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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盛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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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思谦出征那天,段故景给他求了一个护身符。
“去吧。”他说,“别担心,一切有我在。”
段思谦头一次第一次上战场,他其实心里也紧张,但是看着面前这个人,又燃起了一腔爱国热血。
即便他根本不知道,为什么段故景这样一个人会对他这个半大不小的战场小白这么放心。
段故景站在城门口,看着一队军马远去。
萧卫遣站在茶楼,看着城门口的段故景。
他眉头紧锁,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有一种即将失去段故景的感觉。
即便每天他们都会有肌肤之亲,但是恒帝还是感觉,他的丞相离他越来越远了。
萧卫遣的感觉没有错。
军队离开京城三天后,段故景缠着他要了一整个白天,直到晚上累到昏睡过去。
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疯狂过了。
但如果不是萧卫遣半夜口渴起来喝水,大抵是要彻底疯了。
原本滚热的床铺此刻已经冰凉,身边空荡荡,偌大的寝宫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阿城?”他压着嗓子喊了一声,确无人应答。
萧卫遣慌了,衣服都来不及穿就起身点亮蜡烛,四处找着消失不见的那人。
“阿城!阿城!”没有,哪里都没有,“段故景!”
他喊的声音太大,以致于惊扰了外面的太监和侍卫。
“圣上!圣上这是怎么了?”公公隔着门传来焦急的声音,下一秒,他面前的门就开了。
萧卫遣只着单衣,满脸都是慌张:“段城呢?!”
“哎呀圣上快些进去,外面风大!”公公很纳闷为啥这会儿皇帝忽然要找段丞相,“丞相大人当然是在他府中啦,圣上是有事?”
“不……”萧卫遣摇摇头,一言不发又关上门进去了,惹得公公一脸茫然。
“他不该在府中。”萧卫遣颓然地喃喃自语,“他该在我身边……”
就在他不知所措的时候,烛台边一抹亮光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不知为何,萧卫遣不太想过去看。
但直觉告诉他,这和段故景有关。
他仿佛失去了身体的控制权,一步一顿朝着那烛台走去。
那亮光是一张信纸上的闪粉。
萧卫遣颤抖着手去拿,却好几下都没能抓住,甚至连虎口都被快要燃尽的蜡烛烫伤了一片。
等他终于将那信封握在手里,却发现打开这信,需要更多毅力。
寝宫的窗未关,晚风夹杂着凉意不留情面地涌进来,这皇宫,冷得像冰窖。
萧卫遣浑然不觉,靠在窗边,任由那风吹开了信纸,一片漂亮的字迹落入眼中。
萧卫遣亲启。
……
段故景写下这封信的时候,左手撑在了右手腕的下方。
不然依着这手抖程度,怕是写不完这封信的。
萧卫遣亲启。
见字如晤。
圣上,臣请辞。
海内圣贤寥寥,唯江家小子江潮峰、顾家家主顾朽,可辅圣上治国修法。
璃王宽厚仁爱,所拥之才亦不在我之下,臣尚未发现其异心,可重用,皇家少亲情,但璃王对圣上之心,不假,往圣上珍重。
另,御史大夫奸滑狡诈,善于心计,臣在多起贪污案件中都找到了此人姓名,其心不忠,当诛。
高卢行刺,有御史大夫手笔,御史一派可彻查一番。
商路之计,可向璃王询问,臣已与上月将图纸赠与璃王,只等圣上落印下发圣旨即可实施。
南昭正是走向盛世的关键时期,容不得意外,我段家已没落,无福再与圣上共享这山河,但臣厚着脸皮再求一件事。
段家虽没落,但底蕴仍在,臣愿将其献给圣上,但求段家后代,百年无忧。
段思谦会不负圣上所望,替圣上守住山河。
臣生在百年忠良家,自是不可为儿女私情让圣上为难,圣上,切勿寻。
辞官信已放在圣上枕下,望批准。
臣祝圣上,享万千山河,拥万寿无疆。
……
萧卫遣看到这,手已经快握不住纸了,他再往下看,下面是两个小黑点,显然,信的主人本想在这结尾。
但信最底端,还有一行字。
差点忘了。
萧卫遣,
我爱你。
段故景 谨启
段家忠君,以国为大。
段家长子段故景,连心中所爱,都是放在最后的。
但那也是公子城最珍重的,最有烟火气的地方。
段故景拖着浑身酸痛,再回家留下告别信后便一路轻功打算离开京城,不料却在茶楼楼顶,见到了只一件单衣一件披风、双眼通红的萧卫遣。
他看着面前的人,微微叹了口气,笑道:“圣上,天凉,该早些回去了。”
他一边说,一边抬起脚继续往前走。
“站着。”萧卫遣一头墨发未经打理,此刻正随着寒风散开再空中,他声音嘶哑,像是生锈了一般,“阿城,天快亮了,该上早朝了。”
段故景看着他,心下微微颤抖,一阵又一阵绵密的疼痛几乎将他溺死,但他还是笑着:“圣上,臣……草民,该走了。”
一声“草民”,比这屋顶的雪都要冷。
萧卫遣恍若未闻,连声音都温柔得未变:“阿城,我们明日去踏青,可好?”
如果不是他眼角落下的一滴泪,段故景会觉得,这人该是疯了。
夜已进入极暗,萧卫遣的样貌逐渐在段故景眼中黯淡下去。
他说:“圣上,太后喜欢的那个丫头,品性还可以,若是圣上原因,可纳入……”
“住口!”萧卫遣无法再装聋作哑,连喊出来的话,都带上了哽咽,“段故景,住口……”
皇帝几乎不叫他名字。
段故景笑着,并不如他所愿:“……纳入后宫,但若要说母仪天下,那须得再好好斟酌一番。”
没有人知道,公子城用了多大的毅力,才压下语气中的颤抖,也没有人知道,段故景每走一步,脊背就弯折一分。
唰——
在两人相隔三米的时候,萧卫遣出剑了。
剑名晨霜,是段故景送给萧卫遣的生辰礼。
段故景愣了一下,然后脚步未停,直冲着那剑而去。
他赤手空拳,让恒帝头一次见识到了,原来段丞相并非柔弱书生,他是将军之子。
“七年,我竟头一次知晓,丞相这般厉害。”萧卫遣苦笑一声,满是悲凉。
他曾以为这样满腹经纶惊才艳艳的状元郎,竟连武功也丝毫不输旁人。
文武双全,举世无双。
只是,他看清了,明白了,知晓了,这人却不再愿意留了。
他独一无二的珍宝,要离开他。
段故景停下手,仗着夜黑,任由眼泪流下:“圣上,我本就不是贪恋红尘的人,现在该走了。”
段故景很少哭,但这难得一次,他却不露一丝啜泣声,甚至听上去与往常无异。
夜真的很黑,黑到他们看不见彼此。
半晌,萧卫遣哑着嗓子,几近失音:“好,我放你走。”
剑收,斩落了段故景几根扬起的发。
剑是好剑,情是深情,只是……
人非良人。
一柄晨霜,挑起红线,斩了满地情丝。
段故景无声从他身边走过。
萧卫遣未束发,他们擦肩而过,发丝短暂的随着风缠绕在一起。
几番纠缠,最终分散开来。
在背对背一米时,他忽然停下,转身跪了下来。
“草民愿圣上,早日成亲。”
“萧卫遣,我爱你。”
段故景跪了许久,最终付身叩首,起身离开。
再未回头。
萧卫遣在房顶站了很久,直至天边第一抹白出现。
天亮了,恒帝的眼睛,再也没了光。
太监在楼顶找到圣上的时候,圣上的眼角,落下了一滴泪水。
那泪水有这淡淡的红色,太监惊了一下,圣上这竟是……泣血了。
他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就因圣上下一句话直直跪下,伏在地上不敢出声。
圣上说:“你一声爱我,带着我的命都一起走了……阿城,好狠。”
三日后,江南风暖,吹来了一位神仙人物。
这是段故景前往塞北的最后一个城镇。
这儿不比京城,人没有那么多,也没什么勾心斗角的紧张气氛,是个宜居养生的好地方。
这里也有茶楼,而且比起京城的,这里的茶反倒是更香醇些。
京城在天子脚下,茶楼多半是说书人,人们都乐得听些无关紧要的八卦戏曲,但江南就不一样了,天高皇帝远,他们的茶楼故事能讲到皇帝身上。
“哎,听说没有?京城要出大喜事了!”
“什么喜事?你这婆娘,又是哪里来的小道消息?”
“哎呀!哪里是小道消息?绝对真实好的吧!”
段故景抿唇轻笑,虽然已经在这住了一天,但这边人软软糯糯的口音他还是听得有些好笑。
他朝着那边看去,很快吸引了对方一群人的注意。
“哎呀!小伙子生得多俊俏!”那妇人走上前来,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你可是也好奇,京城那边的喜讯?”
“你这妇人,怎就是藏不住事?抓个人就要说上几句,也不管人家乐不乐意知晓。”那边的大汉叹气,“可真是要人尽皆知你才能收住嘴。”
妇人嗔他,段故景见状忙道:“无妨,在下也确是有些好奇。”
他生得好看,话说得也好听,妇人下一秒就弯了眼睛:“真讨喜!你可知,宫里那位要办喜事啦!”
宫里……那位?!
段故景怔忡一下,没意识到自己的笑意已不再,连手上端着的热茶都因没端稳撒出了几滴,溅到了他白皙的皮肤上。
很烫,但他不曾察觉。
那妇人没察觉到他的不对劲,还在继续说道:“咱圣上要立后了,娶的是那……什么户部尚书的丫头!”
“那丫头长得呀,我听说是极美!也不知品行能不能配上咱圣上!”
“不过若说美人,我听说那京城的段丞相才是南昭第一美人!我那小女曾经进过一次京,就在那远远暼上一眼,哎呦……”
她这连连叹气惹得旁人都在笑,那大汉更是不客气,笑得喝不下去茶:“那是,你当真以为京城那句’段家公子世无双’是谣言?”
“哎呀我哪里会不信?……”
身处众人议论中心的段故景却没说话,他沉默着,低头看着手中的茶,忽然眼睛有些酸涩。
挺好,他心想。
既然走了,便该不留余地。
只是,段家公子不再是世无双了。
没了萧卫遣的段故景,不再是那个,鲜衣怒马少年郎了。
段故景听到这消息隔日便离开了,任由一颗血淋淋的心留在了此地。
故而,他未能听到恒帝在大婚之日逃婚了。
段故景从一开始就决定去战场了,他当然不放心段思谦领兵,所以他说“有我在,别怕”。
神仙入了一趟红尘,便再也回不去了,段故景在离开京城之时,就已决定再次度过余生。
这些,恒帝自然不知。
于是,朝廷常有战况传来,都是好消息。
于是,所有官员都知道了有一位叫段思谦的将领,战无不胜。
于是,南昭再无公子城的消息。
御史大夫被诛了满门。
璃王被加封,赏了至高无上的地位。
段故景走了,萧卫遣却再也未曾立丞相,这相府,成了空府。
将军府有了个段思谦,重回了往日巅峰。
南昭皇帝的后宫,不曾有过一个女人。
恒帝曾亲口说过,心中有个挚爱,此生绝不辜负。
有人骂,有人叹,帝王痴情一辈子,愚昧。
但无人知晓那个人到底是谁。
恒帝日夜处理公文,鲜少露面,不出十年,南昭就成了一个盛世王朝。
塞北从未战败过,此时也到了快收兵的时候。
但皇帝倒下了。
萧卫遣方年三十出头,精神状态却好像是耳顺之年。
“咳咳、”萧卫遣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叹了口气,竟是如释负重的笑了,“陈公公,孤记着,段家有个小子,名唤段轻行。”
“是,前些日子刚出生,那是段家小姐的孩子,跟了母姓。”陈公公知晓皇帝时日不多了,不禁抹了把泪。
“嗯,拟旨吧。”萧卫遣说,“皇位就留给那孩子,悄悄的别声张,就说是孤的挚爱所生……还有,把丞相这个位置,废了。”
陈公公一惊,刚想问什么,就被指使出去了。
萧卫遣眯着眼,轻轻笑了一下,自言自语道:“阿城,我好想你啊。”
“阿城,我这一辈子,唯你挚爱。”
“阿城,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萧卫遣眼睛闭上的一瞬间,千里之外的段故景吐了口血。
他已不再年轻,曾经风光霁月的公子被这北风吹干了脸,但依旧能看出那无双的容貌。
此次受伤,段故景明白,大概是难逃一死了。
敌军弓箭直戳心口,这要是活下来,阎王都不乐意。
看着床边的段思谦,段故景笑了一下,好在,他替盛世留下了个好将军。
“思谦,你可知,你名字为何?”
段思谦忍着眼泪不让自己哭出来:“思谦不知。”
段思谦,段,思,谴。
“不知,挺好的。”段故景笑而不答,“你替我,咳咳、送给当今圣上和皇后一份礼物……”
那是他曾经未送出去的一对锦绣山河剑穗。
“皇后?”段思谦不解,“我们南昭,无一皇后妃子。”
段故景呆住了。
这塞北消息不通,他竟不知……
下一秒,垂死的美人就猛地大笑起来,合着笑声,咳出了满身血。
剑穗从袖口掉落,沾着血落在了地上。
“萧卫遣啊……”他一直笑着,直到泪流满面。
这时,忽然有兵进来了。
“大人,将军!京城传来消息,圣上……驾崩了!”
段故景闻言,竟是没有过多感觉,只是如释负重扬起了头。
“江山我替你守住了,萧卫遣,黄泉路上,等我。”
【南昭268年,恒帝驾崩,塞北扬起千里白绸】
史册上描述的段丞相,才貌双全政绩斐然,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只是为官时间太短,短到有些不真实。
萧卫遣被葬在皇陵,段故景葬在了塞北,人们只知这是一对明君贤相,确无人知晓他们之间真正的关系。
他们如漆似胶了七年,最终他们的联系,却只有史册上那少得可怜的笔墨。
后来世人都说,这恒帝是位明君,做的唯一一件糊涂事,便是废了丞相制。
但写下这一段历史的璃王却叹了口气,看着身边的小皇帝苦笑了一声。
问世间情为何物 ,直教人生死相许。
萧卫遣留下的盛世有百年,丞相,却从来只有段故景这一位。
这大概是身为皇帝,他能为自己爱人做的最自私、最隐晦的一件事吧。
三十年后,璃王逝世,萧卫遣和段故景之间的情,从此便再无人知晓,可能会随着历史的潮流,被永远淹没。
但有人注意到,不管天气多差,南昭的观星楼上总有两颗不灭的、紧紧挨在一起的星。
有人说那是盛世明君恒帝在守护着他们,但另一颗星究竟为何,却是成了世纪之谜。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啦!
写得很难过,但这篇文的设定不得不be。
公子城以国事为先,如果他不走,等这段感情昭告天下,必然又是一阵腥风血雨,而且他不会愿意拘于后宫,他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是潇洒一身傲骨的状元郎,所以他的骄傲不允许他继续留在这里了。
萧卫遣毫无疑问是爱段城的,但他是帝王,从这个身份上就注定了他必然身不由己,有缘无份。
最后感谢大家陪他们走完这一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