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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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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很久很久以后,谢小禾都还总能莫名其妙地回忆起来,甚至是梦见那间低矮的工棚,那里面的每一件陈设。没有上任何油漆的,但是打磨得很光滑的桌子和两只凳子,唯一一只带靠背与棉垫的椅子,铁皮橱柜,橱柜上铁皮的暖壶,一摞一次性的纸杯。
在那个雷雨交加的夜晚,秦牧推开那扇看上去并不算结实的门,把她领来这里的时候,她忽然想起小时候看的那些童话书---在森林里走了许久许久已经要绝望的小孩的面前,突然出现了一间小屋。那小屋里有时候是仙女,有时候是巫婆,究竟是仙女还是巫婆,大约根据写童话的人当时的心情而定。
童话书里面,无论是要解救小孩的仙女的小屋,抑或是要吃掉小孩的巫婆的小屋,通常,都会有好吃的东西。吃了仙女的东西之后可以甜甜地入睡,吃了巫婆的东西,甜甜的入睡之后,巫婆就要张开有毒牙的血盆大口了。
那天。
秦牧摘下安全帽脱下雨衣,挂在墙上,从铁皮橱柜里拿出一条白色的毛巾,递给她,然后从暖壶里倒了一杯水,放在桌上。他将那唯一的一把椅子拉过来,对她说,
"你把头发擦擦干,喝口热水,休息一下。不好意思,我还需要发些数据给同事,大概至少得半个小时,然后送你回家。。。我这里只有水,好像也不算太热,你将就一下。"
他不好意思地冲她笑笑,仿佛真的是为了未能好好待客而抱歉的主人家。这时她方始看清楚了这个她从一早开始就在找寻的总设计师的容颜。
原来,秦牧是这么好看的男人。而且,他棱角分明的五官居然一点儿也不显张扬凌厉,或者,是因为目光,让她觉得踏实温暖。
谢小禾坐下来,把雨衣敞开几个扣子,用那条毛巾尽力地擦干头发与脖子。里面的衣服也已几乎湿透,却顾不得了。那杯水是微热的,用来解渴尚可,用来驱寒,确实差强人意。而他却连这杯差强人意的水也没有给自己,她把头发擦至半干,朝他望过去的时候,他已经打开了笔记本与电话,打开免提,时而在键盘上敲击,时而跟另外一个一定也是在此时开着手机对着电脑屏幕的人在讲那些她听不懂的名词,与一串串的数字。
谢小禾忽然有一种倦极之后终于到了家似的不可抵挡的困倦。
秦牧挂断电话合上电脑的时候,谢小禾胳膊支在桌面上,撑着额头睡着了。
秦牧轻轻敲了敲桌子,谢小禾一个机灵抬头,"啊"了一声,往周围看看,有些茫然。
"不好意思,耽搁了一个多小时。"他对她笑笑,"我们走吧。外面的雨也小一些了。"
"哦。"她站起来,扣上雨衣的帽子,脑子还有些昏昏沉沉,几乎忘记了自己的包,临到出门想起来,回头,却见他将那包已经提在了手上。
坐上了车,当暖风从空调口吹过来的时候,谢小禾觉得似乎已经有无穷长的时间没有这么舒适,忍不住就合上了眼,却听他在旁边说,"衣服头发都湿着,不要睡,容易着凉。很晚了,路上没什么车,顶多1个小时就进城了。回去洗个澡喝碗姜茶再睡。"
她努力地撑开眼,侧头看着他,停了好一会儿,才说道,
"对不起,实在麻烦你了。"
"我反正是要回来,不算绕。"他淡淡地说,"不过以后不要这么冒失了。你如果不是正好碰见袁野他们,恐怕就要在那儿浇一夜的雨。"
"如果不碰见你,碰见了他们,我还是要在那儿浇一夜的雨。"
"他吓唬你的。"秦牧笑笑,"他也是比你大不了几岁的孩子。他原本也是要走开了再回去,然后自己特地进城一趟送你。"
"哦"。谢小禾低头,玩弄着自己的手指,"总之是我太莽撞了。不过,我真不是要炒作什么你们的工程问题,我对这个简直一窍不通。"她认真地看着他,"我们社的主打杂志也都是很温和的都市生活调子,我们都就是觉得你奇货可居。。。"她说到这里赶紧闭嘴,轻轻咳嗽几声,"觉得你。。。那个比较适合我们杂志的主旋律?"
"什么主旋律?"
"精致生活,白领精英,那种。。。"她想了想,认真地道,"针对的主读者群是城市有一定知识追求情调的女性,哦,"她此时想起来齐乐军,"我们也不排斥男性读者。嗯,拿我一个朋友的话说,我们的杂志,大约是让读者们通过阅读,跟从一些生活方式的同时,有某种类似‘我们的生活有情调’的这种优越感。"
谢小禾有些奇怪自己为什么好似管不住自己的嘴巴似的,对一个才见面的人这样毫无职业态度地说话,这人应该说是自己的未来采访对象---虽然这采访的机会现在看来实在渺茫了。也许只是因为这雷雨天,以及这雷雨天之中,她与他共同在这个对于外界而言,很暖和舒适的小空间里。
秦牧似乎对她这样的坦白有些惊讶,半晌才道,"其实,我的生活。。。一大半的时间就如你方才所见,与情调与精致搭不上半点关系,而另外一半。。。"他苦笑摇头,"其实恐怕也不是你们想象的样子。对我的访谈,不见得会给你们多大的收益。"
“这个要看怎么安排材料怎么写,主要还是你条件太好,可操作的点实在太多。”。谢小禾很实诚地冒出这句话之后恨不能抽自己一个嘴巴,垂下眼皮,暗自诧异自己这究竟是怎么了。她是个爱直话直说的人,但是,通常还是可以分清生活与工作,工作对象与朋友。。。还是,她已经在心里,已经不把他当作采访对象的缘故?她想了想,继续说道,
“嗨,我们是有些炒作,当然主要是你条件太好。你看你这么年轻,已经作了资产与发展潜力全国首屈一指的蓝鹰集团总设计师和工程部总监,得了那么多奖,其中还有国外的奖。。。名校出身名校留学,再加上,”谢小禾总算还是理智地把‘你长得也好,如果肯给我们登几张写真,就更完美了’咽回了肚子,改成,“如果你能给我们谈谈艺术之路,心路历程什么的,再有点类似家庭,情感什么的元素,那肯定。。。很红啊。”
“很红。”秦牧皱了皱眉,“其实做成一个‘很红’的采访,对你究竟有多大的好处呢?要这么拼命?”
“对我的好处?”谢小禾的脑子忽然有些空白,一个很红的专题,一个别人没有做到自己做到的专题,除了那种满足感之外,自己还能得到什么好处?她总不能说,这主要是因为timing,我最近实在无聊得发慌。。。终于,她想了想,算得诚实地说,“一期杂志销量好,我会拿到不少提成和奖金的啊。”
这句话出口,旁边的秦牧,突然侧头迅速地打量了她一下,那目光,幽深而戴着某种让她看不太懂的柔和---甚至说,是怜惜。谢小禾有些发呆,心里想,自己是不是太过真实了?即使他已经不是她的采访对象,她也不该做如此庸俗的回答?无论如何,她该把他这个问题,努力用工作热情来解释,往高尚点,或者独特点的路子上引吧?
谢小禾不安地舔舔嘴唇,想要解释一下,才说了一句,"其实我。。。"却又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她总不能真的给他倾诉,自己这俩天这种解释不出的情绪?对他说,我想做得更好些,让妈妈不后悔养了我这个女儿?我一直都很努力,生怕爸爸妈妈为养了我而后悔或者遗憾,可是原来,无论我怎么努力,都没法弥补妈妈因为收养了我而带来的那种遗憾?
想到这儿的时候她吓了一大跳,那重理不清的思绪这时忽然在自己的脑子里如此清晰,这种清晰使得她完全不知所措。她吸了口气,想要说几句什么来掩饰此时的慌乱,却听他极低极低地叹了口气,低声说,“钱确实是,有些时候,很多时候。。。确实是最重要的东西。”
她怔怔地望住他,脑子里一片糊涂,他的神色她看不懂,她不懂为何他一直温和宁静的目光此时带着悲哀和痛楚。也许是,自己难过,于是觉得别人也和自己一样难过?
谢小禾低下头。
这时却听见秦牧说道,"好,我等手头这些棘手问题告一段落,应该就是下周或者下下周吧,会给你电话,让你做个采访。我没有什么家庭或者感情的因素可以提供给你,但是,可以给你讲讲最近几次得奖的设计,以及京郊的这个工程。能不能做‘红’,那你就是尽人事,听天命了。"
他说罢,一直到将谢小禾送到r大宿舍楼下,便就没有再说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