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第 2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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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彼得堡的街道上张贴起了告示，悬赏某个失踪孩童的线索。打印的寻人启事贴满了大街小巷，上面印着孩童的半身照，在那下方写着失踪日期，当天的穿着，大致的活动地点以及联系电话，并注明，可凭情报前往市政厅领赏。那是一串令人心动的数字，在路过告示时，几乎所有人都会停下来多看它几眼，试图从记忆里扒拉出什么线索来。
“喂，你们看看这个，只要提供线索便可得到两千卢布唉！”
“别想了，没看见上面写着么，要证实有效才行，大人物可精得很。”
“我们也没什么线索吧。”
“什么啊，我们可是这一片最大的组织！怎么可能不知道嘛。”
“不，我们还不是……”
“哎呀别那么严肃嘛冈查洛夫，反正马上就是了。两千卢布呢，你们说，要是找到了人得多少钱啊。”
“肯定比卖了你值钱，也不知道是谁家的公子哥，长得倒是好看，我看看……这姓氏没听说过啊。”
“大人物的事情哪是我们能搞清的，”涅瓦利得锤了下同伴的脑袋，没等他正经几秒，就又嘿嘿笑起来，“嘿，没准是谁的私生子呢！”
“管他的，私生子又怎样，反正都是命好呗，那么有钱的话，没过多久就会有线索的吧，肯定也轮不到我们了。”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嘛。”
“切，没劲。”
“走了。”
在发现这笔钱大概与自己无缘后，众人纷纷失去了兴趣。冈查洛夫站在告示前，照片上的孩童看着他，露出了纯然天真的笑，金色的发打着卷，落在带着婴儿肥的脸颊上。
“喂，冈查洛夫，你在看什么？”
“我们是不是见过……”
“什么？”
“没。”
他应该是没有见过他的，这种上等人的小孩是不会出现在库罗尔特区的，现在怕不是已经回到了那宫殿般的家中了吧。神明会保佑他的，冈查洛夫这样想道，于是他快步上前，追上了同伴们。
单是最简单的线索便可让人发一笔小财的话，那么若是将那人带到委托人面前，又会获得何种奖励呢？以这个为踏板，握着孩童的生命，就这样得以面见大人物么？若是操作得当，一举改换门庭也不是不可能吧？
这样想的话，又似乎有点过于小题大做了，全城告示的背后是否又有什么深层的考量呢？孩童的行踪只是初级的考验，那巨额的悬赏也不止是为此，而那位孩童的真实身份又是什么呢？总有聪明人自认看穿了一切，静待着那之后的谜题。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整整一周过去了，仍没有人能提供孩童的下落，他就仿佛是被埋入了冬日的冰雪中，又等着春日到来，一起蒸发进空气里。
“西罗特金，我只有西罗特金了……”妇人哭泣着，她的长发盘在脑后，完美的盘发中漏出几缕发丝，像是一朵枯萎的金色玫瑰，被寒风刮落到泥地里。她的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劣质的粉底宛若斑驳的城墙，被泪水冲刷出两条道来，她的眼睑浮肿，眼里带着血丝，惨白的妆容下是掩饰不住的憔悴。
“够了吧，普尔赫里雅，已经闹得够大的了。你知道他们怎么说我的么？”
“我的西罗特金那么小，他才五岁，出门时甚至没带什么钱，这几天他是怎么过来的啊！他像个天使那样可爱，神看了都不忍心责难，那样的西罗特金为什么会遇到这种事？天啊！那些人那么可怕，他该多害怕啊……”
普尔赫里雅像是没有听到一样，只低低地哭泣着，她的泪水又流了下来，仿佛两个永不干涸的水龙头。
“你知道他们怎么说你的么？你知道他们怎么说我们的么？我受够了，明明我是如此正直而体面的人，而你又是如此的美丽聪慧，我们是一见如故的朋友不是么？听听，你走出去听听，娼妇，情人，私生子！他们怎么可以把这些名头冠在我们头上！不要再想什么西罗特金了，若神没有保佑他，那便是他的命！听好了，普尔赫里雅，我会照顾你的，你还有那么长的好日子。说到底，都是他的错，他为什么会去那里？哪怕是小孩子的任性也要为其负责。忘了他吧，你也该认清现实了吧，难道你不想和我在一起了么？”
他捏着普尔赫里雅的下巴，强硬地抬起了她的头，廉价的粉底擦在了他崭新的白手套上，糊出一团肉粉色的污渍。他眉头都不皱一下，强迫她同他对视，那张明艳的脸上尤带着愁绪，一双桃花眼水光潋滟。
“我只有西罗特金了，”她呆愣地重复道，“西罗特金也只有我了。”
“算了，随便你吧，我不会再管你了，小鬼的叛逆出走罢了，全城的人陪着闹了一周已经够了。寻人启示明天就会撤下，你自行处理吧。”
外交官离开了，他摘下手套，丢进了一边的垃圾桶里。普尔赫里雅又低下了头，那颗头颅在失去了支撑后落到了胸前。她攥紧了手中的纸条，这是这些天来唯一被证实的线索，在今早由一位报童塞进了邮箱里，用印刷体打印在道林纸上，折了三道，在外层写道，致普尔赫里雅·亚历山大罗夫娜·罗曼诺夫娜。
那里头写了西罗特金最后出现在库罗尔特区的地点，附赠一张照片，以及一串意味不明的一句话——
——‘当太阳落下时，神明睁开眼，赐孩童以安息。’
她低垂着头，盯着那张照片，那件棕色的小外套灰扑扑的，皮靴上沾了几滴泥点，西罗特金站在灰败的街道上，茫然而无辜地朝这边看来。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她缓缓地将纸捋平了，重新折叠，放入胸前的口袋里，像一周前离开家那样，离开了外交官的府邸。没人在意她的眼泪，自然也没人看到，那天夜里，她翻出了她所有的钱财，带着她拥有的一切，来到了库罗尔特区。
她走在破旧而肮脏的街道上，两旁是熟悉的多年不变的无人清理的废墟，远方偶可闻及炮火声，倒塌的院墙后面有躲藏着的居民，在她经过时投来警惕的视线，又在她看过去时迅速移开。
她换下了那双红色的皮鞋、鹅黄色的天鹅绒长裙，穿上了最朴素结识的裤子，蹬着厚实保暖的鞋子，一脚踏进了污水坑里。无需绕行，她已经没有保持整洁的必要了，再也不需要小心地找出条干净的道来，只为避开溅到脚踝的污水。她就像是最为普通的贫民窟居民那样，穿行在库罗尔特区的街道里。
六年前，她从这里出去，扔掉了所有的旧衣裳，换上一副体面人的打扮，欢欢喜喜地迎向新的生活。普尔赫里雅生得貌美，普尔赫里雅会出人头地的，母亲活着的时候总爱坐在朝阳的门口，细细地梳着她的头发，那长着厚茧的手指小心地理开打结的发团，普尔赫里雅啊普尔赫里雅，你要好好的，你要离开这里，你不该是这里的孩子。
于是她办到了，外交官来贫民窟视察时对她一见钟情。那时候她穿了条浆洗得发白的红裙子，年轻的脸上满是憧憬，两眼亮晶晶地从两条街区外跑来看大人物们。在看到年轻的外交官时，她的脸上泛起了红晕。她坐上了那昂贵的轿车，当沾满污泥的鞋底踩上车内的绒毛地毯时，她第一次为自己感到羞愧，她该避着走的，她不该踩在那上面的，天啊，她怎么会这样？
她局促地坐在座椅上，两条腿叠起又放下，只感觉无处安放，那开裂的靴子仿佛倏然收紧了鞋口，勒得她脚踝生疼，小腿酸胀不已，难以形容的不适。她突然很想下地行走，塌在熟悉的地面上。跳下车去吧，普尔赫里雅！像昨日那样在库罗尔特区的街道上奔跑吧！
她看着窗外，库罗尔特区那灰色的街景退去了。
布满碎石的地面并不好走，好在积雪掩埋了一切，现在，这里和市区里一样平整而洁净了。她走过与内城区接壤的街道，爬上一个坡道后再往下，拐过一个80度的转角后，出现在眼前的是更为破败不堪的房屋，简直就像是上世纪遗留的产物，不过确实，它们都是战前的残骸了，因无人收尸而腐烂在这里。
坑坑洼洼的墙面顽强地支楞在高低不平的台面上，硬生生地撑起了屋顶，在覆盖了一层雪后像是翻新了那样，成了孩子们手中随意拼接的积木。若是雪大一点，就像扔下一块积木一样，会轰然倒塌吧？她看着那些眼熟又陌生的街道，一时间竟找不出曾属于她的那所。是在这五年里，因这无人打理的寂寞，终于坍塌了么？
普尔赫里雅啊普尔赫里雅，风带来了母亲的话，你为什么而回来呢？寒风在她耳边打着旋，她揉了揉被冻僵的耳朵，将它塞进护耳里，那风终因为无处可去而消散了。
为什么呢？她按了按胸口，在触及到大衣下那稍显坚硬的质感后才又安下心来。她扫视了一圈，已经有人发现了她的到来，远远地估量着她的价值。她赶忙加快了脚步，穿过了这片废墟，大概在不久前这里才发生过战斗吧，她看到了新鲜的血迹。她面无表情地移开了视线，穿行在违章搭建的棚户中，又钻进了无人的小巷里。这里已经是库罗尔特区的深处了，无所不知的情报贩子就暂住在这里。
只要你能付出让他满意的代价，他就是万能的，他是库罗尔特区的神话，是无人不晓的都市传说，是圣彼得堡的□□。
在那张纸的背后，附着一个隐秘的联络地址。那一刻，那些被抛弃的过往找上门来，她听到了钟声，击响在她耳边。
她看着眼前那老旧腐朽的房屋，恍惚看到了什么远古巨兽的颅骨，在风雨的侵蚀下被雕刻成斑驳的样子，只待着万物复苏时，流下涎水来。滴答，浇灌在她的头颅上。她踏入了那阴暗的甬道中，就仿佛踏入一个冰窖，寒冷瞬时包裹住了她。那里面没有点灯，她哆嗦着掏出个手电，按下了开关。在强光照射下她终于看清了周遭的环境。这里似乎和其他别的什么屋子没什么两样，胡乱堆积的石板，布满灰尘的地面，墙角挂着蛛网，掉了漆的椅子缺了一个腿，斜斜地靠在墙边。
在这堆满垃圾的屋子里，留出了一条蜿蜒的小道，她就像沿着韩塞尔丢下的路标一样，朝里走去。在不知走了多久后，她突然感到莫名的恐惧，等她出来时，它是否已被小鸟啄食殆尽？她不禁开始疑惑，六年前，她是怎样的孤注一掷呢？她关掉了手电，盯着眼前的黑暗，那自然是没有什么闪着莹润光芒的石头的。那一刻，她仿佛失了浑身的力气，只能跌跌撞撞地继续前行。
在黑暗的尽头，她看见了光。那布满了整面墙的显示屏发出点点光芒，随着画面跳动，像是闪耀的星辰，有一个人站在那里，看着那个世界。他裹在一件巨大的斗篷里，从背面只能看到一个从毛茸茸的领子里钻出来的白色绒帽。
“先……生？”
他转过身来看向她，在幽暗的光线下，他的肌肤苍白而不似真人，他的眉心微微蹙起，带着点悲悯似的愁绪，视线微微向下，轻飘飘地落到她身上。她像是被什么极寒的射线击中，牙齿颤抖着发出哒哒的声响，不禁扑簌簌地落下泪来。那泪水滚在脸上，像是要把脸颊都冻成冰块。
“抱歉，我怎么……”她狼狈地擦拭着脸上的泪水，只感觉手指都要冻僵了，下颌直打着颤，“先生，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她按住颤抖的下颌骨，叫出了那人的名字。
费奥多尔·米哈耶洛维奇·陀思妥耶夫斯基，住在贫民窟的伟大的情报贩子先生，他还是六年前的那副样子，只有她变得不同了。站在他面前，她只觉得羞愧难当，仿佛下一刻就要炸裂开来。
她按上了胸口，心跳透过层层阻碍传到了她手心，一点点地变得迟缓起来，仿佛就连那里都被冰冻了一样。
“好久不见，普尔赫里雅小姐，”那人状若未觉，又或是故作不知地欣赏着她的丑态，从嘴里吐出礼貌而谦逊的问候来，“或者该叫您夫人了？您这次前来是……”
“请问！”一时间，恐惧压倒了一切，她惊呼出声，粗鲁地打断了那人的问话，幸而他并没有发怒，仍像是包容一个不听话的孩子那样看着她，“请问，您唤我来到这里，是想要我做什么？”
“您在说什么啊，夫人，不是您自己决定前来的么？是您自身的意志让您来到这里，而我只不过是给迷途之人一点小小的指引罢了，如果您的记忆并没有被篡改，您应该还记得，我并没有邀请您吧？”
他看上去似乎确实是困惑的，略带惊讶地睁大了眼，那紫色的眼眸像是最名贵的宝石，展示在了她面前。但是普尔赫里雅没有心情去欣赏这份美丽，她哆嗦着解开了大衣的扣子，从内里面掏出一个纸袋来。
“您不就是想要这个么？若是想要钱财，大可以大方地踏入府邸，您看到那个悬赏了吧，也许您并不将它放在眼里，但那已经是我能做到的全部了。但是您没有亲至，只是派了信使前来。您不正是要我来到这边，把这个交到您手里么？”
“我不知道是什么使您有了这样的误解……”
“那不是误解！”
“好吧，好吧，我已经明晰了您的决心，普尔赫里雅夫人，您还是如同六年前那样聪慧而决绝。那么，这次您又能够拿出什么呢？”
“我的全部。”
普尔赫里雅坚定地说道，打开了纸袋。那细绳缠在了她手指上，纠结之下她一个用力扯碎了袋子，那刺耳的声音仿佛重置了她心脏的搏动，她深呼了口气，用僵硬的手指，笨拙地从里面掏出一个磁盘来。
“这是我在他身边六年里所见证的全部，他的资产他的计划，他的受贿记录他的犯罪证明，这是我能拿出的全部了。如果您不介意的话，还有我全部的资产，都可以拿去。您当初送我到他身边，为的就是这些吧。”
“噗，抱歉，”陀思妥耶夫斯基轻掩住嘴，“您还真是了不起啊，夫人。但我要为自己申辩，我可从未针对过您啊，您所得到的一切都是您的报酬，您所做的一切都是您自身意志的选择，您一直是自由地，出于您的自由意志，背叛着所有人啊。”
“我只是想活下去而已！我要更好更长久地活着，你们总是靠不住的，我只是提前做了该做的事罢了！”
“您无需激动，我无意批判您，事实上，您的那份机警令人赞叹。那么，这次您又想得到些什么呢？”
“请杀了那些人！请给罪人以惩罚！他们害死了我的西罗特金，他们对他见死不救！他们有罪，合该下地狱，我的西罗特金明明是那么好的孩子啊！”她失去了先前的谨慎，愤怒地嚎叫着，末了，她突然没了声响，定定地看着陀思妥耶夫斯基，像是一尊祷告的塑像。
“先生，请把我的西罗特金还来吧。”
“哎，”陀思妥耶夫斯基轻叹一声，微微摇了摇头，漆黑的发晃动了一瞬又融入了黑暗中，“我当然想要帮您，但是要让那孩子回来，这是神才能办到的事啊。”
作者有话说
第28章 第 28 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