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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5、假意谈和除奸贼,白云千载敬亭山(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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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实晚了些。这个时候,谈判的双方早已入座,跳过那些虚头巴脑的开场白,直接进入白热化。
所谓白热化就是冷嘲对热讽,问候母亲对问候大爷,针尖对麦芒各不相让,直到对方亮出杀手锏,又有人从旁劝说,才可就坡下驴。四个人的谈判,偏偏多出一个梅思和,担任的就是两边劝和的角色。但两边始终吵得不可开交,都是不可得罪的狠角色,他夹在中间又是头疼又是无措,借由接电话的功夫退出书房透气,听到消息,顿时惊得三魂去了七魄!
真是又急又恨。这个周团长出身世家一表人才,怎么也跟蓝衣社搅在一起干起暗杀的勾当!适才进屋前以示公平,是他出面确认两边均无携带武器,没有枪,南本实隆今天走不出梅公馆,真让日本人死在他家里,他可是百口莫辩了!
形势如此,他这个中立人也没法中立了。把心一横,举个托盘托起四杯咖啡推门而入,款款笑道:“来来来,喝口咖啡润润喉。现磨的,美国朋友上个月寄来的咖啡豆,周团长是美派,快给我们品评品评。”第一杯先给周畅卿,梅思和站在他身旁谈笑自若,尖瘦如勾的下颚朝着托盘底部,眼睛却不住望向陈守拙。
“那好,尝尝。”周畅卿“呵呵”一笑的刹那,神光流动的双目精光大盛,已经一把掀翻桌子。腕上的玻璃表壳借由晨光迸射一道彪悍白光,他张臂扑向蕴华,将她死死按在桌子底下。
顿时枪声翁然!
南本实隆应声倒下,眉心正中一个幽深的血洞,衬着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越发狰狞。
陈守拙看出梅思和眼里有鬼,只顾第一时间去掀托盘取枪,却不知顾此失彼,南本实隆早被一枪毙命。异常灵敏的动物本能使他意识到一切都完了—— 早对南本说过多带人手不可大意,千万不要被那个阴险毒辣的女人蒙蔽,结果还是中计了!
凶残得两眼一抹黑的眼睛流露出天生的凶光,涌动成一股浊流,陈守拙扬起手来,“姓穆的,老子今天叫你不得好死!”“砰砰砰”连续若干响,桌下的周畅卿搂紧了怀中之人,只觉得身子剧烈一震,滚热的血滴在蕴华手上,她失声叫起“孟澜”。周畅卿却搂得更紧了,身体某一处似乎开始麻木,他情愿他的理智也麻木了,可以毫无负担地用冰冷的唇贴近她的脸。
“别怕,我在这里。”
“你怎样了?伤在哪里?”
周畅卿的眼神开始发虚,神志却不容他模糊,他不确定陈守拙死了没有,如果没死,书房之内唯一令他忌惮的只有自己,故意扬声说我没事,不是我的血。
蕴华一点就通,死死捂住嘴巴不让自己哭。躺下的角度方便她穿过桌面的枪眼望出去,陈守拙蜷在窗户底下,白色纱帘背后一双绿色的猎食的兽眼,紧捂的那只胳膊因为血流不止使不上劲儿,手枪摔在脚下。他也受伤了?看来刚才明臻不仅击毙了南本实隆,还击伤了陈守拙。只是一击不中之下让他躲进了明臻的射击死角。
所以现在的情形是双方都找到遮蔽物,明臻那边根本观察不到,陈守拙和孟澜都受了伤,双方陷入僵持,然而情形明显对自己这边更不利——没有枪,孟澜伤得更重。
必须让陈守拙冒头!
“陈守拙你死到临头了,还不自己站出来,看着外祖父的在天之灵,我饶你不死。”
“你跑不出去的,外面全是我们的人。”
“哈哈,等到周畅卿血流干了老子再出来,到时候老子给你慢慢放血。”
“南本实隆一死,蓝衣社已经对外宣称你是他们的内应,你以为满上海的日本人能放过你?”
“穆蕴华你他妈少诈老子,你要有那本事,现在就杀了老子!”
“杀你?凭你一个身躯不全有辱祖宗的东西,也配?你这样的别说葬进陈家祖坟,就是乱葬岗,也只能配犄角旮旯呆着。”
陈守拙眼睛暴突,太阳穴的青筋根须一般鼓凸出来,狼嚎马嘶地咒骂,一长串不带重复的问候穆家的、薛家和周家的先人。蕴华让他那些牲口似的语言擦耳而过,只管暗中掐算双方的距离和角度。
之后看了周畅卿一眼。
两人共同躲在一张长六尺宽四尺的红木桌子底下,咫尺贴近,是有生之年最短的距离。周畅卿抽惯的香烟的薄荷味,蕴华喝的中药混合苹果的清香,都充斥在窄窄一两平米之内,像丰沛的水草伸展碧绿的触角,没有它够不到的地方,让人无处躲藏。
被激怒的陈守拙牲口似的乱叫,相信不用多久就忍不住自己跳出来,跳进狙击枪的望远镜当中。
她为什么总能这么聪明,总有用不完的胆色与急智?
周畅卿觉得自己真是疯了,也许死到临头了,要不然不会在生死关头心猿意马。蕴华为薛明臻患上一身毛病,自己又何尝不是。她的病总有治愈的一天,他却绵绵无绝期了,他用尽深情望向她,无意中发现她看向自己的那一眼写意又写实。写意的部分穷尽他后半生也参透不尽,写实的部分又异常深刻的凛然,他当场就懂——就在蕴华扑出去的刹那,他反手将她掼到身后,身形快如闪电,紧贴地面瞬间蹿到陈守拙脚下。
姓周的要夺枪!几乎没有太多艰难的抉择,陈守拙在动物抢夺的本能和人类自保的理智之间飞快的选择了前者——他也扑出去夺,却以豹子猛扑一跃而起的姿势。望远镜中忽然出现一截头发修饰的圆弧,像山丘移进视线,对上准星,枪声再次响起,地上的周畅卿好似蛟龙翻江,抄起手枪再给倒地的陈守拙补上一枪。
这个无法用人类语言形容其恶行的坏蛋终于停止了他造孽的一生。也让周畅卿耗费了最后一丝力气,一脚踏进黑暗的黄泉路,还是蕴华倾盘大雨似的哭声让他回头。他笑笑,用眼神示意她拿起他手中的枪,薛明臻没赶来之前,蕴华还是有枪自保最保险,梅思和不是中立的人,不能掉以轻心。
都什么时候了他在还顾念她,蕴华眼里心中雨骤风狂。
“别哭……”他说,“原本没什么,你一哭我就疼了。”
“我拜托你孟澜,坚持下去,一定坚持下去!”
“如果我死了,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找明臻好好谈谈?”
“别说了,留些力气……”
“答应我……看见你过的好,死也死得瞑目些。”
成片的鲜血从他腹部涌出来,蕴华流着汹涌的泪用两只手替他死死堵住,哀哀地求他保存体力别再说话。汩汩的血与她的泪同等澎湃,她脑子里起了风,所有念头都被刮得满天弥漫,那一枪本该打在她身上呀。
薛希来什么时候冲进来的她不知道。他对上周畅卿涣散的眼神叫了句孟澜撑住,这就送你上医院。是谁拿绷带在周畅卿的肚子上缠了几圈蕴华也没看清,只知道在薛希来背起周畅卿的一刻,也从地上爬起来紧跟其后,泪水模糊了视线,随便反手一抹,满脸是血。
血迹混合泪迹,干涸之后变成若干蜿蜒的纹路,她成了恐怖大花脸的血猫,体面全无地蜷在公济医院的手术室外供人来人往观瞻,包括站在楼道的阴影里、站得成了阴影的一部分的薛希来,也目睹了整个过程。
芳芳当时就在医院值班,听到消息赶过来,见此情形暗暗吃惊。打了水过来给蕴华洗脸,蕴华呆呆地像抽了魂,完全变个人似的由芳芳摆弄。只是当芳芳问起她要不要跟自己去换一身衣服时,她像个帕金森患者止不住地颤抖,不停地摇头,“我不去,哪儿都不去,我要看着孟澜活着出来。”
芳芳劝她:“腹部大出血,手术时间短不了,二姐不妨先去换衣服,是我的备用衣服,也算干净。”
蕴华的帕金森症状还在持续发作,“不换,我不换。他毫不犹豫地扑过来,那一枪本该打在我身上,里面躺着的人原本是我啊。”
在她生命的不同时期,有过三个男人以不同方式留下浓墨、重彩和惊艳的痕迹,而她可以回赠他们的似乎只有泪。投我以木桃本该报之以琼瑶,泪又算得上什么,泪腺的分泌物,化学成分是水、少量无机盐和蛋白质,大凡有泪腺的生物都具备的东西。她只有这寻常普通的东西,酣畅淋漓馈赠他们,此外她什么都做不了。
这样的认知,也是到了民国二十七年,她走在汉口的六渡桥商业街,在经历了一次次背井离乡之后重遇她的“重彩”,所有颠沛流离的情感都找到归宿,唯有报以大哭,那时的她才意识到。
而今日,此时此境,真实的情况是还有桩桩件件大事等待她执行——按原定计划,南本实隆前脚死,后脚牛嵩就该踏入蒲淞警察局的大门。这之后蕴华拿着警察局出具的牛嵩的口供召开记者招待会,以铁一般的事实洗刷自己双料杀人犯的冤屈,同时昭告天下,犹太人沙逊先生愿意无限量购买薛家银行发行的债券,薛家银行发行多少沙逊先生就买多少。有沙逊先生的信用担保,市场将毫无疑问沸腾起来,存款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回流。至于薛家与沙逊家族的关系,全部来自多年前蕴华帮助了当时濒临破产的康少渝,小小的善念竟然在多年后酿出巨大的善果——成为沙逊女婿的康少渝感恩戴德牵线搭桥矢志报恩。这一段渊源蕴华暂不打算公开,市场传得越是神秘,薛家银行的信用越能快速恢复。原本环环相扣,每一处关节都需要她露面亲为,若非邵秘书急得眉毛胡子一把抓,她能不动一丝声色维持下风直至最后,力求一鸣惊人。她撂下准话,“午后挤兑人潮必将减少”,好比孔明轻摇羽扇说借来三日东风,那个本该登坛做法的人却在最后那一刻不见了,逡巡在手术室前,褪下精明,一身狼狈。
除了不值一钱的眼泪,她什么大事都不做,等待,默默祈祷周畅卿活着从手术室出来,就是她能为他做的最大的事。
这个时候,季夏的毒阳格外关照罗浮路,公租界的巡捕们头顶骄阳清理尸体核对死亡人数,拿消防水龙头喷射地势低洼的马路边积存的血迹,一片怨声载道。这几年蓝衣社没少暗杀日本特务,不论公租届还是法租界的巡捕早已习惯事后清理战场,将收敛来的尸体交给两边的人,至于他们以后再如何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就不该租界巡捕狗拿耗子了。
只是今天的阵仗不小,死了十好几个日本人,蓝衣社的伤亡主要集中在罗浮路28号,屋子里躺倒六具尸体,据现场情况勘察,应该还有人重伤而逃。
从事这一行当,消息可靠灵通是基本素质。赵全功和景泰率领各自的小分队回到法租界的安全屋不久,通过各自当天的遭遇再有一路而来的各路消息,两人略一碰头便率领小分队迅速撤离——李先生死于叛徒出卖,不仅眼前的安全屋名存实亡,所有的活动区域、活着的人的联络方式、情报任务一切都必须重新洗牌。他二人是李文白一手带出来的徒弟,深得师门精粹——理智重于情感。且等揪出叛徒血祭先生那天,再让他们大哭一场。
而在此之前,叛徒人选锁定张翼飞和小赵——敛尸房里独独缺失的两具尸体。直到三天后的傍晚,因为某个似是而非的原因封锁数十分钟的愚园路刚刚解封,那些被困住的人、车和货物乱成一锅粥,张翼飞一瘸一拐的人影与乱粥擦肩而过,径直走进愚园路深处,直到被七八把手枪逼停。
灰短褂、红夹袍、蓝袄子……居民晾晒的各式衣服形成最天然的阵型,有效地掩护其中的枪阵。
景泰从枪阵中走出,一拳砸在张翼飞脸上,“你还敢来?”
“我为什么不敢?当时日本人突然偷袭,我拼尽全力也没能保护好李先生,导致先生殉国。是我失职,我当然要回来接受一切处罚。”
景泰将枪顶在张翼飞头顶,“叛徒,这个时候还敢狡辩?不是你出卖罗浮路28号的消息,日本人又怎能找到那里?”
“谁活下来谁就是叛徒?”张翼飞索性贴紧枪口,“我是叛徒我为什么还回来?你怎么不问小赵哪里去了?你怎么不问我身上的枪伤?”
“苦肉计而已。”
苦肉计又怎样?他敢回来,他身上的嫌疑就稀释了一多半。玩的就是苦肉计。快了,莫名其妙消失的小赵在汇丰银行的账户里莫名其妙地多出一笔巨款,那个沉死在黄浦江底做水鬼的人自然坐实叛徒的罪名——一个出卖组织携巨款退隐江湖的叛徒,上哪里找他去?总不能抽干黄浦江水吧?
况且那天是他负责看守后门,监守自盗还不轻而易举?
太阳穴与一把子弹上堂保险打开的手枪亲密接触的滋味,更像一场豪赌。张翼飞不好赌,但没得选,他非赌不可。自那年在北平被薛凤来秘密捉捕,逼他写下为投降书,从此潜伏在李文白身边,他的人生无处不是赌。拿命做筹码不是长久之计,自然将来有他挣脱牌桌的时候,而眼下的这场,他垂下眼,牌底揭开前说不紧张是假的——因为紧张,时间拉长到永恒的刹那,所有的枪支已经收了起来。
纵横交错的竹竿将逼窄的衖堂上空那一方蓝天划分成若干小块,蓝天下,到处是衣服的影子,被晚风吹得前后摆荡,张翼飞就在那剪影里微不可察的一笑——他赌赢了。
牌局赢家的他跟随大部队进入一家民宅——看起来是这组人启用的新联络点,屋子正当中的墙上高高悬挂李文白的遗像,张翼飞跟在众人之后对着遗像鞠躬致哀。
李文白招牌似的笑容永远定格在白墙上,眼睁睁看着叛徒夹在为他哀痛的部将当中浑水摸鱼,而毫无办法。就像当日叛徒的子弹毫无征兆地冲他眉心飞过来,他无法招架一样。他只想到了大腹便便的秀珍。
他临终的顾虑,忠心耿耿的学生景泰也替他考虑到了——师母即将临盆,先生的消息暂时压下来,一切等孩子平安出生后再说。他已经替先生申请到抚恤金,就由张翼飞跑一趟亲手交到师母手中——先生有秘密重任离沪,这是家里未来一段时间的开销,如有任何困难,可以随时来找他们,景泰如是这般吩咐,却不知恩师的在天之灵看到这一幕得不到丝毫宽慰。
时间倒流回三天前,蕴华托着疲惫不堪的两只脚迈进薛公馆,孟澜活下来了,外头的事情也平息了,她膝盖一软倒进被褥枕头里,像一失足掉进睡眠那样,所有的思绪戛然而止。
有人进来给她换衣服,另有人给她洗脸。
“怎么睡得这么死?”不知是洗脸的问换衣服的,还是换衣服的问洗脸的。
“大少奶奶太累了,出事以来她几天几夜没有合眼。”
“这里交给我,你去吧。”
“是。”
洗脸的走了,换衣服的那个挨着蕴华坐下来,黑暗中捕捉她的睡颜。本就多余,她沉睡的样子,早已像日升月出一样刻进他的岁月里,他不用看也谙熟至极。
但这次不一样,脑子里东零西散的念想渐渐汇聚成流,他亲吻她的脸颊,服毒一样把心一硬——成全她的心意吧。
蕴华的好眠前半段货真价实,只是到了后来,白日里各种场景又放电影似的在脑中走场。猛地睁开眼睛,思绪还停留在薛希来冲进梅公馆拿枪指着梅思和的那幕。低调俱乐部在日本人与南
京之间左右逢源,听说行政院的某些高官也是俱乐部成员,得罪了他们,将来会不会有麻烦?
屋内伸手不见五指,好像一口大箱子忽然罩下盖子,蕴华受不了那种暗,正打算自己掀开箱子的时候,却有人代劳了——珍珠罗帘幕忽然拉开,阳台外,浩浩荡荡的雾蒸腾进来,濛濛的乳白色顿时笼住对面躺椅上的人。
蕴华以为的夜雾,其实是烟雾,出自婉华手中的香烟。她不端不正地歪在那里,拿香烟当蚊香燃着,照样熏死蚊子。两条腿勾住躺椅的扶手,把两寸细跟鞋穿得如同绣金拖鞋,荡悠悠吊在脚趾尖,看它什么时候可以啪一声掉下地来。
知道蕴华醒了,婉华将手中卷烟向身旁的文竹盆栽里一碾,阴凉凉的目光匝过去,“你赢了,赢得漂亮。”
蕴华与沙逊家族的渊源,因为她的口风严丝合缝,事先谁也不知道;那么事后大家不免难揣测到底她还有多少秘密力量?总之,那些企图倒她台的银行小股东关键时刻比谁都拎得清,放着这样一位手眼通天的大少奶奶不出任董事,谁任董事?
蕴华坐直了,笑,“自然,我从未输过,一直漂亮。”
婉华脖子一僵,同样也摆出谈判的姿势,“康少渝,济南永隆钱庄的少东家,为报恩,竟成为你这次脱困的助力。你也算踩到狗屎运了。”
“狗屎运?也许吧。”蕴华眯眼望了婉华一下,满不在乎一哂,“功不唐捐,玉汝于成。即便是狗屎运,也是我应得的狗屎运,别人羡慕也羡慕不来。”
“我就不信你每次都能走运。”
“是么,走着瞧吧,大不了也就那样儿。”
“哪样?”
蕴华耸耸肩膀,“得罪完美国人、英国人、日本人、被剔出银行董事会,药厂破产、声誉全无……所有你以为我本该在乎的一切,我其实都不在乎。”
“知不知道每次你目空一切自以为是的样子令人厌烦透顶,恨不能当场就给你点颜色瞧瞧,好让你知道,这个世界还轮不到你乾坤独断。”
“所以你便无所不用其极地往我心头插刀,甚至挑战我的底线,玩弄家里几代人的心血于股掌之间?”
“我是插刀弄权,又怎样呢?”婉华雪白的牙齿在黑暗中亮了一亮,像利刃出鞘的寒芒,清算恩仇快意。“你既然已经千苍百孔,为什么还懒着不走?”
“我为什么要走!薛穆两家父辈穷尽毕生心血建立的产业,却被你因一己私愤肆意玩弄,我不可能眼睁睁看着而撒手不管。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告诫你,赌马、抽鸦片、姘戏子,你愿意往下流里走你随意,只这两条——不许插手家里的产业,更不许你勾结日本人。”顿了顿,“忘了告诉你,何裕宽已经被我开除了。这等心思不纯的人只能助长歪风邪气,对你没有丝毫益处。”
婉华一怔,“你好快的手!”
“那当然。他段数太低,让人随便就杀他个回合。下次还敢来,我再杀两个回合去。你也就仗着你姓穆。”
“否则呢,若非我姓穆,你也能像开销何裕宽一样开销了我?”
“为什么不能?手起刀落说一不二,我言出必行。”
“还说你不在乎么?你永远这么伪善,总能为自己找到冠冕堂皇的理由。你不离开薛家是因为你眷恋当家少奶奶的位置,从小你就习惯了主宰身边的一切,像女王巡视殖民地,任凭你发号施令、裁决施舍。什么不在乎,这番话也只好哄别人。”
“是么。全当是吧。”蕴华汲了鞋子下床,来到窗边打开红纱壁灯,外边沸反盈天的蝉鸣鼓噪人的内心,声波似浪,屋宇如舟,被那音波推动着,浮世里,姐妹俩都身不由己地载沉载浮。姐妹反目,怎么就走到这一步了呢,蕴华忽然涌起一股无穷的厌烦,这样的谈话没劲透了,她一分钟都不想继续。
继而笑道:“就算天下人都恨透了我,他也不会。”
婉华被刺痛的表情同样刺痛了蕴华,但是来不及了,姐妹俩喘着粗气,互不相让地对峙、对视。
身穿磁青薄绸旗袍的婉华像一尊发青泛白的瓷器,在红纱壁灯的光影里,影影绰绰。她感觉自己早已冷透的血从那冰冷的瓷器里汩汩地冒出来,捂也捂不住,朝着对面刻意洒脱的妹妹扑过去,拦也拦不住。
那就扑过去,撕个你死我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