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发》公子晖

15、章十五

　　『我以前一直以为，我活着他却死了，或是我们一辈子再也见不了面，就是这个世上最悲惨的事啦……』
　　白日里，那个美得有些幽怨的女子倚门靠窗，乌发流泻，眸光如水，她依然是那么一身怒放的红衣，发髻上斜簪的牡丹富贵妖娆，却不见喜气只余哀伤。
　　『可是到如今我才知道，纵使我们其中一个不在了，又或者彼此远隔天涯再不相见，但只要我们守着那份回忆，知道世上有这么一个人怜你、爱你，把你放在心尖疼着，视你为这世上最珍贵最美好的东西，那就已是人生之大幸。』
　　她转头，唇角勾起的笑容那么美丽，但眼角却隐隐泛起了黯淡的水光。
　　『那样，总是好过你日日夜夜看着他，想着他，那人眼中心里却根本没你的存在，把曾有的浓情蜜意，完完全全忘了个干净。』

　　“忘记么……”
　　赭杉军将窗推开一线，窗外吹来的风中有花草的芳香，在如此夜中分外的迷离。他将白日里怨姬的话来回细想了数遍，心中说不出是种什么滋味。他一会儿觉得断风尘负了绯羽怨姬这么个好姑娘甚是可恼，一会儿又想是不是该鼓励山下那位痴情固执不下怨姬的孟少侠多多努力，一会儿他又暗笑自己在这里胡思乱想纯属多事……但到了最后，赭杉军的心底却隐隐生出了一股惧意。

　　他惧的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

　　如果有一天，他也忘了呢？
　　忘了自己最深爱的人，也忘了自己刻骨仇恨的人；忘了自己的坚持，也忘了所行的正义。那么他的生命里，到底还剩些什么……若真有那么一天，是留下人的悲哀，还是他的悲哀呢……
　　他张着眼睛，为自己心底忽然滋生的这么一丝软弱辗转反侧，夜不能寐，直到天际隐隐泛白，他才在纷繁杂乱的思绪里浅浅睡了去。

　　第二日一早，赭杉军并未惊动怨姬等人就匆匆离开了灵蛊山，依着素还真信中的指示他沿着隐蔽的小路而行，在通过数个掩饰得很好的机关阵法之后，他只觉眼前一亮，所见景色顿时和方才大异——那建在山间小谷中的竹屋四周春夏秋冬各季的鲜花争相吐蕊送香，无数珍稀难求的树木药草勃勃生长，见到有生人来到，一棵老柳树竟然无风自动，那树上缠绕的藤条立刻张牙舞爪地朝赭杉军舞动着，颇有些气势汹汹。只是此等情景若是放在夜间，倒有几分鬼气森森，而此时阳光如缎，鲜花如锦，云雾飘渺中四周环境宛若世外仙境，这草木异状瞧着非但吓不了人，倒更多了些古灵精怪的趣味。

　　“好啦，别闹，来者是贵客。”
　　清朗的男声忽然从竹屋内传出，那声音带着笑，春风一般又是温暖又是洒脱，奇的是那藤条一听男子的声音，竟真的安静下来，甚至还“柔顺”地垂到了赭杉军身旁，在他衣衫上蹭了蹭。赭杉军虽是奇闻异事也曾听闻过不少，但这等情形却也是首次得见，不由好奇地摸了下那青翠欲滴的藤蔓，那藤条却似吓到了般抖了下，立刻“嗖”得下缩回了树上，再也一动不动了。
　　“噗！”
　　屋里的男子一声闷笑，片刻后他似乎极力忍耐着干咳了两声，然后才慢悠悠地道：“抱歉，这孩子大概是头一次见到道长这么俊的人，害羞了些，多来几次就好了。”
　　“呃？”
　　一时不知道该回答，赭杉军有点尴尬地站在原地，想了想才问道：“此间主人，可是伏龙先生白忘机么？”

　　屋内顿时传出一声长笑，一位眉清目秀的蓝衣童子推门而出，恭恭敬敬向赭杉军行了一礼，朗声道：“道长，我家先生请您进去。”
　　略一点头，赭杉军随童子入了竹屋之内，却只见一位白衣书生跷腿斜卧在竹床之上，一手持着本唐诗集韵半遮了容颜，他形态本是放浪不端，但赭杉军一眼看去，却只觉得对方潇洒倜傥，率真自然，自是有一股卓尔不群的气质。
　　那蓝衣童子却是眉头皱了下，轻叹了口气道：“先生，客人已经到了。”

　　“我说蘅无啊蘅无，你为什么不等先生我把高人的谱摆完再来提醒我呢？”
　　一个翻身下了床，白衣书生抬头一笑，赭杉军这才看清了对方的样子，而他一看清，就不由在心底暗暗赞了声。那书生眉长得很俊，鼻子挺得很悄，一双眼最是多情，但他给人的第一印象，不是俊俏多情，却是很美——君子端方之美。他站在床边含笑而立，巍然不动，赭杉军脑中就不由想到了“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十二个字。
　　“你就是伏龙先生。”
　　他开口，不再是询问，而是确定。

　　“我正是白忘机。”
　　笑着吩咐名唤蘅无的童子去泡茶，白忘机走到屋内唯一一张桌子旁坐了下来，然后用手中书卷敲了敲掌心：“伏龙之名在武林中一向不彰，道长能寻到这里来，大概是我那位最是爱给人添麻烦的好友告知的吧。”
　　“素还真信中指示，可寻先生相助。”
　　“……会拖我入这趟浑水，素还真他……”白忘机沉默了下，笑容里忽然略带了丝苦涩，“是么，原来好友已经先我而去了。”
　　“伏龙先生……”
　　“不用多言，既是好友所托，伏龙又有什么好推辞的呢？”
　　淡淡的目光在赭杉军面上掠过，白忘机眉头轻轻一皱，忽然正色道：“恕我直言，我见道长面色沉郁，气息不稳，显是心头有难解之事郁结不去。长此下去，对身体可是有害无益。”
　　“先生果然目光如炬……”苦笑了下，赭杉军神色有些黯然，“是赭杉军修行不够，对一些往事总是难以释怀。”
　　“赭道长过谦，依在下看来，道长玄功深厚道心坚固，何来修行不够之说？只是是人都免不了要面对挫折、困境和错误，但在下认为，对于已经发生的事情无谓去懊悔，对于没有发生的事情，也不必过于担忧。赭道长，你们道家讲究清净无为，顺其自然，既是如此，我相信你一定能放下。”
　　看着白忘机温和微笑的脸庞，赭杉军怔了怔，忽然觉得面前这个才认识不久的儒者身上在一瞬间出现了让他十分熟悉的感觉。但还未待他理清思绪，白忘机的脸色却忽然几不可察地变了变，他眼神一跳，忽然笑出声来：“唉，看我，就晓得在这里说大话。站着说话不腰疼，却是伏龙僭越了。”

　　“啊？”
　　困惑地眨了眨眼，赭杉军疑惑地看着白忘机，刚才那莫名的熟悉感在此时再也不见半分踪迹，坐在他面前的，又是初见时那位潇洒倜傥，幽默风趣的伏龙先生了。
　　好在此时泡茶归来的蘅无解了他的尴尬，端起香气四溢的茶杯只饮了一口，赭杉军就不由眼前一亮，冲口赞道：“好茶！”
　　“哈，我这书童的手艺不错吧？”
　　笑眯了眼，白忘机就像别人是在夸奖自己一般喜滋滋的：“我就说嘛，我白忘机教出来的徒弟怎么有可能差。蘅无，你看，平时我对你严格要求得到回报了吧？赭道长可是道门高人，得他一声赞，你也可以算得上是茶道一代高手了！”
　　“是，多谢道长夸奖。”
　　瞧着依旧一脸严肃地向自己道谢的蘅无，赭杉军脸上微微一烫，咳了声道：“伏龙先生，其实赭杉军此来，是想和你商量有关神州支柱之事。”
　　“此事好友日前也曾飞书向我提过几句，只是不知现在的最新进展如何？”神色一正，白忘机沉吟道，“好友信中曾提及魔界已得知了其中一柱的位置，虽然直到此时也并未有异状发生，但想来留给我们的时间已是不多了。”

　　“是。《侠道追溯》与《明圣天书》依旧毫无线索可寻，但素还真的留言里曾提及，《魔宝大典》有可能在天来眼的手上。”赭杉军苦笑了下，“我自道境而来，苦境之人所识不多，却不知这天来眼究竟何人？”
　　“天来眼？这《魔宝大典》果然很对他的路……”笑了下，白忘机开始跟赭杉军解释天来眼其人，岂料他才说了两句，忽然脸色一变，转头厉声喝道：“什么人！”

　　赭杉军心头一凛，他随着白忘机的眼神看去，却只见屋外植物异状频生——树枝乱舞、藤蔓摆动，似是在拦截什么看不见的敌人，而一朵朵开得正盛的花朵却是在瞬间枯萎，枯萎的痕迹掐死铺出了一道敌人入侵的路线。白忘机“腾”地站起身来，他神色肃穆，眸光闪动，嘴边却隐隐带着抹冷笑。片刻后，竹窗似是被某种外力猛地打开，一团疾风向白忘机迎面扑来，而白忘机身体晃了晃，目光忽然一片呆滞，久久一动不动，也不发一言。
　　“先生！”
　　蘅无一声惊呼，顿时有些手足无措，他情急之下拉住赭杉军的衣袖，急道：“道长！我家先生是怎么了！”
　　“别急！”
　　赭杉军眉头紧锁，他凝神看着白忘机，脑中忽然忆起当然银锽朱武被武罗入侵□□的事，观白忘机如今的情形……难道……

　　“哼！”
　　本是呆滞的伏龙忽然一声轻哼，一股黑烟立刻从他天灵升起凝成了一张扭曲阴森的人脸，那“人”的表情却是极其恐惧，“它”嘶哑着尖声惊叫，仿佛遇到了这个世上最让“它”害怕的事一般：“你……你……双魂……”
　　“多嘴！”
　　长袖一挥，那张本就明灭不定的“人脸”立刻在一声尖叫中消散无踪，伏龙冷哼了一声，不屑道：“小小灵识也妄图侵占我的肉身，真是不自量力。”
　　“伏龙先生……那可是识界中人？”
　　得到肯定答复后，赭杉军大是惊讶：“你竟能消灭纯粹无形之灵？”
　　“唔，我这人天生有些异能。”打了个响指，窗外的鲜花立刻“茁壮成长”到窗台那么高，还撒娇似的冲白忘机抖了下花瓣。白忘机笑了笑，耸耸肩道：“虽然方才那个叫什么鬼韬的确是有几分能耐，但遇上伏龙我，他也只有自认倒霉了。”
　　“不过……”
　　眸子一转，白忘机摸着下巴若有所思：“他这识界军师的身份倒是可以好好利用……赭杉军，如果事情进展顺利，说不定不仅能取得《魔宝大典》，此书还能产生一石二鸟的作用呢。”

　　说着说着，白忘机眉峰一扬，一张俊美的脸庞在阳光下顿时无比的神采飞扬，绚烂夺目。
　　“哈，赭杉军，你就等着看我白忘机的手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