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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师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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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放在十五年前的最后一刻,君明怀怕不是还能感激涕零,喊上一句父帝隆恩。可如今他兴致已然提不起半分,没工夫再陪他演或者是进行那些父慈子孝的戏码。群臣百般相逼,真正的不入天家,他已经尝试过一回了,不想再尝试第二次了。
他坐上轮椅,让九渊推着他去找沈清辞。
他依稀记着,他最后是从台阶上滚落下来的。
......
他浑身上下好像被车轮碾过一样,膝盖骨疼的像被人挖去了似的,他每次醒来都有一只温热的手贴在他额头上,说一声再睡会儿。他便闭上眼睛,沉沉睡去,那人轻抚着他的胸口,让他入梦,时不时的伴着两句童谣。
不厌其烦的一次又一次给他喂药,衣袖脏了都不顾。药从嘴角流出来,他拿着帕子仔细擦拭,又会端来第二碗,直到他喝进去为止。
他疲惫的睁开眼,人已经不在他身旁了,巨大的失落感涌上心头。
他强撑着坐起来,扫了眼房内的陈设,一贯的素雅别致,无多余的装饰。浓浓的梅香扑鼻,清幽而不扰人,连他睡梦里都是香甜的。
他庆幸自己还没有到病入膏肓的地步,谁是谁还分的清。
“喵。”
软软的一声猫叫,像是一把小钩子,钩到人心底里去了。
这猫黄白相间的,头大大的,耳朵圆圆的。一下子跳到他腿上,粉红色的肉垫伸进他的里衣里。
“花花。”
君明怀又惊又喜,抱起花花来,狠狠吸了几口,一身皮毛油光水滑,忍不住摸了好几下。
“花花,下去,爪子拿出来,不要往他身上扑!”
闻言,人和猫俱是一动不动。
“快点!”
迫于主人的淫威,花花临走时贼心不死,扒开他里衣,照着雪白的锁骨亲了一口,又仰着亲了他脖颈上面的软肉一口,飞也似的从窗户口窜出,乍一看,这猫怕不是个梁上君子。
顾琰将手里的紫藤皮盒子放下,坐在他身旁:
“这张脸看的不习惯吗?这地方以前叫兰台,现在叫鸑鷟渊。”
一袭紫衣,一支银钗,乌黑的发间夹杂着数缕白发。明珠玉体,皎月生晕,举手投足间雍容华贵,出淤泥而不染,遗世而独立。
君明怀当即就想到一句:
岁月从不败美人。
“几年未见,你长大了,出落的越发标志了。”
顾琰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君明怀没有躲,任他摸着。
“为什么把我掳到这里来?”
半晌,他哑着嗓子问道。
“饿不饿,我煮了粥,里面放了不少虾仁。”
粥不冷不热,温度刚好,顾琰将勺子递到他唇边。
君明怀无动于衷。
“那自己喝?”
君明怀烦了,接过碗来,重重摔在床头柜上。
顾琰连忙掏出帕子给他擦拭手指。
“师父只是喜欢养孩子而已,多大都是师父的孩子。不想喝放在那里,师父不强求你。”
盒子最下面有纱布和伤药,顾琰作势就要给他上药。
君明怀从小到大不管做什么,都是按自己的心意来,又是惯会给长辈甩脸色的人,得理更是不饶人,怎可能让顾琰动他。
“乖,把药上了好吗?”
顾琰半是哄着半是央求,无奈君明怀连半分都不肯配合。
顾琰不得已,最后眼疾手快使了个巧劲,一手摁着他手,膝盖顶着他后腰,冰凉的药膏顺着身后的乌青被推开,疼痛刺入骨髓,君明怀打了一个激灵,小小的呜咽了一声,趴进被子里,便再也不动弹了。
顾琰给他系好里衣,扯过棉被来,一左一右的裹住他,活像是一只干扁的糯米团。
顾琰长叹一声:
“最不应该回来的就是你。”
“怎么?怕我回来?我怕我不回来等来的只有一块冰冷的牌位,不过我确确实实等到了,等来的是我母后的牌位。”
君明怀明显被刺激到了,他攀扯着顾琰的衣领,面目狰狞,眼尾焚红,末了竟流下两行泪来:
“凭什么啊?为什么死的人不是我,凭什么?!”
“都是师父的错,都是师父的错,但你千不该万不该,都不该跟自己置气。”
顾琰柔声安抚。
“你不是我师父,我不要你!”
君明怀失声痛哭。
顾琰明显愣住了,他反应了好一阵子,不可置信的盯着君明怀,这孩子说什么?不要他?
君明怀泪流满面:
“什么时候放我走?”
“鸑鷟渊周围都是结界和电网,小狐狸,你出不去的。”
顾琰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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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明怀坐在窗前,望着外面的天,灰蒙蒙的,没有一点光亮。无数雪花堆砌,他伸手,够不到一片雪花,反倒是屋内烧着地龙,一片春意。偶尔有寒风吹来,也被这一屋的春意消解了。
一年光景,他已然能站起来了。外面毁天灭地,他困在这边不知消息,鸑鷟渊一时半刻都不能停留,他要回家。
君明怀走路踉踉跄跄,走了几次都找不到鸑鷟渊的大门,花花急忙叼着他的袍角把他往回拉,君明怀勒令几次花花不要跟着他,不料花花好像中了邪似的,铁了心要同他走,君明怀没办法只能让它跟着。
顾琰站在鸑鷟渊的陡崖上,站了一天一夜,静静的看着一人一猫两个背影渐渐远去,直到消失不见了还要站着。
他若想留,山重险阻也拦不住他,他若不想留,近在咫尺也留不住他。保一个人最无虞的方式,就是顺遂他的心意。他喜欢花花,就让花花跟着他,往后的日子里也不失寂寞。
他和君轻尘在他心中的位置,他从不敢妄自衡量,从不敢高估,也从不敢低估。只是他不肯留下来,他若肯留下来,他的腿便能好的更快。
鸑鷟渊的大门永远向他敞开,从来不设电网结界,他来去自如。和他说这么多,只是为了哄骗他留下来,然后把他的腿治好。
君明怀带着只猫,走了一天一夜,第二天黎明时分才回到璇玑宫,他耳鼻冻得通红,眼睛一扫才发现那不是他的披风,他穿着顾琰的披风,下摆长了一大截,他走路的时候怎么没把他绊死?
“哥?这是...花花?”
从今天起,它就是我儿子了。”
“花花,不是只母猫吗?”
君诺离不解问道。
天晓得君明怀发什么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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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会这么布阵的。”
君明怀一手掀开帘子进入大帐。
“你去哪了?你腿能走了?”
“养伤。”
“他给你治好的?”
“那又如何?”
父子间没说开两句话,又开始吵起来,周遭将领全都起身出去,争吵之声不绝于耳。
“他不会这么布阵的,你要相信我,我了解他。”
“你了解他?他这么多年来,城府诡计藏于心底,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我告诉你,你至始至终都没有走进过他的心里,跟我说你了解他?!”
“他哪来的城府诡计?他城府诡计再多,也没你身边这些贰臣城府诡计多,欺辱我,打压我。我师父做什么都是堂堂正正的。我和他朝夕为伴了三千年,排兵布阵,武功剑法,哪一个不是他亲身所教?我熟悉他下战术的方式方法,南边三面环水,他是凤族,肯定会有所阻碍,他凭什么把那里定为下阵法的最佳位置?”
“......”
“那你自己去南面,我去北面,谁都不要理谁,你是拿众位将士的性命开玩笑?你自己刚愎自用,不听劝阻,好生威风,神尊的架子倒是一点不倒,勒令别人,不要来勒令我,做错了就是做错了,我不听,我不吃这一套。”
吵到最后,君明怀连尊称都不叫了,直接一口你的我的,把君轻尘气的七窍生烟,大骂君明怀逆子。
君明怀听了亦是怒火中烧,夺门而出。
……
漫天烽火,将士和战马的嘶嚎声响彻苍穹。
君明怀流下两行血泪来,他眼中也满是血污,他跪在地上,他看见的只有朦胧模糊的人影,最后一刻,他看见他的父帝,力竭而亡,灵力散尽。
......
“不要,你们都回来,我错了,是我错了,对不起。”
君明怀从噩梦中惊醒,泪流满面。
“宜修,宜修。”
耳边传来沈清辞急促的呼唤。
君明怀头痛欲裂,胸口疼的吸不上一口气,却喊的歇斯底里:
“为什么我想留的人一个都留不住,每次他们不在了,我就痛心疾首,这样有什么用!世上哪有后悔药!我却连年连日的吃了一副又一副!我连真心和假意都分不清,合该糟践了他们真心,他们谁都有错,就我没错,可最后,错的人是我啊,我错了......”
“没事,没事,已经过去了,刚刚是不是魇着了?”
沈清辞拍拍他的背。
“我梦见师父了,我把一百年前的事情全部梦了一遍,老天是不是惩罚我,让我梦了一遍又一遍,耳提命面的让我记着发生了什么,我好不容易学着不记起那段往事,可为什么偏偏就要把它想起来,忘川水我不敢喝,情之一字,可大可小,我怕我把所有人的名讳都忘了,我欠别人的,别人欠我的,我不敢忘。”
他浑身俱颤,声调也颤:
“我说不要他,他不是我师父,他有多痛心,他欺骗我把他封印在天宿河底我有多痛心,我和他不辞而别的时候他痛不痛,铁链钩穿他元神时他痛不痛......我还有什么脸面再踏入鸑鷟渊半步......”
“没事,花花在你身边,它每天就在璇玑宫里等你,这么做为了苍生,这是万不得已的事情,你又何必耿耿于怀?”
沈清辞急忙把花花从床脚下抱上来,放在君明怀腿上。
“它每天都在你床边等你,守你,照顾好它,就不算负了帝师的情谊,你说对不对?”
君明怀摸了摸花花。
“苍生啊?”
他眼睫微颤,闭上眼睛,缓缓流下一行清泪,再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