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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9、第八十八章 ...

  •   轰轰烈烈的太子政变,不过持续了一个多时辰,便尘埃落定了。
      将军们散去,宫人们涌上来,抬着几个大水车一泼,玄武门下的血迹便被冲得干干净净。那些死去的人好像都不曾来过,大唐好像从来就没有立过太子,李隆基站在玄武门下,卸去了沉重的盔甲,一身轻松地体会苍穹浩渺,敏锐地嗅到空气中尚未来得及消散的一丝血的味道。
      陈兵时无比拥挤,独自站在门楼下时,这门前的广场就显得空旷了许多,抬头仰望高大得看不到顶部飞檐的玄武门,李隆基努力体会着那时站在这里的李重俊的感觉——那是来自皇权的压迫。
      “三郎!”将要关闭的宫门里,薛崇简飞奔而来。
      他也卸去了盔甲,像他的父亲一样,年纪轻轻就穿了一身紫袍,隆基为他高兴:“听说圣人感念崇简的功劳,赐爵银青光禄大夫,崇简也是与宰相等阶的朝中重臣了。”
      “三郎,如果真要论什么功劳,功劳不是你的吗?”崇简并不为自己的升迁而喜,皱着眉头想不通今日朝上对太子叛乱事件的论功行赏,“虽说我是皇宫的卫尉少卿,你是被派去跟着太子的人,但也不能仅仅因为你的身份,就说你知情不报,全然不理功劳,反而贬去潞州啊!”
      拍拍这个好兄弟的肩,李隆基似乎对被虚妄的罪名贬为潞州别驾这件事并不在意,笑道:“离开朝廷焉知非福?”
      “真不知道姨母是怎么想的!”诏书是上官婉儿写的,崇简曾私下里向母亲提起,替隆基打抱不平,但太平也不予理会,那就说明并不是韦后施加的压力,事实上,韦后并不注意这个前来勤王的小子,比起他们这些小辈,她更关注立下大功的镇国太平公主和安国相王的动向。
      “秉军国大政者,就是要想别人之不可想,大丈夫坦荡于世,只要还有一条性命在,就断不了胸中的大志。崇简大可不必如此心伤。”刚才回望宫门时明明还满心不服,面对崇简,隆基却能谈笑自若,他背向宫门张臂,像是要把天下都揽入己怀,“我在宫中二十二年了,祖母说历练才能出真知,也是时候离开这座囚笼,是时候去看看大唐的锦绣山河了!”
      他便那样不回头地朝着他的锦绣山河走去,崇简站在身后目送,觉得兴许是隆基从小被养在那个神明一样的女人身边,他胸中的气魄总是这样与众不同。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在神明的羽翼下成长,兴许真的会沾上神的品性。
      比起隆基的大度,朝堂上关于太子名位的争夺,却是不可开交。
      依然是皇帝坐主位,皇后在旁听政,紫袍里皇后党羽占了大半的格局。婉儿刚刚拔擢了几个先被自己拉回京城的官员就碰上李重俊政变的事,太子突然起事,打乱了既定的布局,也空出来那个早有人虎视眈眈的位置。
      “陛下,皇太子是国之根基,如今废太子已因悖逆伏诛,陛下虽春秋鼎盛,亦不能不详加考虑此事,宜早立太子,使群臣安心,亦使周边邦国免于觊觎啊!”升任中书令的宗楚客首先出来提起立储的事。
      李显扶着额,似乎还在想李重俊突然作乱的事,有气无力地问:“诸卿有什么谏言吗?”
      尚书左仆射韦巨源出班,奏道:“臣闻《春秋公羊传》曰:‘立嫡以长,不以贤;立子以贵,不以长。’又闻《唐律》有‘诸立嫡违法者,徒一年’之刑,乃至无论亘古常法,还是祖宗家法,皆以立嫡为要。陛下前不以立嫡为重,立庶长子重俊,已酿成大祸,切不可再铸此错。故臣以为,陛下新立,应当立嫡。”
      “立嫡是自然的,可懿德太子蒙难,我哪里还有嫡子?”李显摊摊手,望向身边的韦后,他也痛心唯一的嫡子李重润的早殇,诏令以皇帝之礼改葬,并追谥为“懿德太子”。如今在没有嫡子的情况下又提起立嫡的事,他可不信韦后肯把皇后的位置让出来,给生下过庶子的妃嫔。
      “陛下没有嫡子,却还有嫡女啊!”韦巨源趁机奏道,“安乐公主世有贤名,况前有则天皇后秉政,今又有孝子无论是父亲还是母亲,皆要服丧三年的政令,可见是儿子还是女儿并不影响嫡出的身份,嫡庶之分为重,男女之别为轻,臣请陛下立安乐公主为皇太女!”
      韦巨源倒头便拜了下去,宗楚客忙跟着他下拜,喊道:“臣亦有此意!”
      “陛下又不是没有儿子。谯王虽在均州,那是陛下磨练皇子的好意,如今正可回宫正位。就算谯王没有悔改之意,陛下不是还有温王这个皇子吗?怎么就必须立皇太女不可了呢?”在婉儿的安排下,刚刚接替升官的杨再思成为户部尚书的苏瑰挽着笏板,蔑视地上奴婢一样的两个曾经的同僚,今日的上司。
      听见朝上竟然有了反驳的声音,跪在地上的宗楚客不悦,回头瞪着他,道:“苏尚书,韦相公方才说了,废太子前蒙陛下圣恩忝居储位,终因不是嫡子而名不正言不顺,叛乱是迟早的事,陛下已经登了一回玄武门平叛,难道苏尚书还要陛下重蹈覆辙吗?”
      他把“苏尚书”的官位咬得极重,仿佛还在讥讽苏瑰被罢相的事。对于这些因攀附权贵而位居三公的人,苏瑰轻蔑的眼里甚至还有些怜悯,比起跪着说话心虚气短,站着进谏义正辞严:“废太子获立储位时,是陛下的长子,陛下嫡系一脉凋零,扶立长子是合法的决策,陛下没有错。废太子起兵作乱,或是受谁威逼,或是不得良教,尚不知其中缘由,然废太子之乱,起于废太子个人的悖逆之心,终究同谯王与温王没有关系,陛下若以此不再考虑更加合法的儿子,岂能服众,与不教而诛何异?”
      “什么不教而诛?”站在列前的尚书右仆射杨再思冷笑着觑睨苏瑰,“苏尚书,仆来问你,神龙元年重查懿德太子与永泰公主案,刑部是不是有案底上写,当时谯王与贼人张易之通谋陷害懿德太子,欲致嫡兄于死地?皇太子是天下孝子表率,这样不孝不悌之人,也配成为储君吗?”
      “刑部的卷宗仆是全都调验过的,谯王案明显有诸多疑点,不知为什么,当初任刑部尚书的韦相公一概不问,匆匆了结,办案的流程还没走完,就求得了陛下的手谕。”刑部尚书李乂出班,朝上面拜礼,“臣正要向陛下上奏此事,刑部以为,谯王的案子需要重新审查。”
      “谁准你调原有卷宗的?”李显还未说话,韦巨源起身就指向李乂,“无旨为什么调结案封好的卷宗?你在怀疑我的判断吗?你是在说当朝的宰相判错了皇子的大案吗!监察御史在哪里?竟然发生这样的事情,为什么早不弹劾?”
      “是要弹劾的!”队伍后面站出来一个穿着红袍的年轻人,戴着监察御史的獬豸冠,全然不惧地走到韦巨源身边站好,向皇帝行礼,“臣监察御史张说,弹劾尚书左仆射韦巨源,其任刑部尚书时,断皇子大案没有依凭,任吏部尚书时,又专擅选官,具奏已呈递台阁,望陛下明察!”
      韦后的党羽在朝上说话,还没有像这样困难过,韦后有些坐不住,想起什么似的望向坐在皇帝下首小案边,既非听政又非臣子之位上的上官婉儿,婉儿的脸上一片平静,似乎并不感于朝上的火气。
      “陛下!臣实在冤枉!”骂不过去,韦巨源耍起了赖皮,跪在地上老泪纵横,“他们不知是谁家的门第,竟敢仗势欺侮大唐的宰相,陛下若不处置,臣无颜入太极殿了!”
      “陛下!臣等是为陛下计,才劝陛下早立新储,如今百官都知道没有谁比安乐公主更合适,他们分明是想要扰乱朝纲,这样的人高居部堂,恕臣不能与之共事!”宗楚客忙跟着造势,大有要把反对的人都置于死地的模样。
      杨再思觉得自己也应该说点什么,于是执笏欲言:“陛下……”
      “好了!”李显却是少有地恼怒起身,阶下的臣子都低了头,余光瞥见他心烦意乱地在阶陛上来回踱了几步,训话从未有这样严厉过,“重俊刚刚离世,尚不知是为何突然起兵,你们没有一个人替失去儿子的父亲悲哀,全都来眼红东宫空出来的那个位子吗?”
      话音落地,朝堂喑哑,过去所有人都背靠自己的势力说话,从不担心皇帝会怎么想,如今李显终于被逼急了,用冲天的怒火提醒所有人,大唐还有一个皇帝在位。
      “重润、重俊、重福、重茂,还有裹儿,他们都是我的孩子,我一样地爱他们,如果是真的做错了事,就要受到惩罚,哪怕是在玄武门下丢了性命。他在朝他父亲发难的那一刻已经失去了作为一个儿子的立场,可当他的人头落地,那一具什么妄想也不再有的躯体,还是我的儿子啊!”李显颤抖的手扶在阶陛前的栏杆上,另一只手捂住胸口,离得不太远的婉儿能感受到那种痛彻心扉,“重润死了,我不能发丧,重俊死了,我也不能发丧,重福走了,重茂还小,裹儿是妹妹,难道就没有一点骨肉亲情,为她的哥哥哀痛哪怕一瞬吗?我不信裹儿是那样的人,是你们在害她!”
      就算是这样,他也还在维护着女儿,韦后坐不住了,上来要扶他:“陛下……”
      “朕还没有病入膏肓!朕还没有死!”李显竟然挣开韦后,往下一步跌坐在阶梯上,扫视一圈阶下依然是各怀心思的群臣,又觉得自己这样的训话实在没意思,于是挥了挥手,十分疲惫地赶走他们,“朕今天不想议事,退朝,退朝吧……”
      朝臣面面相觑,看看阶上愣住的韦后,又看看那边坐着的昭容。婉儿十分平静地站起身来,像正常的朝会散去时那样,百官忙跟着下跪,一声并不很齐整的“万岁万岁万万岁”在大殿中滚过,震不亮君主阴沉的脸色,只能迅速地消散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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