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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新后扶留(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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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她不失望,因为她把幻想和现实分得很开。幻想完美无缺,现实却总有残缺。怎么敢指望幻想与现实契合得刚刚好?她刻意把目光调淡,看什么都一眼瞭过,什么都不放进眼里,刻意把现实与幻想的分界拉大,好匀出空间来,把自己掷入幻想中,这样,现实才不那么难熬。
新后扶留嫁入青鸾宫后的第一百日,宫人们已渐渐习惯她那副目空一切的姿态,习惯她不言不笑,习惯看她冷冷地处断后宫诸事,或是冷冷地往来于青鸾宫与宝相宫之间。然后在背后议论,凤凰与麒麟的这次联姻是否太勉强。当然,若是排除个体,单从门当户对上来说,羽族之长与神兽之长,天作之合,挑无可挑。朱雀帝重言千好万好,只太过飘逸散淡,帝后扶留也千好万好,只太过孤高冷淡,这样的一对,夜里要怎么办?谁能想象他们做“交颈鸳鸯”的模样?难不成要一夜夜枯坐到天明?若是连一点“情趣”都没有,这样的夫妻做起来又有什么意思?看来,朱雀帝纳新宠是迟早的事。宫人们都这么想,不这么想就太不合情理了。反正前朝有例,帝与后并不一定非得同床共枕不可,帝不一定非得从一而终不可,后也不一定非得诞下皇嗣不可,有很多折中的方法可供像他们一样被强扭成夫妻的“怨偶”选择。宫人们都在等着看,看帝后扶留面临这样的“选择”时是否还能够冷淡如前。可是,他们翘首盼了多时的“好戏”并未开场,因为朱雀帝重言没有任何纳新宠的迹象。他不管多忙都会回趟青鸾宫,陪扶留喝喝茶、赏赏花。不那么忙的时候他偶尔也会去趟茜草园,看看交给雾冰代养的几头山羊。不论从哪方面看,他的行动都规规矩矩,惹不出半句闲话。说实在的,宫人们有点落寞,本以为能有希望看到个不那么“冷”的帝后扶留,最后却因重言的“规规矩矩”而让这希望成了泡影。他们原本就波澜不兴的日子,这下成了一潭死水,连泡泡都不冒一个。
赌局还在开,不过宫人们对帝后扶留的第一个笑的兴致明显淡了,他们现在热衷于私底下为朱雀帝重言“选妃”,过过嘴瘾,将四方神族中的美人咂摸个遍,好比对鞋样,看看哪个美人配他更登对些。就在他们忙着“乱点鸳鸯谱”的时候,帝后扶留突然露出了她嫁入青鸾宫后的第一个笑。那是第一百零五天。结果,宫人们“全军覆没”,没一个押对了宝的。谁能想到她居然喜欢石头?!谁能想到她居然在看到石头后会笑?!谁能想到她在看到石头后会露出那种孩童式的微笑?!谁能想到她竟会把一抹笑完完整整地给了一块石头?!
扶留喜欢的“石头”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石头。它们叫“曜珠”,产自曜海深处,一种巨蚌的壳内。曜海之深,深不可测,曜海之险,险不可驭,一般神族不敢轻易涉足。因此,这曜珠得来颇为不易。有一颗就够稀罕的了,扶留她有整整一箱。
谁有这么大的本事,把曜海当成自家后院,想来便来想去便去,曜珠采了一颗又一颗,硬是能全身而退?
见到扶留的笑的那一天,宫人们也见到了这个叫雷翦的“珠奴”。他就是那个把曜海当成自家后院,想来便来想去便去,曜珠采了一颗又一颗,硬是能全身而退的人。他也是扶留嫁妆的一部分,本该随她一同前来,临了却因她一句话改道去了曜海,一去就是一百零五天,采了颗极罕见的暗蓝色曜珠回来献她。就在他缓缓揭开覆在珠子上的锦缎的时候,宫人们看见她唇角微微一挑,尽管转瞬即逝,但它确确实实是抹笑。笑里还有一种孩童式的贪婪,它与她身上那股成人式的孤高冷淡撞在一起,互生龃龉,最后竟演化成几分僵硬的羞涩。
好了,不用再赌了。
宫人们终于了结了这场赌局,把心思挪到别处——扶留的“嫁妆”,珠奴雷翦身上。
一身野气,武高武大,两笔浓眉生机盎然,直劈鬓角,高鼻深目,双唇飞薄。这样的外形在见惯了各色美人的宫人们眼中,算不得太好,也算不得不好,总之,属于那种弄不出大动静来的俊朗就对了。好在他爱笑,笑起来阳光灿烂春暖花开,与他那孤高冷淡的主子刚好一个冰里一个火里。他在笑的时候还能把热力均匀播撒到周围每个人身上,宫人们见多了假笑、阴笑、虚笑、冷笑,觉得他这种憨憨的笑法特别新鲜,特别讨喜。于是,他没费什么劲就在各处吃得很开了。宫人们也破了回例,没有拿他来碎嘴。只不过有时会叹上一叹:唉!可惜了!这么好的孩子,出身却不好!
关于雷翦的出身,他自己并不避讳。谁问他他都这样说:当年被弃曜海边,叫暴风连吹三日、酷日连曝三日,生死一线之际,得了主人搭救,这才有今天。话里话外全是真感戴,绝无半点假情义。那惨淡的开头,惨淡的过程,以及幸运的结尾,宫人们一路听来,异常投入,甚至于泪湿春衫袖。
那还是百十年前吧,九公主扶留常到曜海边去探探,探到风不那么大浪不那么急,有七八成把握的时候就潜下海去,采得一两颗曜珠就凫上来。那日她潜下去摸了很久,始终没有碰到合意的,意兴阑珊地往上凫,刚在海面上露头,就与一只肉嘟嘟的虎崽打了个照面。那时,风浪正把他抛起抛落,一个浪头涌来,打得他滴溜溜转。她冷冷地瞭了他一眼,再伸手一拎,一送,他就到了岸边。扶留披好外衫、理好头发,打算离开,他湿淋淋地跟在她后面,几次跌个四脚朝天,还是不屈不挠地跟。她回头,他停下,坐直,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体面些。只是那条让冰冷的海水冻得不停打颤的尾巴泄了他的底气,扶留侧身,拿眼角瞟了瞟他,然后蹲下,把右手伸过去:你要随我走,那就过来。他忸怩了一回,呜咽了两回,挣扎了三回,到底没抗住,磨磨蹭蹭地靠了过去。她把他带回麒麟宫,取名叫雷翦。
传说麒麟不履虫,不踏草,不伤弱小,风雷禀性,却极有德。看来传说是真的。扶留虽冷,却常常做些“热”事:她会捡只弃虎回去,做他的庇护者;她会给一排列队行军的蚂蚁让道;她从不簪鲜花,为的是让那些花朵好好地呆在枝头,怒放一季,享尽天年。几百年来,她身上一笔“血债”也没有,干净得像一把未开刃的刀。至于这把“刀”开了刃后会是个什么情形,谁都没想过。在凤凰们看来,扶留只需适当地出现在各种需要她出现的场合,把一个高贵优雅的朱雀帝后演好就行了。多低的要求。就是这程度过低的要求使他们忽略了她“开刃”后的潜力,以至于到后来神魔大战爆发,扶留披上战袍,开起杀戒来眼都不眨一下时,他们才如梦初醒——这个不履虫、不踏草,连只蚂蚁都不愿捻的麒麟原来还有这样一面!看她藏得多好,把他们一个个唬得好惨!
那都是后话了。现在离神魔大战还有好几个月,一切还算平静。若硬要说是“山雨欲来风满楼”,那也未尝不可。
比起那远在几个月之外的风暴,此时三皇子重华心里头刮的这个可厉害多了。他觉得自己的大半个身子已然没入“入魔”的血盆大口中。常常恍惚。常常幻象丛生。常常在幻象中看见一双生蹼的脚,常常看见那双脚的主人羞羞一笑,很不熟练地勾引他……
呸!她哪在他面前笑过?!简直魔障!
三皇子重华知道事情不大妙,尤其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入魔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凤凰族五百年一涅槃。涅槃是个坎,迈得过就能脱胎换骨,迈不过就要粉身碎骨。每个到了涅槃关口的凤凰族都要进离火宫中闭关,一闭就是九九八十一天,在这漫长而凶险的涅槃之路上,他们随时都有焚化后再也炼不成整坯的可能。这几率不低,十之一二。特别是那些在涅槃之前出现“入魔”征兆的,那更是加倍凶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