道的打算,真是别扭的小孩。”
“这样的小孩,我想他不会强迫你去你不想去的学校的,鲤沼君今天就去食堂点一份你喜欢的菜肴吧。老师的话,我是最喜欢传统的牛肉饭了,再点半份煎饺或是米烧麦,很好吃,吃得很饱血液都跑到胃那里负责消化去了,下午都没精力上课了,推荐给你。”老师朝她眨着眼睛,又弯腰从桌下的纸箱里拿出一个罐装关东煮放到鲤沼菖蒲的面前,“一般情况下如果来的是女孩子,那我就给她桃子果汁,如果来的是男孩子,我就给他罐装关东煮,但是有些女孩比起桃汁更喜欢关东煮,有些男孩也会更想要桃汁,重要的是你自己喜欢什么、你想要什么,而不是别人认为你应该喜欢什么、你适合什么。鲤沼君呢,你自己想要什么?”
鲤沼菖蒲低着头注视着那罐关东煮,蟹籽虾球、竹叶鱼板、海带结和小章鱼腿在罐头包装上可爱地漂荡着,是看上去很美味的大海风味,她轻轻笑着把手里的桃汁放回了桌上。
“我想要关东煮,谢谢老师。”
鲤沼菖蒲把自己准备好的便当存进了冰箱中,像老师提议的那样向食堂走过去,决定在那里用午餐。
那个男孩子,鲤沼悠久,她在脑海里构建着他的模样。爱理暴怒地大吼着“为什么?!为什么要让她住进来?!你有病吧让她滚!”的时候,悠久就站在一边冷眼看着她们,鲤沼真彦已经很烦躁于再对自己的女儿解释些什么了,他只是跟儿子说“这是你姐姐,找个房间给她住”然后就像是蒙受了某种巨大的憋屈或是羞辱还要维持着煞有介事的趾高气扬一样转身离开了这个乌烟瘴气令人窒息的空间,站在她们的爸爸的背后阴冷地瞧着自己父亲的男孩子就走过来朝她平静地微笑。
现在回想一下,那个笑容真是奇怪啊。
悠久为什么要对她笑呢?
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对着同父异母的姐姐,爱理那样的表现才是正常的吧,他居然还能笑得出来。
他问她“姐姐的名字是什么”,她回答他“菖蒲”,悠久便笑着点头“这样啊,鲤沼菖蒲,我记住了”,然后给了她一间房间。他和爱理似乎是住在不同的楼层,他就让她住在自己的隔壁,还在注意到她是自己乘坐公交车去上学之后敲响她的房门问她需不需要也让家里接送,还会给她新的手机。看上去像是善良,又像是在做样子,如果说是在做样子,又做得太过善良。
在有第三人在场的时候他对着她笑,可是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他又把手掐到她的脖子上。
她从悠久的笑容里感觉不到能让人觉得温暖的善意,但他伤害她的时候她也感受不到恶意,她甚至觉得他们两个都是可怜人。
鲤沼菖蒲笑了笑。悠久才不需要她的可怜。
这样的悠久,是出于什么样的心理和目的要给她的学校食堂捐款呢。
她不想再去研究弟弟的脑子,她决定给自己点一份鳗鱼石锅饭和老师推荐的米烧麦,再加一份罗宋汤。
多吃饭,锻炼身体,好好学习,然后迎接高考。
食物果然能让人感到心情愉快呀,虽然她搞不明白鲤沼悠久的脑袋,但拿到了沉甸甸一托盘午餐的时候,鲤沼菖蒲还是在心里默默地感谢了一下自己的弟弟,然后掏出手机给幸村拍了张照片发过去。
[幸村你看,食堂最近变得好好吃!鳗鱼好大一块!]
她刚把满满一勺裹着酱汁的米饭咬进嘴里,幸村精市的回复就传了过来。
[所以都说了让你去食堂转一转嘛,不要总吃冷冷的便当,入秋了要多吃点热的东西才好。]
[我以后会经常来的啦。]
[鳗鱼饭边上那是什么?]
[米烧麦,里面是米,还有肉,还给了黄芥末。]
[诶——没吃过,看着还不错。]
[幸村前辈有空作为优秀毕业生回母校看看后辈们就有机会尝到了(≧▽≦)]
[不,你还是周五直接给我打包一份吧,女朋友还是高中生这个资源我为什么不用。]
幸村精市迅速地回复她。
哦,她怎么忘了她是幸村和立海附中连接的桥梁……
[吃完了饭再去吃点水果哦。]
[水果?哪里有卖水果?我没在食堂看到有卖水果的啊?]
[学校里不是有石榴树吗?]
[可是大家都说那个石榴超级无敌酸,根本都没人去摘。]
[你去屋顶花园,凉亭东边的那一排石榴树,正数第三棵,那棵甜。]
[……你怎么知道?]
[那是我种的我当然知道了,外表看上去差异很小,但是那棵石榴品种更好,我特意种在那里的,要不是气候不允许,我本来还想种点荔枝的,荔枝开花也很好看又好吃。]
鲤沼菖蒲盯着这一长条句子默默放下了手里的勺,决定用两只手捧起手机字斟句酌地拷问他一下。
[幸村前辈,你老实说招收你这名学生之前的立海大附属和招收你之后的立海大附属是不是两所学校?]
[还好吧也就是多了点花多了点奖杯?]
哇这个人,她都能想象得到他用那种软软的调子说着看似温和低调其实早就给自己加了一身神之子光环的话的模样了。
[记得去尝尝那个石榴啊?]
[我知道啦,那我就去偷偷地摘一个。]
[你光明正大地摘也没问题。]
诶嘿嘿……她是不是给幸村加了太多恋爱滤镜了,怎么她只是看着他传来的文字都像是能听到他宠爱的声音一样。
鲤沼菖蒲捂着脸颊笑着把手机放在了旁边,专心致志地埋头享用起这份大餐来。
她想其实她一点都不讨厌悠久的,先不说她有没有资格讨厌他,至少这个世界上能有几个愿意给异母姐姐的学校食堂捐款的弟弟呢,就算他真的心怀鬼胎,他给予了她恩惠这一点是无法抹消的。
鲤沼菖蒲走在前往屋顶花园的路上,犹豫着要不要联系一下悠久,联系他说什么呢?问问他近况?还是向他表示感激?可是爸爸说不要靠近他们,迹部先生说要防着他们,她也摸不清悠久的真实想法……
在她推开屋顶花园的铁门的时候,这个一直在她的思绪里以各种扭曲形态转着的人形就像因为她的念头而有了实体一样出现在她面前。
她甚至有一瞬间在怀疑是不是自己召唤了他。
鲤沼悠久坐在花园的凉亭里躲避着阳光,这让他的脸带着些灰调而看上去有些压抑的阴郁感。
他的刘海比起以前一贯维持的样子像是长长了一些,细碎的几簇压在睫毛上,破坏掉了他往日的讲究与精致,他看上去就像被人逼着不允许睡觉一样在极度地克制着浑身的疲倦和暴躁。
但他还是有礼貌地站起来跟她挥了下手。
“我看了一下监控,看到姐姐在往这个方向走,我猜你是想来这里,我就先来这儿等你了。中午好,菖蒲姐姐。”
鲤沼菖蒲惊愕地看着他的脸。
她本能地想起了上一次的天台,他们之间产生争执的内容,或者说矛盾爆发的起始点,悠久要来控制她的志愿学校吗?
鲤沼菖蒲不露声色地把自己的左手插进了校服裙的内侧口袋里。
她摸到了放在里面的手机。
用手指点一下屏幕,然后从屏幕的最下方往上划,就可以解锁,她没有给自己的手机设置密码。
无论锁屏前的手机停留在哪个页面,只要从底部多划几次就会回到主界面,然后按照平常的使用习惯找一下屏幕的左下角,通话键在那里,盲按也可以点开,再在屏幕最上方的位置,无论是最近通话还是通讯录,幸村都是第一个。
鲤沼菖蒲看着向她走近的悠久乖巧地笑了一下,然后按下手指点击屏幕,拨通了给幸村精市的电话。
迹部景吾说要小心鲤沼真彦和鲤沼悠久,这是她和幸村约定好的沟通方法,他们最初还在探讨下次再遇到那种情况是先联系老师还是直接报警,最后因为担心会小题大做而决定先通知幸村,至少让幸村知道她目前的状况。
悠久没察觉到她隐藏在裙摆里的小动作,他在距离她两米远的地方站住了,然后就像发出一声轻咳那样露出一个虚弱而诡异的笑来。
“菖蒲姐姐,我有一点想你。”
他轻声说着话的样子看上去就像大病初愈。鲤沼菖蒲不明白他话里的含义,她皱着眉看着他。
“悠久,你……”
他在说什么?他不是来强迫她修改志愿的吗?
“悠久你生病了吗?脸色不太好。”
她向他迈近了一步,却被悠久从身体里急遽涌出来抗拒和抵触止住了脚步,他露出那种“你再敢靠近我就杀了你”的狂躁表情冲着她大吼,又在下一瞬垂着眼睛萎蔫下来。
“我没生病!我只是不太高兴……”
悠久独孤而桀骜地站着。
鲤沼菖蒲觉得他就像是被自尊、名誉、礼节、规矩这种简直像是魑魅魍魉的木头桩子插进了身体才被控制着维持这样傲慢的站姿,如果把这些木桩抽走,他看上去更想疲倦地蹲下来。
他又笑了一下,非常虚弱。
“姐姐反倒是,你看上去要比上次见面的时候状态好很多呢,是什么让你变得高兴起来了?”
他歪着头猜测着,随即装作茅塞顿开的模样祝贺般的看着她。
“啊,是因为你的妈妈吗?终日盘绕在头顶的阴影终于消失了,姐姐是真的很高兴吧。”
他一边释放着满身的抗拒和厌恶一边向她走过来,又扬着下巴像是观赏玻璃缸里美丽的热带鱼一样微垂着眼睛无感情地笑着。
“那我再告诉你一件能让你更加高兴的事情吧。”
他走到她的脚边,观赏着她的表情。
“姐姐,你老妈死了。”
鲤沼悠久咧着嘴笑道。
鲤沼菖蒲咬着嘴唇看着近在咫尺的弟弟。
这是她第二次这么近地靠近悠久的脸,上一次是他掐她的时候。
他的眼窝有点深,眉峰也低,这让他看上去有一点点像混血,这样的眼睛被眉骨和睫毛挡住了光线就显得更阴晦,疲惫病弱的时候眼窝又越加深陷下去,低垂着眼睛注视着她的样子透出能让不认识他的人感到怜爱的单薄和破碎感。他们长得都不像爸爸,他的容貌可能来自于他妈妈,爱理也是这样,他们的妈妈一定是位大美人,他们的爸爸在这一点上的执着让人敬佩又令人作呕。
她想她应该张口说点什么,可她刚刚动了动嘴唇还未想好具体要怎么回答他的时候,鲤沼悠久就像在表演滑稽剧一样猛地爆发出短促而嘲讽的笑声。
“哈,哈哈哈哈哈哈。”
“你知道你现在是什么样的表情吗姐姐?”
他单手捂住半张脸一边笑一边用单眼盯着她,像是在用力压制住面部肌肉好不让自己笑得太猖狂。如果他不控制着自己别笑得太过分了,他可能会忍不住捂着肚子笑倒在地上。
“你在笑。”
“我可爱的菖蒲姐姐,你在笑,你在因为你妈妈死了而笑。”
“你摸摸你自己的脸,你在笑,你感觉到了吗?你果然是我们鲤沼家的孩子,这个地方不正常。”
鲤沼悠久大笑着贴近她,他没等他的姐姐是否真的会伸手摸摸自己的脸,他率先把手扬起来贴在了她的脸颊上。
他轻轻抚摸着鲤沼菖蒲嘴角翘起的脸,又用指尖轻轻敲了敲她的太阳穴。
这个地方不正常。
“我原本以为你是我们家最正常的那个,现在看来原来我们才是一类人,爱理才是最单纯最正常的那个小孩子。”
他像个在幼儿园里找到了志同道合能在一起玩得开心的小伙伴一样纯真而灿烂地笑着,甚至可以用无比阳光来形容那种笑容。他愿意把他的棒棒糖和小卡车分给她,因为他在她身上嗅到了相同的味道。
他热烈而放肆地笑,然后就像真正的乐极生悲那样,他停止了笑意,不仅把笑容收走了,连之前他不曾隐藏的所有晦暗不明的情绪都敛了起来,鲤沼悠久像根石柱一样站在她面前,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假的。”
“骗你的……抱歉让你失望了,你妈妈还活着,我们那个愚蠢的爸爸再讨厌你妈妈,他也没有能力把手伸到监狱里去弄死她。”
“抱歉,作为补偿,我再告诉你一个消息吧,这次是真的。”
悠久轻轻俯下身把头埋进了姐姐的颈间,鲤沼菖蒲听到他微弱的喉结滚动的声音,像是在压抑着泣音而不得不用力地吞咽唾液。
“我爸爸妈妈离婚了。”
他们两个并肩坐在屋顶花园的凉亭中,鲤沼菖蒲从幸村说给她的那棵树上摘了两个石榴,鲤沼悠久用打火机上带着的小刀慢慢地一块一块地把石榴皮削掉。
她不想问悠久为什么要随身携带打火机,他不抽烟,他极为克制,从来不做有害健康的事情,可能每个人都有在身上随身携带几个自己喜欢的小玩意的习惯。
悠久把一块整整齐齐的石榴递给她。
“你妈妈要把你卖掉的事情,被我妈知道了。她其实一直都知道你的存在,从你十五岁回到鲤沼家的那个时候她就知道,但是她不在意,她甚至跟我和爱理说让我们好好对待你,别欺负你,因为对你来说,我们是上位者,如果我们对你不好,那其他人更会落井下石了。但她毕竟是在美国,消息太闭塞,她不知道你高二之后就离开家里了,爱理也不会在她面前说起你,她直到要离婚前都以为你还和我们住在一起。”
“但是她听到你妈妈干的那件事了,我不知道是谁告诉她的,也有可能因为这是个刑案,她们那边想不知道也难,社交网络这么发达,随便一个人知道了这件事,很快就传到那边去了。我妈那时候才知道原来你搬出去自己住,爸爸除了给你钱剩下的什么都不管。”
“我妈她气疯了,她觉得鲤沼真彦根本不配当一个父亲,她不想再让这样的男人来教养她的孩子了,所以她就提出了离婚。哈哈哈哈,姐姐你都没看到爸爸知道妈妈要离婚时的那个表情,他一直以为妈妈是个无能又懦弱的可以随便拿捏的女人,毕竟她一直住在美国根本不管他在国内怎么搞。”
“但是我妈妈……年轻的时候也是个漂亮又家世好的小公主啊。她现在也不缺钱,她什么都不要,她就想要我和爱理的抚养权,她想把我们接到她身边抚养。”
“妈妈给我们联系好了新学校,她都远离社交圈好久了,她甚至要为了我们搬到波士顿去,她平常在芝加哥和迈阿密住,迈阿密那就是个养老的地方。”
“但是你觉得……我们的爸爸,他那种人,他能同意她的要求吗?他骂她放屁,一天天就会做梦,想都不要想,他绝对不会交出我们的抚养权,还叫嚣不同意就来找他打官司,看看日本法院会把我们判给谁。”
“我妈妈前一段时间觉都不睡地在东京和芝加哥两边跑,还请了纽约的律师,我偷偷陪过她一次,她累到上了飞机就睡觉,睡了十分钟又惊醒,眼睛都是红血丝地跟同行的律师讨论案子,说同时要到两个孩子的抚养权的可能性有多少,她不想让悠久和爱理分开,我坐在她旁边眼泪就掉下来了。”
“他们最后还是没打官司,那太慢了,协议离婚了。我妈妈一丁点鲤沼家的东西都不要,爱理给她抚养,我留在日本,归鲤沼真彦抚养。我是儿子,爸爸死也不会放弃我的抚养权的。”
鲤沼悠久笑着抛了一颗石榴籽进嘴里。
“菖蒲姐姐,我和你一样,都变成没有妈妈的小孩子了。”
他努力地轻松说道。
鲤沼菖蒲歪着头看着弟弟垂下来的睫毛,他的脸遗传自他美丽而坚强的母亲,她找不出合适的话。
“她还爱你……”
她想她只能说这个,他还有母亲的爱,而她没有,她也不知道这样的对比能不能安慰到他。
悠久朝着她笑了一下。
“是啊,她爱我,我也爱她,但是你觉得我跟爸爸说‘爸爸我下周想去趟美国和妈妈住几天’,那个男人会同意吗?”
“不会的,他会找到一切机会切断我和妈妈的联络,那个背叛他的女人,他不会让我再有机会接触她的。”
他吞了一大把石榴籽,像要咬破肉咬出血一样用力地用牙齿研磨着,又把血、肉和骨一股脑咽进胃里。
“姐姐,其实我真的好高兴啊,我妈妈她,终于解脱了,我真的为她感到高兴。”
他拂了一下自己的眼角,其实他没有哭,他一直在以各种奇怪的姿态笑,他又扭过头来漫不经心地笑着问她。
“姐姐,你讨厌爸爸吗?”
他问得那么随意,这又是一个这么让人神魂震惊的问题。
讨厌吗?怎么可能不讨厌呢。
又或许不是讨厌?那可能是更接近于悲哀或是冷漠又或是无所谓的一种情绪。
她可以一秒钟就告诉他一个肤浅而显而易见的回答,但是她犹豫了很久,在她犹豫的时间里,鲤沼悠久就静静地等待着。最终她只是用这句话来回答他。
“……他给我钱。”
鲤沼菖蒲也学着悠久的样子笑了一下。
悠久目不转睛地看着姐姐,轻笑着把手中另一颗剥好的石榴放进了她手里。
“原来是这样。”
他的声音就像寒风一样。
上课的铃声响起来了,鲤沼悠久与她道别,他看上去还想再在屋顶花园里独自待一会,她仓促地往楼下跑,跑到一半才想起来她忘记要对悠久说谢谢他对食堂的捐款的事,但又不想错过课堂,她把手机拿出来,才发现与幸村精市的通话还在连接着,已经打了一个多小时了。
她把手机举到耳边。
“喂?幸村?”
“嗯,是我,我在这边。”
“你都听到啦?”
她突然有一点鼻子发酸。
“嗯,都听到了。”
他的声音平淡又温柔,她需要这样的声音,而不是在电话里大声喧哗着对她的担忧和关怀,幸村总是知道她想要什么。
“嘿嘿……我是不是打扰你午休了?你下午有课吗?”
“没打扰到我,现在没有课,下午第二大节有课,晚上没有课,我刚刚一边准备着给你的老师打电话一边看了一下西班牙海鲜饭的菜谱,晚上我去你那边,我们吃这个和烤鱼吧?”
“好的,太好啦,那我去上课了,拜拜?”
“嗯,拜拜。”
鲤沼菖蒲含着薄薄的一层泪笑着挂断了电话,与其说是泪,又或许可以叫做眼睛上的雾?她想起刚刚悠久的那个拂眼角的动作,不是在哭,哭也太软弱了,但是水汽一直氤氲在眼睛里掉不出来。
她好幸福啊,拥有幸村精市的她已经是最幸福的鲤沼菖蒲了。
她的生活正在慢慢地步入正轨,她没有把悠久带给她的情绪波动保持很长时间,他们都有各自的人生要去适应去修正,她是备考生,高考是目前生活的中心,悠久是鲤沼家的继承人,继承人要做的事情要看他自己的选择。
屋顶花园向她敞开心扉的悠久像是个一小时限定的梦幻泡泡,回到了只剩他和父亲两个人的鲤沼家之后他会变成什么样她也不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似乎缓和了,但是她也没忘记迹部先生说的,要警惕她的爸爸和弟弟。
除去这些事情,似乎一切都很好。
她就这样想着的时候,在屋顶花园那一天的不到一周后,她接到了鲤沼悠久的电话。
那个时候她已经躺下了,但是还未熟睡,是深夜的时候,她和幸村关于“深夜”的定义有点不太一样,幸村觉得十一点之后就是深夜,她必须去睡觉,可是她觉得至少得到十二点半或是一点才是深夜嘛,还可以再学一会。
悠久的电话驱散了她的睡意,可是天气变冷了,她抱着厚被子缩在被窝里也不想端端正正地从床上坐起来接电话,对面的人就像被她困倦的声音吓了一下般的有极短暂的声音暂停。
鲤沼菖蒲好奇怪,悠久没意识到现在已经很晚了吗?
她听着他的话,细微的电流声像是扭曲了他的声音,她竟然从里面听出来了一丝极力想要隐藏住的高兴。
“姐姐,我们的爸爸死了,来参加葬礼吧。”
她听到他这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