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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14、战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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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慢慢沉下来,秋风送爽,火烧云燃尽天际,这几日上头,天倒是黑得早了。
戚少商带了风雨楼的一小支队伍策马经过城外校场,这是新搭起来的,前几日来的时候还没有。只不过一个多月的时间,宗老将军抓了不少乘机哄抬物价的奸商,向饥民开仓放粮,重建市集,稳定民心,又着能人巧匠力修城防,依地势筑垒屯兵,经过金兵洗劫,残破不堪的京师,很快有了铜墙铁壁般的守护。
如今东西南北各地义军被编了队,分在远近二十四处哨所,沿京师几十里地的城防,由流动的马步军严加看守。即使黄河沿边防务皆分给各县守卫,并在河的南岸设置木障,以阻金人骑兵突入。沿河走向,依次建立连珠寨,相互支援策应。戚少商每每策马经过,总忍不住细细辨认哪一些筑防痕迹留有顾惜朝的手笔,杨无邪跟在身后,连连赞叹,只不过月余时间竟有如此精妙严谨的安排。而当日金人攻进城门时,风雨楼留下的弟子联合白道数万人,逐街逐巷与敌争夺,江湖中人到底没有指挥如此大阵仗的经验,一味强守蛮打,终落得兵败如山倒的结局。毕竟几十人的刀剑搏斗比不得几万众的战场拼杀,绝非谁的武功高强谁便能旗开得胜。自古大侠比武,说好了点到为止,要追求出手潇洒清艳,气度不凡,一招一式都有万种风情与人说。即便决生死的比试,也要刀绝世剑绝情,不失举手投足的残酷美丽。戚少商固然剑法明快,直截了当,也端得是一派侠风傲骨,曾与无数高手过招的他,大侠之名得来自然嬴也嬴得好看,输也输得漂亮。
而到了战场上,一切江湖规矩全数作废,没有大侠,也没有小人,趁手的兵器是□□,狼牙棒,大斧大锤大矛,不讲求美感,只强调力度,且一味速杀速砍,不论招式,每一次出手直奔主题——将敌人杀死。而且几万人的调度,靠内力深厚者一声长啸根本顾不过来,阵法、旗语、战鼓、传令兵卒……光是如何不让铁蹄踩踏了已方的步卒就是一门高深的学问。
“顾公子合该是驰骋沙场的将领,看他布阵,倒显得我们以前那些名动江湖的所谓大战小家子气了。”杨无邪忍不住一声叹息。
戚少商却心道,只怕这一些还只是牛刀小试。
杨无邪回头见戚少商似笑非笑,突然想到此番话可能冒犯了眼前的九现神龙。虽然知道他是个心胸坦荡之人,到底这两人过节不小,以前是见了面就大打出手,这些日子情况改善一些,一同在京城各忙各的,好几次当街擦身而过,都是互相装着没看见。自然,这个时候的杨无邪是不知道月前那场雷雨中,戚少商和顾惜朝打那一架时如何耍了无赖,若知道,恐怕他对自家楼主的敬畏之心要打个对折了。可能也正因如此,苏梦枕死了,而戚少商还活着。
此时校场里正在练一个车马阵,那战车前端竖起尖利的排箭木,车身又裹了铁皮,在秋风里显出一片凛凛寒气,车上士兵或驶车推行,或持枪辅车,或以□□随枪远射,车轮辚辚滚动过去,势如破竹般将前方对打的骑兵方阵冲了个溃散。正以为看似笨重的车身掉转而不能时,刹时间机括“喀哒”之声响起,利刃自车周突然弹射而出,虽是演习兵阵而已,向一旁躲闪的士兵们还是偶有擦伤,不光他们心有余悸,周围的旁观者见之也无不胆寒。这样的杀人凶器碾压而过,纵是武林高手也顿时血肉模糊了。戚少商看着这个庞然大物,心道顾惜朝你是个什么怪胎啊?
“这乘战车果然有雷霆万钧之势,行则为阵,止则为营,可专门对付金人的骑兵。”老将军未着甲胄,只一身赫衣,手上抓着一条马鞭,他须发皆白,声音不响,唯气势从容稳健。如果年轻三十岁,也是温润如玉的俊秀儒将吧?
“在这平原之地尚可用之,若是京师保不住而退守江南,这战车便全无用处。”一口寡淡的语气,极是客观地评价着自己的作品,并未见多少得色,老将军身侧的青衣公子手按围栏,目光平平地注视着车阵,想是连日操劳,他的眼睛下有一层淡淡的青灰,面露疲态。
戚少商沿着较场走了一圈,顾惜朝显然早看见他了,却视若无睹,只注意着场中车马来去,阵型变幻,不时再与挥旗的士兵交谈几句。
倒是宗泽老将军一眼瞧见一身玄色袍服的戚少商,忙唤过传令兵来,请戚少商到观台上去。戚少商回头吩咐杨无邪等人一应事宜,这才下马走到那观台上去。
“戚大侠,近日军务繁忙,一直未曾到风雨楼拜会。”老将军迎行前来拱手一揖,竟是一点架子也无。戚少商见他虽然上了年纪,又是一派赫衣的文士打扮,长长的须发垂下来,不似武将,倒颇有一点道骨仙风的意思了。突然脑子里就闪过一副画面,不知道七老八十的顾惜朝会是什么样,该是身上的阴郁少了一些,凡事看淡看破,说话也和气一些吧。但是下一刻他就知道自己错得离谱了,因为老将军的脾气不见得很好。
只见场中战车上下来休息的士兵站没站相,坐没坐相,一个个在那里交头接耳,絮絮叨叨。他用一种一般老人所没有的洪亮嗓门大喝了一声,“混帐!若有金兵突袭,你们一不管列队阵型,二不管站车安置,再有多好的神兵利器也要葬身敌军的铁蹄之下。”说着手中马鞭一扬,气得几乎要挥出去的样子。只不过校场正中离观台百步之遥,哪里抽得到。
戚少商站得极近,那鞭子几乎就扫到他脸上,他不由苦笑,想着顾惜朝脾气欠佳,好在风度还是讲的,尖酸刻薄固然常有,破口大骂倒也难得。
“老将军少安毋躁,我刚刚看见有人操练之时受了点伤,练这车阵极是辛苦,原也怪不得他们。”戚少商好言相劝。
宗泽两道白眉却紧紧锁到了一处,“让戚大侠见笑了,我是心情不好,拿人出气呢,原也不该。枢密院兵部尚书李纲大人,才投奔康王……厄,如今是皇上了。皇上本封了他宰相,京师与应天府分两路挥军北上,欲将金人赶至燕州以北,哪里知道不少一同追随新皇而去的文官武将,也不过寻一时栖身之所。加上各自心怀鬼胎,巧舌如簧,东边的局势又是难测了。”
戚少商不由回头望了望不远处的顾惜朝,隔着不过十步之遥,那人却故意装着什么也听不见的样子。戚少商索性也不理他,只顾与宗老将军说话,语气中顿时带上了几分惋惜之色,“新皇也是贪生怕死之徒么?”
“非也。”老人的面色沉下来,“我在磁州时与他处过一段时日,应是个胸怀大志之人,只是于权谋上热心,且久居深宫而不得宠,性格不免猜忌多疑,患得患失。”
戚少商见他评头论足,言语中竟毫无恭敬之意,这份傲气倒是像足了那个人,难怪杨无邪要说此二人趣味相投了。
“算了,朝廷里的事向来不是老朽能操心得了的。”宗老将军摆摆手,算是将这个话头一笔带过,顿了顿,又道,“这战车神勇无比,却还未命名,顾公子无心于此,我倒觉得该起个响当当的名号才是。不知戚大侠有没有主意?”
戚少商略一思忖,道:“自老将军坐阵京师,可谓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不如就唤做决胜车。”见顾惜朝端着架子还在那里充耳不闻,戚少商清了清嗓子又自谦道,“我也不是什么读书人,起的名字不雅,怕是见笑了。”
宗老将军倒是连连点头,“决胜车,好名字,战车兵器,原该起个粗犷豪迈的名字,决胜二字又能得个好彩头,不错不错。不过么,这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老朽是不敢当。如今这世道,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了。”转头对顾惜朝道,“顾公子,你看这决胜车的名头可响亮?”
顾惜朝撇撇嘴角,“还好。”
此时校场中休息完毕,青衣的公子在观台上早坐立难安,索性步下台阶去,一名小厮迎过来递上马缰,他一个极漂亮的姿势轻轻一跃,衣袂翻飞间已策马弛入场中。刚刚被老将军呵斥的几个人战战兢兢立在那里,顾惜朝抽出逆水寒剑一挥,兵卒们精神一振,纷纷整齐有序地跟上前去,战车被推至一旁,队伍新拉起了一个五十人回旋阵,步卒抢上去护在周围,铁甲盾牌在秋日艳阳下泛出一片明晃晃的铁色。
老将军不由笑道:“皆道南人性温而不免失之阴柔羸弱,顾公子却喜爱提着那样一柄粗砺古朴的剑,可见他也非看上去那般书生模样。”转头看戚少商腰间的剑,更是感叹起来,“倒是戚大侠,久闻大名,沿途三十六路马贼,京师各门各派白道,皆拜你为群龙之首,我以为定是一派英雄气概的北地豪侠。且听人讲戚少商好酒,千杯不醉,真真是耳闻不如一见,却原来也是相貌俊朗的年轻人。而且瞧你这柄剑,通体银白,倒比顾公子的剑更显几分轻灵。”
戚少商未曾想他会拿这两柄剑来说事,当下也不好说起顾惜朝的佩剑原本就是他的逆水寒,想着以后总有人会得告诉他罢。逆水寒比起顾惜朝原先惯使的那柄无名剑自是滞重了一些,与他以轻灵见长的功夫还真有点不相衬,但是看他握在手心里作个下斩的姿势,戚少商又觉得此人就是挥舞□□皆是一派风情吧。当初那么千方百计地想要得到那柄剑,现在时时刻刻拿在手上,不知道此时此刻是何种心情?
眼见着顾惜朝带着众兵演练完一遍,竟还不休息,重新列起了方阵,他不由担心起那个人的身体来。只是这个当口,他把人从场中揪下来是万万不能的,顾惜朝好面子,回头又该一场恶斗了。
“过几日便是中秋,老将军练兵辛苦,家眷又皆在千里之外,恰巧晚辈也是孤家寡人一个,不如到寒舍一叙,我们煮酒赏月,岂不痛快。”
宗老将军一愣,摇摇头道:“想不到已近中秋,我都忘了。也好,老朽最喜结交各路英豪,更钦佩戚楼主一身侠肝义胆,相请不如偶遇,今日里便去喝一杯罢。”
戚少商瞥一眼场中的顾惜朝,青衣的公子举剑前指,阵中十名铁甲兵以雷霆之势自盾牌后跃身上前,犹如猛虎扑食,而这些虎们,全都在他的号令之下才伸出利爪,虎虎生威。
“把小……那个……把顾公子也叫上罢。”
宗老将军垂在额角的眉毛不由跳了一跳,笑意斜飞出来,“我正有此意。你和他的事我也有所耳闻,原还担心二位心存芥蒂,预备从中调和,虽不敢让戚大侠放下血海深仇,至少一同在京里走动,双方不要伤了和气。如今戚大侠竟主动相邀,如此看来街巷谣言总不能全信呵。”说着不由捋起胡须略一沉吟,又道,“顾公子在京城里一个亲人也无,这中秋佳节一个人过不免冷清,你看是不是……”
“老将军在上,我们这些后生晚辈自是恭敬不如从命,只不过顾公子不一定赏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