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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流浪(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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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居几年,随着那处房屋主人回来,云无月与北洛也搬了出去。
隔壁街里的小女孩此时已然出落成了大姑娘,而北洛和云无月的时间却仿佛凝固,几年过去,面容分毫未变,已是不应再见于她眼前了。
女孩再去寻云无月时,只看见个老实巴交的村夫在院里清扫,不仅是人易主,连带小屋中原有的那些器皿摆设也都消失了个干净,好像他们从来不曾在过。
可是往日过往历历在目,哪有假的。
夏天时云无月倚树而栖,她和小辟邪又追又跑,招蜂引蝶,秋天时林里满目枫红,再过过遍野金华,小辟邪就扑在落叶从里乱刨一气。入了冬,在新岁第一场大雪之后,她会在两人院子前堆出个雪人,睡一觉醒来再看,那雪人的头顶就会带上个不知道被云无月用什么方法保留下来的,新鲜的花环。
不管一年四季何时,她的房里总能有最鲜嫩的花朵。
可是现在,都不在了,甚至连一句告别也没有。
女孩痴痴看向那小院,被男人察觉到了,执着扫帚来问时,她咬住嘴唇,只用力的摇了摇头,就掉头跑走了,留下村夫一脸莫名。
云无月或许成了女孩人生中总要介怀的那抹回忆,而当事人却像没有什么自觉,该玩玩,该逛逛,该貌美如花还依旧如此。
正值早春,山花烂漫。云无月款款走于山野赏花,小北洛则跟在其裙摆之后,跑跑停停,刚至花丛,便一猛子扎了进去。身上毛皮拱在花中,惹了满身花瓣。
云无月掩唇轻笑,跪坐在花海中,拈指扬手,就有蝴蝶停降。蝶翼上生着靛色斑纹,灿阳之下,就是惹眼光华,有些像在白梦泽时萦绕自己身侧的用灵凝出的蜻蜓。
那些小家伙太过惹眼,是以在外面时,除却绝无外人,否则再也未曾召出来。云无月看着指尖的蝴蝶正在深思,小北洛冲来两爪一抱,就将那漂亮的凤尾蝶裹挟在掌中,眨眼翅膀便残了块。
“你啊。”轻嗔了声,云无月捏了北洛的后颈肉扔到旁边,垂颈去看那残蝶,墨发自肩头垂落,发尾缠了花瓣草叶不知,一门心思看着蝴蝶惋惜。
可不等她叹尽,就见那蝴蝶又奋力起身,纵使一侧翅膀只剩下半个,却仍竭力在飞。数次扑落回花丛里,也不见泄气。
是了。
这就是本能。
不到命绝,势必要争那线生机。
无论是孱弱如此残蝶,亦或是拥有神通的妖魔,生于世间,都是这个道理。
云无月扭头看那哼哼唧唧去拱花的猪北洛,伸手将他招来。
随后小手一挥,就将自己收藏好的各色花卉铺在草坪上,抓着小北洛两爪抱回怀里,看着那片花,轻声道:“北洛,认得吗。”
北洛:“嗷。”
“想你也是不认识的,但整日这样疯玩疯跑,不如来跟着我学学看如何认花,也好知道到底是哪位美人折在你口中。”
说罢,她拈起一朵,缓缓沉声讲道:“此花名山椿,生于冬末春初之时,花开时漫山红遍,格外好看,花瓣□□可入诗入药,又名山茶。”
北洛眨巴眨巴眼,伸着小爪子去抓了抓云无月手中的花,她放下这朵,又拈起朵苍白的垂头花朵,拨弄着如鳞衣的苞片,笑道:“此花名梦兰,生于密林菌菇之上,人族视其为不祥,颜色也因常年难见日光而生得浅淡,我却很喜欢。”
漫漫午后,无事可做,云无月便这样抱着北洛讲了许多她摘采来的花。偶尔讲到不认识的,大约是本不存于彼世的花,就自己取个名字敷衍过去,左右小北洛也是听不明白,记不清楚的。
刚一本正经的瞎编过,小北洛就从云无月的怀里跳下,走到那堆花前,鼻尖耸进,两爪奋力刨开,硬是从层叠花海里翻找出了枝闪着点点萤光的花。
枝型如龙颈垂首,花叶似蝶翅雀尾,通体蓝紫光芒,宝石似的,独茎从簇拥的花瓣中窜长出,美丽的花心里,藏着根根不易被察觉的小刺。
随着他叼来的动作,落下寒光似星辰陨落。云无月看着他叼在嘴里的花,唇上清浅一笑:“它名刺荆心,生在刺荆岩上,要穿过层层荆棘,抵达岩涯深处才可寻得。”
云无月说着,指尖抚在刺荆心上,长眉舒展,语气低缓:“是……一位故人替我采来的。它很好活,哪怕是石头缝隙中也可生长,不过几十年的时间,就在那片大泽生满了,放眼望去,很是好看。”
随着话声潺潺,有一股难以言喻的巨大悲伤从心头涌上。
别人的记忆,在自己心窝中浮现出来的时候,原来也会如此令人伤感。
魇族天性寡情淡漠,千载寿命不过是片刻时光,这千年之间所接触的人与物,如浪中碾沙,层层滤过,纵使有所沉淀,可也不过是冰里看灯,影绰、缥缈,一起隔绝的,还有炙热的温度与情意。
可她是人。
有人类的七情六欲,这许多的感情一同涌来,会将她瞬间吞噬,四肢百骸都浸溺在其中,难以自拔。
与北洛相处的这段时光,让云无月难免想到之前与缙云的那段岁月,时间久了,甚至模糊了两人的界限,将云无月与自己混淆成难以分割的同一人。有时,她会困惑,这种满溢的酸楚,究竟是源于有着云无月记忆的自己,还是压根彻彻底底便是云无月的难过,而自己只是个程序,把指令输入,然后结果输出。
她看着那株刺荆心,脸上的笑意凝成了冰霜,连贯是幽蓝的眸子也敛了亮光。
来这里有六七年了吧,如果是六十年,六百年过去,那自己可还是自己,可还会有曾为人时的感动与热肠。
可还会在想到缙云,想到轩辕丘,想到穹隆国,想到辛商城,想到与北洛共同生活的这段时间后仍热血难凉。
那时候,她是不是才能成为真正的“云无月”。
不仅有着绝美的皮相,更有类她的灵魂,抹杀掉的,独独是自己而已。
她答不上来,甚至不想仔细思考这个问题,越是细究,越看不清自己。
小北洛歪着头,不明所以,可他不愿意看见云无月脸上出现这种神色。所以没有迟疑,先前还小心翼翼咬着刺荆心的根茎,现下反而彻底将头部含到嘴里,光含不说,还要用他尖锐的犬齿去咬。
云无月收敛心神,看见那一整株花都要被小北洛咬噬殆尽,立刻喊停:“北洛,吐出来。”
小北洛不为所动,甚至又咽了一截。
“吐。”
猪辟邪扭过头,两爪紧紧护住刺荆心。
云无月气得笑了起来,伸手要拎,可抓了个空,然后就看小北洛夹着尾巴连躲带藏,直到把花嚼得差不多,只剩下长刺的那一部分,扎的嘴中流血,也不愿意松口。
等他终于拗不过云无月,被提拉到半空时,云无月瞧见他嘴角被刺破的痕迹,怔怔问:“你这又是何苦,刺荆心可惹到你了?”
小北洛苦于难言,不停发出呜呜的声音。
云无月有些心软了。
她把小北洛放下来,眼睁睁看着他将花彻底嚼碎咽尽,扭头藏回灌木中,才慢慢走过去,蹲下身,用指尖戳到他对外的毛茸茸屁股上。
“北洛。”
“…”
“北洛?”
“…”
唤了许多声,小北洛才扁着耳朵尖走出来,也不看云无月,好像个闹脾气的小孩。
唉,他本来也是小孩。
云无月伸出手,掌心抚其头顶,又揉到耳尖,笑道:“你若不喜欢,下次便不把它拿到你面前。千年前的花种,如今早已寻不到了,若都被你吃没了,可怎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