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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4、假意谈和除奸贼,白云千载敬亭山(1) ...

  •   他们离开不多久薛公馆就被抗议的人群将前后门堵个水泄不通。打出来的横幅五彩纷呈,主张却大同小异,都是一致让蕴华出面负责到底的意思。管家打电话给租界巡捕,经巡捕出面疏散,直到后半夜人才渐渐散了。邵秘书却在凌晨五点的时候打电话来说:“大少奶奶,出事了。那些小股东们连夜聚在银行大楼,联名递交意见书,一致要求更换董事,让、让……”
      蕴华很平静,甚至抽空看了眼睡在她房里的璟玉,“让婉华接替我出任董事?”
      邵秘书那头咦了声,“大少奶奶都知道了?那您也还听说了吧,他们甚至要求更换近半的管理层,名单和继任者的名单都拟定了!老爷顶住压力不答应,两边现在正僵持不下。”如同军队过境的一阵匆忙的脚步声,有人叫着邵秘书的名字,邵秘书唉唉两声说就来了,不禁在电话中加快语速,“现在整个银行都乱起来了,大伙儿人心惶惶。从那些继任者的履历上看,全然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偏挑此时拥立三少奶奶给银行大换血,这么个闹法儿,即便挤兑风波过去,银行也给他们折腾得苟延残喘……大少奶奶快给想想办法吧。”
      天快亮了,扁扁的下弦月像散开的鸡蛋黄,低一点,再低一点,直至沉了下去。天是森然的蟹壳青,天脚下密密麻麻的梧桐树,寂静中被晓色镶上一层红色的边。霎时间一股凶犷的情绪如同那红色,张牙舞爪地朝临窗而立的蕴华扑面而来。悲中带哀,哀里有愤。
      她不由得冷笑道:“乱?乱才好呢,邵秘书,你见过哪个夺权的挑太平盛世造反?”
      “啊?”邵秘书仔细回忆方才股东大会上三少奶奶志在必得的情形,逼宫夺权的字眼过于敏感,他知道其中深浅,不敢多言,一时就只听蕴华吩咐他:“你们什么都不用做,只消等到银行开门营业,就会发现挤兑的人只减不增。午后还将有重大的消息公布,届时那些人就是秋后的蚂蚱,蹦哒不了多久了。不要问我什么消息,时机一到自然分晓,你悄悄转告我父亲一人即可。”
      邵秘书听她如此这般说,七上八下的心当即安顿了多半,赶紧挂上电话去找薛鸿飞。
      蕴华掀铃叫来奶妈和白芍,让她二人接下来什么都不要管,只要一眼不错地看好璟玉。至于管家,则关紧门户,任何访客一概不见。吩咐完这些,她着一身苏格兰风情的红、驼、黑格子衬衫配上黑裤子、黑皮鞋、黑色手袋,穿过花园草坪出自家后门。
      周随风已经等候在驾驶座中,车内另一个人等她上车坐稳,转过脸来浅浅一笑,“蕴华。”
      蕴华亦笑道:“先生!为了学生的事,劳先生公器私用,学生挺过意不去。”
      汽车渐渐驶出贾尔业爱路朝虹口开去,路上已不时地扬起卖豆花儿的悠扬的吆喝,那些洋车和塌车从各个弄堂巷口里拐出来,不消多时,辘辘声掺进早点的吆喝声中,时间已将近七点,新的一天即将开始。
      李文白谋划暗杀南本实隆已有半年之久,几个月来跟踪调查他的行踪、藏身之所,准备功课不可谓不仔细,只是一直苦于天时不合地利——这种事情,必须一击必中,一旦失手就是打草惊蛇,下次机会又不知等到什么时候了。所以,他一直在等待某个绝佳时机,直至京年药厂的事爆发,薛希来找上他,这个时机总算到来。
      所以他说:“算不得公器私用,是一箭双雕才对,既解你的燃眉之急,又能趁此机会铲除一大特务。这个南本实隆狡猾至极,别人狡窟三窟也就罢了,他是十窟,且每次纯属临时起意,哪怕他最亲近的手下和司机事先都不能知道他当晚究竟宿在哪里,行踪更为诡秘,一个地方呆不了二十分钟,往往等我们得到消息赶过去,人早就离开了。”
      蕴华说:“这么一来,根本无法事先蹲守埋伏解决。临时部署又稍显仓促,做不到一击毙命。”
      “正是这个道理。”李文白说:“因为你的事闹得满城风雨,半数的产业动荡,他心理上早已自觉占据上风。总觉得这时候约他当面谈判,于你和孟澜是低头服软,他难免娇纵轻敌。孟澜说双方不带帮手,他只带你一个,公平起见,南本也仅可带一人,南本居然答应了。”李文白笑起来,“且谈判的地方尤其关键——”
      蕴华事先并未得知,忙问究竟在哪里?
      “梅公馆。”李文白说:“那是‘低调俱乐部’的一个秘密集会据点,里边的人都抱有对日战必大败的思想,不是主张和谈就是正在与日和谈,淞沪一带的大小日本特务多少都与梅公馆有过来往,我们也已监视他们有一段时日。”说话将一副布局图摆在并拢的膝盖上,一手托举,另两只手指比划,“整个梅公馆的户型结构都已在我们掌握之中。一楼的会客厅太过亮敞,他们但凡有聚会,不会使用一楼。但是这里、还有这儿,分别是小会客室和书房,有大落地窗,正对着窗户一百米外的美国公寓早已被我们租下一整层,只要南本出现在这两间房间,停留不少于三分钟,我们就能以最佳的狙击角度将其击毙!”他捏紧的拳头在半空中由内向外一收,仿佛贼首已除正在庆功演讲,蕴华猛地瞳孔一缩。
      李文白笑说:“吓着了?别怕。”
      蕴华忙说她不是怕,“毕竟真枪实弹铲除敌人与商业谈判不一样,谈崩了,大不了从头来过,钱没了我都不怕。但是这次万一失败,我岂不是糟蹋了先生长久以来的苦心布局,放走这样一个敌人,我更觉对不住国家和人民。我……紧张。”
      李文白的笑意更深,“别紧张,只要正常发挥就好,我相信你能行。且今天的主角不是你而是孟澜,他在内,你只要配合他行事即可,至于南本实隆分布在梅公馆四周的爪牙,枪响的同一时间我将负责指挥歼灭,切断敌人支援梅公馆的一切可能。双方都是两个人,死了南本实隆,剩下的那个以孟澜的身手根本不足畏惧,梅公馆的听差、女佣都没有身手,这点我们事先已确认。原本明臻和孟澜都极力反对把你卷进今天的行动当中,是我以为你出面更能降低南本实隆的警惕,这才把你卷进来。你不会怪我吧?”
      “不会,但凡先生有所驱遣,学生定欣然受命。”
      李文白点点头。他的学生他清楚,是个热血忠孝有勇有谋的孩子。也许她还不十分知道此行的风险,他少不得大小巨细都交代清楚,只有当她觉得安全可以保证的时候,用补妆的小镜子反射阳光,对面才会开枪,“因为你在里边,明臻不放心别人开枪,所以今天的主狙击手由我们大名鼎鼎的薛师长亲自担任,他的射击技术和实战经验非一般人能比,有他在,不论是你的安全还是咱们的任务又多了一重保障。”
      他亲自将蕴华送到周公馆周畅卿身旁便走,蕴华知道他还有许多布置需要最后确认,也不留他,只是站在窗户后边目送他驱车离开。周畅卿来到她身旁,笑说:“这些年过去了,你们师徒情谊丝毫未减,真是难得。”
      “先生为人耿介,学识醇厚,那几年我们姐妹受益良多。”蕴华声音不无落寞,“一看见先生,就想起我和婉华同一师门读书的时光,我还记得拆装的第一台无线电就是先生手把手教的。先生能武能文,闲暇时传授婉华静态写生。有一幅我们姐妹在他院中紫藤花架下读书的素描,就出自先生之手。那时候父母俱在,姐妹二人亲密无间。十几年过去,先生还是那个嫉恶如仇一心为公的先生,他的两个学生却回不去了。”
      周畅卿心疼又惊诧,“我不在的这几天,你姐姐又怎么了?”
      蕴华长长叹气,“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算了,到了忍无可忍的时候我自然也就不忍了。”她这样劝慰自己,仿佛就有了重整旗鼓的力量,精神瞬间抖擞起来,“那个牛嵩怎么样了?”
      周畅卿冲她点点头,“随我来。”将她领到地下室一处房间外。周劈风见他二人过来,将房门上方一个铁皮拉轨小门推开,方便他们往内观看。
      “人怎么样了?”周畅卿问。
      “能吃能喝,情绪稳定,好着呢。”
      “今天行动过后就送到警察局录口供,你给看好了。”
      “明白。”周劈风说。
      周畅卿等蕴华也确认过了,带她离开通风不畅的地下室,他走在前边带路,“从鬼门关前捡回一条命,人倒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清醒,知道除了与我合作,将日本人的阴谋和盘托出,并承担假药的事,他再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他就不怕牢狱之灾?”
      周畅卿嗤笑道:“与我合作,哪怕坐几年牢,也是好吃好喝地呆着,总比当个冤死鬼强。这个人精着呢,一早就将假药厂的各种进出货凭证做了备份,只要拿出这些证据,人证物证清晰,假药的事就算分明了。”

      他们在这头计议的同时,李文白已经回到行动指挥部。他将指挥部就设置在美国公寓大楼东北角的一处石库门内——罗浮路28号,地形上四通八达,小铺密布,卖麻油的、卖米面鸡蛋的、磨刀的、补碗修伞的,五花八样的居民和小生意人,生面孔掺杂其中不易察觉。再者还位于几个埋伏地点的中心,便于指挥调度。他手底下二十个人分成四组,给薛希来做帮手的那组,已于凌晨进入阻击地点,设立远程观察哨岗,时刻监视梅公馆的一举一动,每半个小时向李文白报告一次。
      另外三组人,已于昨天夜里十二点集结完毕。十几号人马,吃喝睡都在这两进天井的三合院内解决,前后门有专人把守,每两个小时换一班岗,其余人等一律禁止外出,更不许对外通信——李文白的保密纪律向来一丝不苟,而最终的行动计划和人员部署,则在行动前半小时才公布——谨防有人走漏消息,他在北平吃过内奸的亏,这几年越发谨之慎之。
      这一处石库门的上任租户退租匆忙,还剩下若干家具来不及搬走,其中就有一块黑板,被他们挪到客厅当中,李文白正在以罗浮路28号为中心描画这一街区的地形,每一处路口标注行动小组,除了西南方向——那是死胡同。
      石库门后面临一个小衖堂,不知谁家竹笼的鸡,喔喔地抖几声,像带头起哄似的,方圆几里内的鸡群争相应和起来。衖堂两侧的住家都理所应当地将活动区域延伸至衖堂当中,窄窄的一片鸽子笼似的地方,洗衣服洗脸的、涮牙刷锅的、骂孩子骂男人的、隔着几十米远程冲衖口喊“二两生煎“ “三根油条”的,都来给鸡群的盛宴助威。
      李文白的身后,十几号人站成两排听他下达命令,鸡叫的时候,张翼飞拿胳膊肘捅赵全功,“来一斤生煎?”,赵全功说:“纪律!别找事。”换来张翼飞咕噜一句,“干仗前还不让吃饱了!”
      张翼飞脑子灵身手好,大毛病几乎没有,就是馋,身上八个兜七个里面藏有吃的。赵全功听他咕噜,不再说什么,等任务布置完毕十五分钟休息准备的功夫,和张翼飞一前一后地往后门上过去。说是一前一后,其实离得不近,赵全功对把守后门的小赵说什么,张翼飞压根儿没听着。
      其实也没什么,小赵和赵全功是刚出五服的本家,赵全功私底下一向照应小赵,他让小赵去歇会儿,十五分钟后出发,自己替他看着。小赵笑说谢谢哥,钻进厨房找吃的去了。与此同时从灰墙后面转出来的张翼飞则抬起后门的门栓,一只脚刚迈出去,就听赵全功说快去快回。张翼飞回应给他个心领神会的手势。
      让别人担待干系的事不能磨蹭,也就一分钟不到,张翼飞怀里兜着两袋吃的,嘴里塞满包子,屁颠屁颠地回来,顺手将一包油条推进赵全功怀里。
      清晨总是鸡飞狗跳,离不开包子油条,上海是,北平亦如此。晨起的时候老太太又昏死过去了。一个人要死不难,难就难在掐着准点儿去死——日本人娘儿们似的磨磨唧唧,既眼馋北平这块肥肉又忌惮二十九军,拖得时间太长,老太太难免遭罪。但看情形,也就下个月了。薛凤来要当孝子贤孙,当着众人的面儿每日晨昏定省从不落下,病人的黑色的将死之气,盘旋在床头终日不散,熏得他浑身不自在,几欲作呕。回到自己屋中,早饭倒是摆放得一丝不苟,却叫他哪里来胃口。
      放下话筒的他接过一旁递来的毛巾把子,将自己那两只手里里外外擦拭个遍,连手指缝都不放过。好像就在刚才,就这同样的一双手,触碰的不是筷子和碗,而是顶顶血腥的尸体。但表情却是愉悦的——双眉像熨烫过的衬衫,平整而舒展。
      被困在这四九城中做牛做马,计划尚未进展到一半,也只有仇人的死能让他欢快片刻。
      冯四附耳过来,听他问:“咱们在上海还有多少人?”
      “七八个吧。”
      “挑六个精干的,即刻安排在梅公馆外,等蓝衣社与南本交上火,正是昏天黑地的时候,将罗浮路28号围起来,里面的人除了张翼飞有一个算一个,统统……”薛凤来比个削瓜削菜的手势。冯四犹豫着,“六个恐怕不够吧,姓李的身手不弱,万一让他逃了,岂非前功尽弃?”
      薛凤来冷笑,“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张翼飞干什么使的?”
      “如此一来,这颗棋就算废了。”
      “看他造化吧——罗浮路28号全死光,他事后完全可以谎报一个不慎被日本人偷袭,反正死无对证。这之后便是含悲忍痛继续效力,誓把日本人消灭殆尽——也能瞒天过海,兴许还能在蓝衣社高升一层也未可知。”
      薛凤来的书房向来是军机重地,除了心腹中的心腹冯四可以自由出入,旁人一向免进。但是夏菊与他一同谋划毒杀祖母,天大的把柄比歃多少血为盟都牢靠。从那时候起,夏菊被破格擢升为他的军机参赞,凡有机密要事,均有她列席旁听的一份。
      此刻她提议道:“不妨再给南本实隆通风,今天的谈判有诈。”
      薛凤来说不必了,“叫我从鬼门关前救他一命?交情还不够。”夏菊笑道:“自然不为救他。让他提前心里有数,那么今天的谈判就不成了,还可能发生一场火拼。如果穆蕴华死在里边,工厂和矿山必然落入穆婉华手中。”
      薛凤来忽然心花怒放,“对付一个眼高手低的三少奶奶怎么都强过缜密狡诈的大嫂,”只是算算时间,“恐怕来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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