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若离别》枫瑟阁

2、旅途

　　十四岁那年末离曾经有过一次长达半个月的旅行，那时外婆的身体已经开始衰弱，长期住在医院，并且大多时间都是陷入昏迷中。她被来照料的亲戚赶回去上课，而且不允许她频繁探望。深夜，她在空荡荡的房子里，一个人，穿着宽大的睡裙，来回走动。眼睛泡在泪水中，剧烈地胀痛。冰凉的风穿梭在漆黑的空间里，她闻到自己身上散发出腐烂的味道。
　　这具身体，不被祝福地诞生。它在淤泥中闷声伸展，企图接近阳光。可是泥淖深处的阴暗，已经渗入骨髓。她的内心是黑色的深潭，灵魂在空茫的旋涡中迷失。其实阳光处处皆是，是廉价的温暖，只是她自身形成了一个强大的气场，抵触每一寸温暖。
　　那时她觉得需要一次旅行，在她被自己的绝望杀死之前。选了一个南方小镇，从她所在的城市出发要坐两天两夜的火车才能到达。是胡乱订的票，反正任何一个地方对她来说都无不同。离开那天下着很小的雨，她一个人背了简单的行囊，穿过拥挤的人群，在车上挑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雨水在玻璃上披了蒙蒙一层水雾，积聚很久才凝成一滴嗫嚅着滑落，她的额抵在上面，冰凉的触感让她内心的热切略有平息。她望着车窗框住的世界，无数个黑色的头颅在下面攒动，很少有人打伞。有仰起的脸，流泪的，微笑的，苍老的，年轻的，都是陌生的，在雨中像一朵朵沾满露水的丁香，无限欢欣，又使人无限忧愁。
　　末离在那一刻突然有满心的沧桑感，众生的千姿百态像一场无声话剧般呈现在她面前，她在生命的妖娆中看见一张流泪的玻璃，她开始明白世间的一切繁华都是遥远彼岸的模糊光影，黑色的河水阻隔了前路。她注定要在云层俯瞰世界，无法参与，也不被影响。
　　火车开动的时候她摸到自己脸上的泪水，没有温度的液体，源源不绝地从她眼眶里涌出，可是她没有感觉到悲伤。她想起母亲在阴暗的房间里麻木的泪脸。
　　这一次旅行对她的意义不在目的地，而是旅程。她在出发前就知晓。
　　火车上的生活是很枯燥的，沿途风景很荒凉，冷硬的座位让她的身体酸痛难耐。加上她一直发着低烧，几乎不曾看到什么特别的景色。火车经过一个小镇站台时，她从一个噩梦中醒过来，突然发现对床埋头看书的男生，一滴冷汗沿着她的额角滑落，湿湿粘粘的刘海令她几乎无法呼吸。
　　男生抬脸，平静地望着她，非常平和的眼神，没有猜疑，没有探询，甚至没有意义。
　　末离几近狼狈地扭过脸，窗外阳光明媚，天空水洗过般蔚蓝。但她的心里却冰凉如寒冬。
　　手机铃声突兀地响起，她瞪着它，眼里掩不了的恐惧，宿命的苍凉感像心里裂开的一个伤口，不断有风灌进，一切都乱了，无法看清。不要走，不要走。求求你，不要走。她听到心的最深处有个声音在呐喊，声嘶力竭，卑微地，绝望地。
　　”你不听吗？“不期然地，男生开口询问。
　　她没有回答，只是木然地按了接听键，木然地听着话筒里传出的陌生嗓音。”末离，你在哪里？外婆去世了，你快点回来。“
　　她久久地沉默，末了，轻问一句”是吗？“她放下手机，脸上没露出任何痕迹，只静静地望向窗外。
　　依旧是一片平静的湖面，在她脑里轻轻荡漾着微微的涟漪。她记起母亲曾问过她”什么是死亡？“
　　”死亡就是被放弃，死亡就是被遗忘。“她清楚地记得母亲当时的神情，那是种冷漠的嘲笑。”末离，你对这个世界投入太多感情了，它将以无数的遗弃回报你。知道吗？没有谁能永远陪伴你，即使是你自己。因为死去的人带走你太多的记忆，你的生命一点点地残缺，很多年后，你会在镜子里看见一张陌生的疲惫的脸。”
　　“末离，你爱我吧！”
　　母亲玫瑰花般艳丽的脸，浮现淡淡的嘲讽，睨着她。
　　“怎么办？我只能爱我自己啊！”
　　那是母亲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随后她毫无犹豫地走出她的世界。
　　夜里，男生听到一阵细微的啜泣，断断续续的哀伤，似发酵的酒精，瞬间充斥整个车厢。他起身，掀起床单，看到一张通红迷乱的脸，她似乎被噩梦纠缠住，不断地扭动着身子，表情痛苦，有泪水不断地从眼角渗出，夹杂混杂的泣音。
　　”妈妈，妈妈。“她呢喃着，慢慢平静下来。”我爱你啊，妈妈。“
　　她的声音里透出绝望的气味，这气味像汹涌的洪水淹没了她的年轻的姣好的脸庞，同时也在男生冰碉般的神情中撕裂一个细长的裂缝。他的手轻柔地抚摩女生滚烫的脸，“好了，好了，乖，一切都结束了。睡吧！”
　　那是末离做过的关于母亲的唯一一个梦，冗长灰暗。她见到年轻时的安芷，美艳的脸上肆意的狂妄和不屑。她冷冷地站着，看着外婆，手指间烟雾缭绕，她涂满腥红唇膏的唇弯出一丝轻蔑的笑，“别以为你给了我生命，就以为你可以决定我的人生。”
　　外婆默默地看着她，眼里的哀伤像浓雾弥漫。
　　她一直昏睡了一天一夜，朦胧间有人喂她喝水、吃药，冰凉的手指探在她额头上。完全清醒时是凌晨时分，她睁开眼睛，看到窗外深蓝的夜空，大颗大颗清冷黯淡的星星，然后她看到趴在对面桌子上的男生和身上盖得严实的两层被子。
　　口渴得厉害，从包里翻出一瓶矿泉水，扭开瓶盖咕噜咕噜喝了大半瓶。
　　“你醒了啊？”或许是睡得不沉，男生很快醒过来，压着手臂睡，半边脸都是红的，他揉揉朦胧的双眼，语音混杂不清，“好点了吗？”
　　她疑惑地，昏睡过久的脑袋一片混杂，只是呆愣地望着他。
　　“你昨晚发高烧，吃了药后就一直睡到现在。”他把头探出车厢，又缩回来，“可能要等一会才有东西吃。”
　　“谢谢。”她还是呆呆的，倚在靠背上，静静地望着车窗外逐渐显出轮廓的楼房。不习惯跟人道谢，一直以来也很少有这种机会。她从小便懂得自主自立，因为知道只有自己可以依靠和信赖。
　　“我叫林楠，你呢？”男生坐回原位。“末离，殷末离。”她淡淡地回答。
　　“末离？不要离开？这名字真特别。”
　　她只觉得累，不想开口，点点头敷衍着又继续看向窗外。脑里空空的，什么都想不了，也不敢去想什么。男生安静下来，若有所思地望着她。
　　那束目光太过强烈和专注，末离无奈地转过头，“有事？”
　　“我不是要搭讪，”林楠搔搔头，轻轻咧嘴，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可是我觉得我们似乎见过。”
　　“我没见过你。”末离漫不经心地回答，停顿一下，再加上一句，“从来没有。“
　　其实认定是年轻男生的无聊伎俩，刚见面时没有任何表示的路人，突然提出这种问题，她不免觉得可笑和轻浮。但男生还是一脸真挚的模样，疑惑的眼神在她脸上来回梭巡，试图找出有力证据。
　　不久有列车员推着食物过来，末离在货物里翻翻，拿了果汁和白面包。

作者有话说

　　写出来的还有很多，但是都是零零碎碎的··等完整了再接着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