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之上(戚顾)》公路飞行

36、13、蚊子

　　顾惜朝醒过来时正对上戚少商的脸，这个他倒不是很吃惊，但是当他环顾了一下四周，尤其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被换上了一身干净衣服以后，终于脸一沉，道：“我怎么会在这里？”
　　戚少商摆出一个难道我想带你来这里的表情，“你允我的内功心法还没抄录出来，我怎么知道下一回你溜哪里去了，是以先把你抓回来再说。”
　　顾惜朝脸色难看，不知道是气的还是难受的，“宗老将军的人马已进城了吗？”
　　“恩，昨天的事了。当时雨过天晴，全城百姓夹道欢迎啊，宗将军精神矍铄，老当益壮，让我辈心生滔滔景仰之情。”戚少商想起昨日里几千铁甲浩浩荡荡踏马进城，这样的盛况，顾惜朝一路带着他的人马作为其中一支先锋营几乎不眠不休战至京城，本可以在城门前意气风发列阵而入，却因得伤病在身，悄无声息地缩在马车里从偏门而入。想到这里，他都替他觉着可惜了。
　　顾惜朝却没有想到这一层，只狐疑地看着戚少商，心道宗老将军明明是文官出身，虽然这几年里带了兵打过不少仗，可是读了一辈子书，精神矍铄倒还勉勉强强对得上号，哪里来的老当益壮了？看样子戚少商根本没同人家一起入的城。他当下也懒得揭穿他，只淡淡一句，“送我回宗老将军府上。”
　　“老将军在京里没有宅子，和铁甲军一道住在城中兵营。”
　　“那你送我去兵营。”
　　“你领了职还是当了差？”
　　“我教三千多人皆是义军，总有个地方住。”
　　戚少商笑，“哎，对啊，那我风雨楼上上下下还上万人头哪，义军不比朝廷的兵，得自己找地方住。这不杨总管都给安排在风雨楼的地界了，顾左使可要去营房探探你的兄弟，看看他们吃得好不好，住得惯不惯？”
　　顾惜朝哼一声，“心领了，京城分舵有我教的宅子，我早已吩咐人安排妥当。”
　　戚少商暗暗骂了一声，心道连这种鸡毛蒜皮的事都要一手包办么？像他平日里事物繁忙，衣食住行、粮草辎重交给杨无邪安排，比起自己亲自来弄还爽利得多。叹一口气，终于口气放软了道：“听谢寒江说你和你家教主当时在马车里大打出手，你认为现在回去合适吗？”
　　顾惜朝咬着牙，冷冷道：“教主让你带我来这里的？”
　　戚少商摸摸鼻子，“那倒没有，谢寒江在一旁看热闹的当口，你家教主倒是坚持带你去魔教分舵，我呢……我坚持带你来风雨楼。他打不过我，所以……所以你现在又落在我手里了。什么惜晴小居，宰相府之类你很想去的地方都别想了。”
　　顾惜朝气结，寒气还在体内流窜，耳朵里“嗡嗡”直响，整个人昏昏沉沉，身子不由摇晃了几下。
　　戚少商笑了笑，下一刻却是在他背后猛一抓，将他拖下床，按到窗下的案几前。纸笔已经摊开了准备就绪，“顾惜朝，你的魔功果然厉害，现在你就允了诺，把内功心法写出来罢。”
　　顾惜朝转过脸斜着眼睛看他，嘴角一勾露出一个阴恻恻的笑，“你不怕我写假的来糊弄你？”
　　“在下比不得顾公子精才绝艳，对于武功的悟性之高，倒不怕夸句海口，至今还真没服过别人。”说着手一推，强行掰过顾惜朝的身子让他正对书案，“快写吧，真的假的我还看不出来，你当我白痴？”
　　顾惜朝提了笔，还未落下，不由又是一笑，“这武功阴损异常，没有三宝葫芦做药引，你想练，我怕届时你走火入魔，怪罪我写的是假的内功心法。”
　　戚少商居高临下看着他，两个酒窝隐藏不住地显现出来，“你怕我走火入魔？”
　　顾惜朝面色一僵，提起笔刷刷刷开始写起来。
　　在他写的当口，戚少商抽过一张椅子坐到一侧忍不住看牢他，以前碰面的时候总是在打打杀杀中度过，虽然知道顾惜朝乃一介书生，真的见他摆出个书生的样子来提笔写字，却还是头一回。
　　他自小花在练武上的时间占多数，辛苦异常，虽然当年在小雷门让雷老太太逼着念了不少书，一手字也练得还算入眼，到底比不得顾惜朝。看人家光那个正襟危坐运笔如飞的样子，就说不出一派读书人的优雅从容，这还是大夏天里只穿了一身薄衫子。要是套上那件青袍，袖中清风流动，笔上行云飞墨，那真不知道好看成什么样子。
　　顾惜朝写得又快又好，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已洋洋洒洒千言写就，一沓纸丢过来，笔一掷，狞笑道：“我且看你有多高的悟性。”
　　戚少商吹了吹上面未干的墨迹，纸张哗啦啦一扬，扇得跟前的顾惜朝几缕头发跟着一兜一转。“顾惜朝你这一手好字是怎么练出来的，当年我为了把字写好看了，白天练武晚上描红，打瞌睡困得想死。就这样自以为写得还凑合了，跟你比比，恩，真真自惭形秽。”
　　顾惜朝扫一眼那些纸上的字，因得潦草仓促，笔锋有点凌厉，字体也过于清瘦了，其实自己并不觉得有多好看。不过跟土匪比起来，就是拿去当字帖卖钱都不过分。他从椅子上立起来，却是动作太猛，头上一阵晕旋，身子不由一晃。戚少商尚抓着那几张纸，搭把手的当口，那些纸全揉皱了。他见顾惜朝额上冷汗涔涔，太阳穴上青筋突突跳着，想到刚刚逼着他来写这内功心法，着实有点强人所难了，心下也有点不忍，便扶他回到床上。
　　刚过未时，外头太阳正是最毒辣之时，屋子里也是闷热异常，戚少商抓过床沿的扇子给躺到床上歇息的顾惜朝扇了扇，道：“我看你气都要喘不过来了，我找那个莫非替你瞧过，他说没什么别的法子，要靠深厚淳阳的内力慢慢疏导。我试过了，看样子收效甚微。”
　　顾惜朝却是一怔，心道他竟是给自己输过内力了吗？也是，不然这会子身上只怕更受不住。那风吹过来，他浑身张开的寒毛管子却是一紧，正犹豫间，倒是戚少商“哎呀”一声丢了扇子。
　　“我真是犯傻了，自己热便以为你也热，你这冒的是冷汗啊，小莫说了不能受风的。昨天还淋了那么大雨，怕是要大病一场了。”说着赶紧把床边的帐钩子一撩，纱帐立时垂了下来，没等顾惜朝发表意见，他蹬掉脚上的鞋子长腿一抬已经跟着上了炕。
　　顾惜朝一身的寒毛像只受了惊的猫一样“噌”地竖了起来，“你做什么？”
　　戚少商从怀里掏出刚刚随手一塞的几张纸，道：“你得给我解说解说啊，虽然我承认自己是个武学奇才，但是有高人指点，练起来不是更快？”
　　“你当真要练这门武功？不怕人家说九现神龙堕入魔教不可自拔，最后像我一样，人人得而诛之？” 那双眼睛里晃动着好不讥嘲好不阴险的光芒。
　　戚少商看着他，慢慢地笑开了，“当日鱼池子里你不也以为我成了丧失心智的药人？你信不过我？”见顾惜朝面色一滞，戚少商更加自信满满，“我只知道武功之于人，没有好坏之分，尤其一门盖世绝学，若能取其精华，弃其糟粕，必能造福于武林。从来只听得有奸邪之人练了魔功为祸武林，却少听得哪一门功夫能作乱的，就好比杀人的自古是手持利器的人，而非凶器本身。厨房里的菜刀可以杀鱼，也可以杀人，看是谁在用了。”
　　顾惜朝心下也不由生出几分佩服，只不过戚少商既然夸下海口，他倒也想看看这个自诩为武学奇才的人怎么不靠三宝葫芦，还躲过修炼魔功时强烈的反噬。当日自己若不是有晚晴在一旁提点，走火入魔乃至枉送性命都是可能的。
　　想到这里，他接过戚少商攥在手里的纸，轻轻抖开，一句一句给他解说下去。
　　戚少商于武功的悟性来讲，确实是非常人所能比的，当下运息起势演练起来。昏暗的帐子里，一人靠床头而坐在旁提点，一人靠床尾盘腿凝神吐纳。
　　顾惜朝看着一心一意闭目练功的戚少商，脑子里闪过十七、八个念头，是故意隐瞒当日晚晴的点拨以让戚少商走火入魔？是在他专心致志心无旁骛时乘机一剑刺过去让他命丧己手？是撩了帐子拂袖而去从此两不相干？是利用他的混元一气功加上九幽的魔功，化去自己身上奔涌的寒流？还是……
　　约莫一柱香的功夫，戚少商已经浑身湿汗淋漓，气息也不稳了，显然练至第一个要紧的关口，只见他眉心一蹙，强压内力停了下来，一双大眼睛猛然张开，目光灼灼地盯牢顾惜朝，异种寒气在他体内乱流，搅得他丹田之处忽冷忽热，一时间胸腔里狂跳不已。
　　顾惜朝第一次看见他这样子近乎要吃人的目光，不由扯扯嘴角，“早跟你说了，现在可知晓这功夫的厉害了？”
　　戚少商见他幸灾乐祸的样子，真想……他平复了一下呼吸，摇摇头道：“这么凶狠的功夫，亏你练得下去。”
　　顾惜朝冷哼一声，“爱练不练。”
　　“我还就是要练，而且定能练出别的名堂来，不信我们走着瞧。” 戚少商说完，一把抓过扇子狠狠地扇了几下，嘴里呼着气，“乖乖，这见鬼的天真热。”
　　顾惜朝心道你自己要闷在帐子里练武功，不走火入魔已经是走运了。
　　戚少商见他也是一身薄汗，不过知道那不是热的，而是身上疼痛难当沁出的冷汗，想也不想，手便不由自主地伸过去拨了拨他粘在脖颈里卷曲的头发。
　　顾惜朝不耐烦地挥手，“滚开！”
　　“哎呀，你这里落着一只蚊子呢！”戚少商又是一掸，指腹擦过顾惜朝右腮，果然就夹住了一只花脚大蚊子。
　　顾惜朝见他一脸讨赏的笑容，先是一愣，跟着嘴角一勾，一巴掌已经招呼过去，“大当家的身上汗津津，才真是招蚊子。”
　　打得有点重了，戚少商哭笑不得，索性翻身下床，把帐子撩起来，拿大蒲扇挥赶起蚊子来。
　　顾惜朝半撑半躺在床上，一时觉得两个人这样一上一下一站一躺，怎么着都显得不伦不类，正琢磨着怎么开口请戚少商出去。戚少商倒是先发话了，“天这么热，你虽然不怕，闷在屋里也不是个事，晚上蚊子怕是更多，我去叫人点些艾草熏一熏。”
　　顾惜朝见他站在那里并不预备即刻出去的样子，不由道，“大当家的，心法口诀既已写给你，也一一向你解说了，明日一早，我要去宗老将军帐中议事。想来风雨楼也有不少要紧事，你去忙你的，惜朝不便打扰。”
　　戚少商手心里还握着扇柄，听得他这么说倒是笑了，大赖赖在床沿复又坐下。“我说……小顾，如今京城里一派萧条，宗老将军领了旨留守此地，怕是不多久金人的大军又要开过来了。城里来来去去多是义军，如今民间尚武，便是鹤发老翁，总角童子，都一心保家卫国。你助老将军一路西征至此，我不敢说那些旧日夙敌与你之间就可一笑泯恩仇，至少我戚少商愿意把这些恩怨暂且放一放。咱俩的深仇大恨各条道上的都知根知底，现今是国破家亡之时，如果我们都能联手，就没有过不去的坎。至于今后如何……但愿我们能活到国富民强之日罢。”
　　他言辞恳切，顾惜朝听了，不由闭目，半晌，才幽幽叹了口气。“你不用跟我说，我知道的，你心胸坦荡，有容人的海量，我向来佩服。城防之事，我自当尽力。”
　　戚少商点点头，又挥舞了几下蒲扇，确认帐子里没有蚊子了，这才放下来塞好。隔着帐子，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我知道你爱干净，大夏天的我是冲个凉就行，你出一身冷汗要病的，一会儿还是给你准备点热水来。”
　　顿了顿，帐子里的人没什么反应，戚少商于是退到门口，却听得顾惜朝喊住了他，像是很不耐烦又不得不交代的话：“那个……练的时候切忌贪多求快，要将自己的内力相辅相导，万不可乱抗。”
　　戚少商听出语气里的关切，咀嚼来去，莞尔一笑，“你练功是一点也不知道爱惜自己。放心，我不像你。唔……其实，你也是知道我的脾气，不过还是要多谢你的提醒。”
　　帐子里的人面子上却挂不住了，冷哼一声，“是，你懂得爱惜自己，可惜你还有一个毛病，就是好逞能！”
　　戚少商老脸一红，半晌，才沉着嗓子道：“这个……我会注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