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2、长风破浪(下) ...
-
白得她自愧不如,白得不可思议,白得就像暗夜里飘荡的白衣,苍白的手臂攀上了她的,在她无法压抑恐惧发出刺耳尖叫的前一刻,捂住了她已经张开的嘴巴。
亿万分贝让她活活咽下,紧接着的感受是——
好大的手,还有,露水混合了野雏菊的清甜。
少女气场奇妙的转变令他荡漾了一下,拾回书本然后对眼巴巴望着他的少女问:“你叫什么名字?”
以绝对豪放的姿势瘫在草地上的少女端正了坐姿,才回答:“你没事就好。我叫嫣。”
“你——”
“你呢?你叫什么?”
他沉默。他并无马上自报家门的习惯。
“啊,刚才我撒慌了哦,那是我的真名才怪。”
“......”看出她现在撒慌的他上当才怪。
“那我便自作主张称你为‘来俊臣’同学啦。”
什么,那个无数冤魂的债主?
他的眉毛拧了一下。
“呵呵,不是历史上的,是一部小说里的刑部尚书。那小说还有个和我一样的路痴......”
事态慢慢远离控制。“——”他说了什么,成功让她失语。
“——”
他说了什么?
“咚!”
重物坠地的闷响惊破了一席幽梦,船舱的震动随坠地物的停止滚动而休止。
完全醒来,满腔怒火的苏拂借清晨微弱的光看清了在木板挪动的那团东西。
“狄琶,又是你!”
摇摇晃晃从桌底钻出的狄琶摔得眼青鼻肿,“谁知道啊!”果然还是树好睡!
对面的椿喣没有发表任何意见,实际上他还未从恶梦中完全摆脱,犹自喘着气,盯住空气不放。过了好一阵子,才发现他们奇怪地欲言不发。
“有话快问。”椿喣的心情很差。
“椿喣......”苏拂呐呐地问,“你对谁那样苦大仇深?刚才......眼神可怕极了。”
“自然是,那个人了。”椿喣回答。仿佛极度忍耐,语气缓和了很多。
他们也聪明地避开。
苏拂懒得理狄琶:“借过。”又说了句,“我去吹风了。”便离开船舱。
“吵醒你不好意思啊。”狄琶扶起长椅,摆回原位,屁股一沾,扑桌闭眼,“你也继续,时间还早着呢。”
那边在翻书。
“……夫五百年之间,守文之君,当涂之士,欲则先王之法以戴翼其世者甚众......”
居然晨读。
“哇,我最怕《天人三策》了!”他跳起,“你参加明经科啊?记得这么滚瓜烂熟!”
椿喣目不斜视。“从小便记的东西,温习罢了。”
“佩服,佩服。你接着,我去吹海风吃早饭了哈。”
“船上卖的食物很特别哦!”
师傅的话他挂在心上,吹“海”风排到了晚饭后。
庞大的海船平稳地行驶。
“居然能进河道......真不知该说什么好。”苏拂心道。
那些小船遇上这个庞然大物避之不及,也无可奈何。
大后天才到,航行途中有多少眼睛在看?
贵阳码头的户官更不是瞎子。
船主颇有来头。那,与船主相熟的椿喣呢?
浅浅的一叹,他转身离开甲板。
来时空荡荡的甲板现在三三两两地聚有同伴欣赏贵阳河的早晨。
‘真不错,应该把他们拉出来。’
此时,对面迎来一个小团体,拉风地并排而过,在人诧异的目光下,似乎得意于全身的不菲,有意无意地显摆他们貌视各具特色但脱不了“庸俗”二字的装扮。
苏拂扫了一眼,没有给予关注。
原本仅此而已。
可是,越过他们时,他的肩膀被狠狠地撞了。
“喂,无理的家伙!”
“是在叫我吗?”冷冷地斜视。离他最近的青年满脸煞气,其余二人义愤填膺愤愤不平。用脚指想都知道发生什么事了。
“除了你,还有谁?你把我们翁少爷撞得好痛!”
“你踩脏我的鞋了!”青年鼻孔朝天,忽略那上演“大满贯”的戒指,顺手指的方向望去,绢质地的鞋洁净如处。
“那又如何?”
他们对望。比那翁少爷矮一些的“义不容辞”地讨“道理”:“赔!”
“嗯哼哼!这绢怎么说也来自蓝州!”
“当初可花了五两银呐!”
围观者低声议论。
“五两?五两能买一匹了!”
翁少爷咳嗽,“清洗费就放过你,赔偿损失五两白银!”
“......不是应该撞得内伤该赔医药费吗?”苏拂反唇相讥。
三人有一瞬间的尴尬。周围压抑的闷笑嗡嗡作响。
“三位少爷,‘碰瓷’得专业些!”轰笑声的衬托下,苏拂美丽的微笑格外刺眼。
五官扭曲成一团,翁少爷嘶声道:“你这个贱民!别以为准试榜首多嚣张!区区蚁众!”
感到丢人现眼的另两人嚷嚷:“我们可出自翁家、井家和飒家!”
“现在我确实地位卑微,但中举后飞黄腾达,又哪是区区受封荫的小小翁家可以比拟的?”
口气傲然,讲述铁一般的现实。
如石头投水溅起的波纹迅速扩散,嘲笑纷纷响起。
“滚回去!草包们!”
“我看金银什么的没几天就进当铺了!”
“哈哈!”
完全的恼羞成怒,翁少爷口不择言:“我们准试也进了前二十!比起成废墟的白州,我们紫州贵族更有能力中状元榜眼跟探花!到时弄死你!”
绝非狂妄之言。一介平民哪斗得过名门贵族?
他们得意非凡,对将眼前这个可恶至极的平民踩到脚底下很是迫不及待。
“来呀,给本少爷跪下,擦干净本少爷的鞋子!”
“识相的就快滚。”苏拂继续微笑,但他的微笑多像飘浮的冰山,待会那些家伙的脸色就有多白,“否则将在大理寺跪多久我也不知道呢。”
他们有人意识到危险,拉住面孔更紫青的翁少爷,微微颤抖道:“懒得跟他计较,走吧。”
粗暴地甩开紧紧攥他的同伴,翁少爷一步踏入苏拂陷阱:“告诉你,我们来自睛冬地区!”
冰山裂开,暴露万丈寒渊。
“上治十一年,陛下颁布律令——‘封荫贵家子弟不得参加国试,违法者,以——’”苏拂一字一顿,刚讲几个字,他们已面无血色,甲板亦是一片寂静。
欢呼响彻云霄,那三人狼狈不堪从各式各样的藐视里逃离。
苏拂成了英雄,饱受鸟气今日大大扬眉吐气的众寒门子弟很想与他结识。
被重重包围,他甚至觉得呼吸困然。
有人抓住了他的手臂死命往外拖。
“请......”他有点崩溃。他什么时候这么抢手过?
跌跌撞撞闯下船舱,那人牵制他朝更深处,与听闻了甲板发生的事件,往甲板挤的他人相挚,后面有人在催促。
“快点!被发现就糟糕了。”
“嘿嘿阿拂你好强。”
他惊讶:“狄琶、椿喣?”
椿喣在他身后喘气:“回包厢!”
历经千辛万苦谈不上,他们只是逆流而上,逃回包厢。
脱水的鱼回到水,大概与他感同身受。
苏拂稍稍安定,狄琶便哈哈地庆幸道:“幸亏我们一个当机力断,一个眼疾手快,不然你可能让人挤下船去了!哈哈!”
“闭嘴!”椿喣瞪了他一眼,“大嗓门把他们招来!”
“哈......”
“你们去找我的?”
椿喣头点了一下。“某人强迫我吃早餐。”
“干粮难吃又不健康”,还抢走,只是别人有东西吃看不下去吧?
“呦,我可没瞎说!”狄琶笑嘻嘻,“烧饼岸上多得是,既然坐船了,吃船上的食物才不枉此途。而且,结果是英雄救美!椿喣,是我的缘故,是吧,椿喣?”
“哼,少趁机勾肩搭背的,也没允许你亲密地叫我。”
“哎呀~朋友间很正常嘛~”
“即使是朋友......”
苏拂的心情好了许多,忍不住插嘴:“你们是精神里的亲密。”
“啊?”狄琶一时理解不能。
“是啊,一路争执。”椿喣嘴抽动。
然后,相视而笑。
交朋友很简单。
然而躲藏不易——
“啪啪!”
“苏解元,我们知道您就住这!”
外面好生热闹。
苏拂扶额。天呐,又不是追星!
苏拂苦恼之际,外面的催促声嘎然而止。
椿喣和狄琶也面面相觑。
平静了些许,木制舱门抵挡不住鼎沸的反应,可怜的门隆隆作响,快要被音波炸开了。
有个声音气急败坏:“阿兰,你说什么?”
回应的声音亦是很响:“有什么了不起的!弄得跟高人隐士似的,明明和我们一样!”
姑娘,讲得好啊!狄琶在心头喝彩。那些人逼得阿拂多窘迫。
“苏解元是我们的英雄,替我们出了气!”刚才的声音不甘落后。
反驳的语气不屑且无奈:“我们就成dao种哪?那姓翁的横行霸道我们找嚓时,英雄在哪?”
喉舌仿佛卡住了,堵在走廊的众人无言以对。
“行了,回去吧。”阿兰平静地说。
“姑娘说得好。”
阿兰发话开始就背对舱门,这话从她背后响起,正主来了。
转身,果然瞧见一位银发青年耸立在他们面前,温言道。
“苏解元!你肯出来了!”带头人停止了与阿兰的对视,兴奋地喊道,阿兰翻了个白目。
“大家太抬举我了。”阿拂开口道,“阿兰姑娘讲得很有道理,我做的事情并非多伟大。原本不晓得如何应对那种事,大家也有些信心了——这便是所谓‘英雄’的意义。仰慕我,倒不如自己当英雄,其实我只是多了一点勇气。”
他们沉默不语,显然是被说服了。
苏拂的话提醒了他们,之所以仰慕,是因为他勇于去做也做到了自己无能为力的事。
同时苏拂的话隐隐有抗拒的意味。
我们添麻烦了。
集体意识到这一点的众人耳根染上歉意。
“不,不!”带头人忙说道,“我们很钦佩你,也没别的意思,想认识你罢了。”
打算悄悄离开的人也停下来,期待地望向苏拂。
苏拂但笑不语,其实内心已是叹息又叹息。
“你们钦佩的方式,便是将阿拂撕几十块,各人各捧一份?”
椿喣没有露面,但他冷冷的话他们听得一清二楚。
对方脸一红:“甲板上是我们失礼了......我方幼驹代表......”
“哟,大哥你何时成我们的代表了?我这才知道。”阿兰凉凉地插话。
“方幼兰!捣乱你就开心啦?”方幼驹恨恨道。
走廊依旧被堵住。这层都是包厢,所有人都出来看热闹了。这下狭窄的通道水泄不通,隐约听见楼梯那头水手驱赶的喝声。
误认为大伙不耐的目光是认同,方幼驹越讲越过瘾,满满是对妹妹的抱怨,阿兰的目光游弋。
要苏拂继续微笑实在强人所难。包厢内,椿喣和狄琶老早就围着便魔术般翻出来的围棋,狄琶嚷嚷下五子棋,然而由始至终都是他一个在哀号。
无人注意,很好。他一个闪身,闪回包厢迅速反锁舱门。
“哇,可以赖棋吗?”
“无赖可以。”
“我本来就是无赖......”狄琶搔头。
白子一枚,棋局扭转。苏拂笑:“我赢了。”
“哦哦,赢了!椿喣让床吧!”
“赢的是你再说。”见此,椿喣开始收棋了。
狄琶扯住棋盘,“再来一次!”
不动声色挪开他手,椿喣微恼:“总赢有什么意思。”
“阿拂厉害啊。”
“赌床的归属?”他明白了。
“嘿嘿,桌子毕竟......”
他摇头:“眼神真差,难怪是椿喣发现我而你不能。席子好端端的躺在床底,你怎么就能视而不见?”
猫瞳微瞪,果然要翻棋盘了。
吵闹拌嘴读读书下下棋,时间也就过了。贵阳近在咫尺。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他凝视拐入贵阳平原后愈加平稳的江河。
“这条江出了紫州流经黄州终将奔向大海。”悄然站到他面前,椿喣轻声道。
“你——”椿喣压低了声音。
按理说,他应该察觉出他的语气,将目光转移到他这儿才对。但他由始至终都沉浸在自己的事情里,望完河道又看天空,就是没注意他。
椿喣纳闷地想。
银发刘海下的红眼早已飘乎。
她,就在贵阳。
苏拂绽开红梅般的笑容。
早梅
张谓
一树寒梅白玉条,迥临林村傍溪桥。
不知近水花先发,疑是经春雪未销。
梅花正是开得最美丽的时候。
“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少年将亲身折下的梅枝递给眼前的宫装贵妇,笑嘻嘻地解释。
“若晨,我可要叫你把王宫所有的花枝折了。”十三姬怜惜地摘下花瓣,让花瓣在褐色的茶上漂浮。
“呵呵,母后可是爱惜得要紧。”
“又出去啦,带会你父王找你。”
“今天我休假。”
“自己小心。”
若晨回应的是翻墙的举动。
众宫女低呼。其中有个小宫女喃喃:“原来这便是若晨公主啊。”
敏捷地翻过墙,马尾形成漂亮的弧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