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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第 67 章 ...

  •   皇后,一国之母,普天之下唯一配与帝王并肩的女人。这是后宫每一个前赴后继的秀女最顶级的追求,没有人能拒绝这样的尊崇。

      心气儿不高的,想混日子度事的,还稀图什么进宫?谁不拿眼盯着那上位的宝座,谁愿意一辈子甘当绿叶陪衬,任人家吆五喝六的指派?人活一辈子何其短暂,不过上呼奴唤婢、侈恩席宠的日子,简直算白活。

      可惜婉仪没有这样的雄心壮志,问她想不想过皇后瘾……她当然不想!这位主儿今个怕是吃错药了,依这想一出是一出的劲头,怪道伴君如伴虎呢。什么当皇后,甭是打量她这挡箭牌好使,下劲儿把她往死里用吧!

      于是果断一擦眼泪,将头摇成个拨浪鼓,以此表明对此等压榨劳工之举的抗议:“其实我压根儿就没想过,还望您不要想岔了,免得好心坏事。”

      皇帝虽早有预料,但也没想她会拒绝的如此干净利落,这丫头真生的副铁石心肠,油盐不进雷打不动,倒也算一种另类的坚守本心了。

      罢罢罢……他只觉心灰意冷,仿若抱着她的胳膊都不大使得上劲了,又似心有不甘,闷闷发问:“为什么呢?若是你做了皇后,往后在宫里可以说一不二,再没人敢让你不痛快,皆对你俯首听命。这腰杆子粗了,手指着哪儿哪儿就矮下去一片,你就不想要这阖宫独一份儿的威风吗?”

      威风?后宫这帮成了精的,心思可比海深。面上是瞧着唯唯诺诺,心下如何那可真是天知道了。皇后为何一直借口身子不好,有意放权?还不是怕霸揽的太过被人挤兑下台。哪有真正的威风可言!像她这等没志气好安逸的,趁早躲远的吧!

      婉仪心下雪亮,赶紧同他剖明心迹:“您甭见天儿担心我受人挤兑,其实我这个人比较睚眦必报,谁要是真得罪了我,就算不当皇后,我也能原封不动的讨回来。再者虽然皇后一年俸禄能拿一千两白银,不过贵妃也能有六百两。我还算有点家底,这区区四百两也不足挂齿。”

      好嘛,这是财大气粗,皇后的俸禄都看不上眼了。

      皇帝嘴角噙着冷笑,说:“看来你是私产颇丰,朕心里记下了,日后若到你表忠心的时候,还望你不要推阻。”

      婉仪登时吓得花容失色,古人诚不我欺,私房钱这种私事果真是不能同外人道的。这不过就同皇帝提了一嘴,他转头就惦记上了,这还得了?

      连忙补救道:“哪里算的上身家颇丰?不过一点阿堵物,搁您面前都没眼瞧的,您堂堂天子,是学圣人道的,怎可沾染上那起子铜臭味!”

      皇帝简直是好气又好笑,曼曼斜她一眼,冷傲道:“瞧你这抠门的样子!你且放一万个心,朕不会贪图你那点体己,只问你,万寿节将至,您打算送朕什么贺礼?”

      这句发问堪称致命,婉仪此时无比庆幸她被皇帝抱着,他老人家看不清她脸上的尴尬。虽然前阵子瑞亲王已经提点过她了,可转眼又撂到脑后,哪里还记得准备什么寿礼!

      其实眼下已进万寿月,不说嫔妃们个个衣着鲜亮,营造出喜气洋溢的氛围,就连宫女也不再衣青着紫,特许在不逾制的前提下换上合心意的衣裳,就连鬓边也能多簪几朵花啊钗啊,取的是“诸事皆宜,百无禁忌”的好寓意。虽然她成日里马虎惯了,也未曾留意这些变化。但密贵妃如今同她一道管理宫务,理应早早儿就与她通气的。如今却有意绕过她,恐怕也是不想她插手为皇帝庆寿摆筵这等名利双收的好事,这是后话,暂且不表。

      要紧的是现下寿星公眼巴巴问到她脸上了,这可如何是好。

      好在她还算有几分急思,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嘴脸,深沉的说:“急什么?不是还没到日子嘛。生辰贺礼讲究惊喜二字,挖空心思备的礼,若是眼下就告诉你,岂不是没了那等猜的趣味儿?”

      皇帝猝不及防听了她这一席话,真是听的他老怀甚慰,内心泛出十万分的欢喜来,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熨帖。于是腰也不疼了,腿也不酸了,也有劲儿继续抱着她走路了。

      但这份期待是万不能做在脸上的,不然多跌份儿,只能暗戳戳的试探:“哦?想不到你鬼点子倒是不少。罢了,巴巴讨礼确实有失人君的风度。朕就擎等好了,看看你的寿礼,到底是如何别出心裁。”

      婉仪听了是有苦难言,这是自个儿挖坑又往里跳啊!眼下是糊弄过去了,可也把皇帝的胃口吊足了,回头得下多大的功夫琢磨备礼!原本一个荷包就能解决的事,结果被她夸下海口,看来不将寿礼整出个花来都对不住皇帝的这份期待的心田。

      纵是心里发苦,面上也只得唯唯称是,堪堪维持那点不能说破的心虚。

      皇帝被她三言两语糊弄的龙颜大悦,也不愿同她计较那么多,只有意无意的说道:“也别光拿俸禄说事,当皇后的好处多着呢。朕这是看你争气,才提点你,难不成你真打算当一辈子贵妃?”

      其实婉仪想劝皇帝不要太自作多情,她原本也没想一条道走到黑,指不定哪日瞅准了机会就拍拍屁股走人了,纵是千般好万般好,哪比得上自由紧要?

      但先前那封卸钗书收效甚微,至少目前没甚法子溜之大吉,只得按下心思不表,半假半真道:“我这人不求上进,贪图享乐,做贵妃挺好。要是让我当了皇后,劳心苦力不说,八成得抑郁成疾,英年早逝。”

      “满口胡沁!”皇帝倏然厉声喝止她,“哪有人这样咒自己的?说这么些胡话,真是缺心眼缺的没边了!你有天佑的好命格,自是能长命无忧,安乐到老的。这样大放厥词,诋毁天道,简直是大不敬。”

      婉仪被他骂的一缩脖子,她到底年纪尚小,不知畏惧生死,见皇帝似是动了怒气,也有些后悔自己说话不知轻重。

      皇帝实在生气,难道旁人梦寐以求皇后之位对她而言就是死路?正是郁塞难解的时候,又听见她讷讷的声音,好似火上浇油,烧的他心火愈甚:“我说的都是实话,话糙理不糙嘛!再者说了,您也甭替我操心这些有的没的,皇后虽在彤昭仪这事上犯了糊涂,但也没拿住实际的证据,总不能无缘无故废了她吧?”

      皇后这人,真是不大好评价。她是世上最不缺的那一类人,既没有出类拔萃的容貌和智谋,也没有爱憎分明的胆魄。这样的性格,注定她既不会有大功,也不会有大过。虽说彤昭仪这事儿她逃不脱干系,可往深处想,多半是谢家在背后出谋划策。其实若没进宫,凭她的家世定会享福终老。可惜谢家把她推上了这样的高位,她没有摆平后宫纷争的手段,也缺乏六宫宾服的威望,活成了一个尴尬的存在。

      婉仪虽有些同情,内心却也觉她实在不够胜任皇后之位。不过这话不敢明说,生怕皇帝就此顺水推舟,拔了皇后这颗萝卜,把她又填进坑里去。

      “到底这事儿说不响嘴,若因此废后,天家颜面上也不好看。废后兹事体大,事关国体,林家到底从龙有功,她也勤勤恳恳做了这么多年皇后,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么!不如先按耐不发,静观其变便是。再说了,废后对您的名声也不好听啊!

      “名声?”皇帝强忍怒气,轻笑出声,十成的轻蔑,“朕难道是怯懦之辈?名声于朕何惧哉!自朕即位以来,兢兢于保泰持盈之道,无愧天地先人。朕之功过,自有后世评判,不过废后,有何不可?谢太傅留下的那点情面,早已被他子孙糟践的差不多了,指望傍着皇恩吃一辈子?做什么春秋大梦。”

      他不愿再听她这样冠冕堂皇的说话,好似他们不是这世间本应最亲近的人,而是朝堂上恭敬里透着疏离劲儿的君臣。他知道,她的心思一直记挂外头的天地,后位从来诱她不得。眼下的安于现状不过是假象,只是因为她缺乏足够的激情,一些让她能够不计一切,也要追求崭新人生的激情。

      若到那一日,她八成会毫不留情的弃他而去,过她潇洒自如的日子去了。

      皇帝的脸色很平静,只是抱着她的手指不自觉收紧用力,这一刻他忽然很想禁锢住这个不安分的家伙,这样她就再也逃不脱了。

      这样带有强烈不安的情绪其实相当危险,他一向是四平八稳无波无澜的,只有这样才符合帝王的要求。毕竟在臣子臣民眼中,他并不需要太多为人的情绪,只需要活成一座神像,神姿高渺不容亲近,足以供世人焚香膜拜,那就够了。

      而如今,他的内心深处正腾涌着阴暗偏执甚至疯狂的念头,而尚存的理智与良知正与之缠斗。他清醒的认识到事情可能会走向无法挽回的局面,可是他不想让步,也不愿退让。

      当然婉仪对他内心的汹涌澎湃毫无觉察,只感到货真价实的肉痛。皇帝不知动了何怒,捏着她的手劲儿真狠,简直像在捏块猪肉。

      她是娇贵的主,忍了两下便受不住疼,刚想说“放我下来吧甭掐了您”,结果皇帝倒像是心有灵犀似的,蓦地将她放至地上。

      正一头雾水,只闻他不辨喜怒的声线自头顶落下:“你最近吃的有点好啊,抱着愈发的沉了,可见启祥宫膳□□巧。既这样,不如你每日献道美馔至养心殿,也让朕品鉴品鉴。”

      婉仪:“?”

      明明下半晌背她的时候也没见他说沉,眼下倒是嫌她胖了,可见皇帝这人的气量实在狭小。

      但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她一忍再忍,内心骂他三百遍,面上仍假惺惺,一副伏低做小的做派:“虽说到了贴秋膘的节气,可是我最近进膳相当注意,想必是不大可能长肉的。”

      结果话音才落,就见皇帝无比放肆的伸出手,肆无忌惮的拢指在她脸上掐了一把。

      更过分的是,做完这些,他倒是一脸淡然着缩回手去,竟像是无事人似的。这倒也罢,更可恨的是她眼睁睁瞧着他相当恶劣的点点头,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点评道:“果真胖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

      婉仪这当口也不顾什么以下犯上的大不敬了,恨恨将伞砸向他,“你才胖了!自个儿摸黑找路去吧!我不伺候了!”

      她离开时的身影明显透着一股气急败坏的劲儿,横冲直撞像个小牛犊子,连那把伞都在风雨飘摇中抖的活像得了痢疾。其实过了前面那道门拐个弯儿就是启祥宫,但皇帝仍在原地伫立了良久。悄然跟随一路的侍从自暗处井然有序的冒了出来,为首的冯祥撑着把硕大的华盖走近了,觑了觑皇帝的脸色,压着嗓音道:“万岁,柔主子想必已经到了启祥宫了,让奴才们伺候您起驾吧。”

      皇帝瞥一眼后头不远处停着的御辇,微一抬手,是免了的意思:“朕走着回去。”

      冯祥一听可难为坏了,还走?自咸福宫到这可有不少的脚程呢,更不用说万岁爷还抱了柔贵妃一路!兹要是再走回养心殿,不必说,主子那双从没受过亏待的金贵龙足可得遭大罪了。

      刚想多劝谏几句,可是皇帝撂下这句话后就自顾走了,转眼就拉开了几丈之距。他一再壮胆,终究把话憋了回去,闷头抬着龙伞急慌慌跟上去,只在心里不停地琢磨——怪哉!难不成又出了什么岔子?方才万岁爷可是抱着柔贵妃走了一路呐!不说春风得意,怎么瞧主子这模样,反倒像是受了情伤一样?

      *

      再说郭鸿永那头一行人,一路上步履不停,终于赶在落钥前出了东华门,来到东厂胡同,在路过那道龙飞凤舞的漆金大字“东缉事厂”的牌匾后,终于脚步放缓,走进了距离东厂不远的提督府。

      据说东厂极盛时,提督府连雕花绘彩的藻井都是五爪金龙。不过后来逆阉谋逆被诛,连同东厂也一并没落了。提督府虽因崔白掌权得势,重新修缮一新,但到底不复往日风光,依稀能瞧出几分荒芜的旧影。

      郭鸿永虽在内宫伺候多年,可对司礼监并东厂事务一窍不通,还是个雏生,连带着对崔白这个上司也有几分敬畏,生怕哪处出了岔子,让人家笑话他怯勺。

      随行的人见他脚步踌躇,因着掌印嘱托,倒也未曾讥笑他,只柔声道:“怕什么?难道督主会吃了你么?快进去吧,甭让他老人家久等了着急上火,回头连同我们一道儿吃挂落。”

      于是赶紧进屋复命,不难看出,崔白是个风雅且懂得享受的性子,屋里陈设一概不是富贵逼人的风格,而是处处透着古补雅致,远瞧可能不大眼,近前细看才知道件件都非凡品。当然了,这其中少不了那位林大人的功劳,不少东西还是从他家的库房抄出来的呢!只不过是底下人为显孝心,特地献给督主以讨巧儿的。

      瞠目结舌的狻猊香炉袅袅的升起细细的香雾,清冽的冻龙脑香气氤氲了整间暖阁,崔白背对他们而立,站在书案前似在翻阅着什么。

      郭鸿永只瞧了一眼便谨慎的低下头,只听为首的那个口舌清晰地禀告了今日咸福宫发生的一切。

      崔白头也未转,听到彤昭仪被赐死后才有了反应,淡淡道:“先前她借口肚里的龙嗣,几次三番仪仗用度逾制,司设监和银作局的掌印为讨好,视宫中条例为无物,屡屡为其大开方便之门。彤昭仪大势已去,这等趋炎附势的留着也于内宫无益,索性一并料理了吧。”

      顿了顿,又道:“万岁特命其尸首发还故里,按礼度本该是赐鸩酒的,不过依她往日的手段瞧来,这妇人怕难就罢。幸亏咱们司礼监最是个讲善缘的衙门,就派两个人,特去送她一程吧。”

      底下人听了俱是一激灵,暗暗心惊崔白的心狠手辣,手段狠厉。司设监和银作局往日唯御马监马首是瞻,御马监又和司礼监暗里不和久矣,如今崔白借彤昭仪一案,接连除去御马监掌印的两员心腹,御马监掌印元气大伤,恐怕一段时间内不敢和司礼监顶杠了。而彤昭仪曾因拉拢司礼监不成,当众讥讽过崔白,如今犯在他手上,直接连个自尽的体面都不给她,派去的两个人哪里又会是什么善茬。

      一边心惊肉跳,一边更是打起十万分的小心,掂量日后更要谨言慎行。唯独郭鸿永是个外行,不他话里暗藏的锋芒,只恭顺的垂着头,心想都说司礼监是个让人闻风丧胆的阎罗殿,可是这位督主倒不如传言那般,听着竟像是个体贴的。

      崔白似是有了倦意,挥手让他们退下,郭鸿永自是从善如流,刚要站直身,便听崔白突然道:“郭鸿永,你留下。”

      其余人神色复杂的看他一眼,便恭谨地退了出去。郭鸿永猝不及防被上司点了名,自是有些手足无措的慌乱。崔白倒也未多说什么,只等暖阁里只余他二人之后,才温声道:“先坐吧。”

      郭鸿永自是不敢的,他是知进退的,知道自个儿如今的地位在司礼监就同个小火者差不离,哪能跟督主平起平坐?

      崔白却笑道:“不用拘束,先坐,咱家有事同你说。”

      于是只得拘谨地坐于下首,崔白从书案前踱步而来,大多太监走路时都会不自觉拱肩塌腰,这不是因为后天的谄媚,而是因为净身落下的病症。而崔白并非这样,他身姿欣长,走动时高视阔步,没有半分奴才相。

      他提袍落座上首,抬目示意郭鸿永喝茶,郭鸿永推辞了,他也不多勉强,目视前方虚空,声音里略带了一些追忆的味道:“世上人没有无缘无故的待你好,你不必畏惧,也不必多虑。只是因为家父生前于令尊同为年谊(1),又是莫逆之交,这才与你多些照顾罢了。”

      郭鸿永本尚在不安之中,闻言大惊,望向崔白,不可置信地问道:“父、父亲他当真与令尊是至交吗?”

      崔白点点头,微笑道:“哪里会胡诌骗你,说句不妥当的话,家父已逝,令尊又命丧牢狱,纵是我不信鬼神,也不敢拿先人戏言。令尊与家父同是靖德丙戍年进士,恩师为当年的瑾身殿大学士常进,常大人欣赏你父亲少年英才,便由常夫人出面保媒,将她的姨侄女许配给你父亲,也就是令堂,于次年诞下你,我可有一句说错了?”

      他每说一句,郭鸿永吃惊之色便更胜一分,直至他说完,已是全然信了,哪里还有什么疑色,哽咽道:“敢问尊君名讳?”

      “家严申居廉。”

      他话音才落,便听见清脆的“啪嗒”一声,原是郭鸿永因太过惊讶而猝然起身,衣袖不慎带动了案几上的茶盏,令其跌碎于地上。

      郭鸿永紧紧盯着崔白,目光在他脸庞上一寸寸游移,似是要从他的脸上忆起故人的风采。他抖着嗓子,声音里饱含着震惊与讶然:“你……你居然是申伯父的孩子!不可能是申少儒,年龄对不上……你是申少连……可我听闻申少连已经死了!”

      “申少连当然已经死了。”他面沉如水,唇角牵动,是嘲讽的笑,“活下来的是崔白。”

      申居廉,一个毁誉参半的传奇人物,他十二岁中举,十九岁就中了进士,是真正意义上的天才。他是大冶最年轻的首辅,有言其“性深沉机警,多智数,为宰相之杰”,也有斥其“偏衷多忌,小器易盈,工于谋国,拙于谋身”。

      他生平仅娶了一位夫人,在其难产而亡后发愿此生终不再娶,至死身侧无一人作伴。除去其世间少有的忠贞不渝,他的陨落尤其猝不及防,甚至于让人到了惋惜的地步——在他做了八年首辅之后,一日休沐,申居廉照常与幼子幼女一同用膳,然至书房处理公务,待晚间婢子唤其用晚膳时,久叫无人应答,待众人进了书房,却发现他双目紧阖,面色平静,唯唇角有一道血线,岿然不动坐于凳上,竟是已死去多时了,而那日距离他四十五岁生辰,仅不过三天。

      他死后不久便被人揭发检举,细细列举其罪状,竟多达数十条,诸如“骄奢僭越、专权乱政、蔽塞圣聪”等,而后一呼百应,朝中大臣纷纷上折弹劾其罪大恶极、罪行罄竹难书。当时的成统帝许是怠荒朝政、沉溺逸乐,在朝中清洗申党声浪一日强于一日的当口,竟视如雪花般的奏折于无物,趁着鞑靼小王子进犯边关的当口,不顾朝臣阻拦,直接领兵亲征去了。更令人惊奇的是,三个月后,成统帝居然毫发无伤的大捷而归,并且带回了一个异域女子,扬言要立其为皇后。

      此事又是引起一阵轩然大波,众臣再也无心弹劾故亡的申居廉,转而将炮火对向了皇帝的任性妄为与视立后为儿戏。空悬三月的“申居廉案”自然不了了之,但是仍有朝臣不忘要求清洗申党以正风气,成统帝闻其长子已自缢于家中,幼子则投河溺亡,三女皆绝食而亡,以证其父清白。遂感叹其满门义烈,表明不欲再追究申居廉,只象征性地抄没了其生前部分宅院与田地,罢黜了被顶头弹劾的几个证据确凿的申党,便勒令朝臣不许再提申居廉案,若有违抗者,一律以企图动摇朝纲的罪名发配边疆。至此,申居廉这个曾经名扬四海的神童首辅,以一种无比惨淡的结局,消失在世人的视线中。

      “我是个怯懦自私之人,大哥死后,我畏惧其面容狰狞的死状,本欲跳井而亡,但是家中姊妹恸哭不止,命仆妇日夜看守,生怕我自寻短见。转念又想父亲大哥已逝,若我再去了,便再无顶梁柱,于是便打起精神四处奔波求告,想为父亲洗脱罪名,可惜我势单力薄,纵是有不少往日与申家交好的,也个个风声鹤唳,撇清尚来不及,哪里肯施予援手。唯独你父亲,芒寒色正,虽是个八品监丞,仕途上也并未受父亲恩惠,却逆水而行,上书为父亲鸣不平,却被打为申党,连累你一家老小锒铛入狱,是我申家对不住你们。”

      郭鸿永当时不过一介稚子,同申家两兄弟也不过几面之交,只是申居廉有时会来家中找父亲喝酒,当面送过他几样小礼物,他便记住申居廉的模样了。他听家中仆婢偷偷议论,说这个申伯父是个顶顶大的官,却不显锋芒,长得也儒雅。他不知道儒雅是什么意思,只是暗暗嘀咕,怎么这个申伯父看上去比父亲还要年轻好看呢?

      后来便听说申伯父死了,可没多几日,便有官差模样的人凶神恶煞的上门,大声嚷叫着把家里人
      带到了一处黑漆漆的,他后来才知道是牢房的地方。那个地方终日散发着死气和恶臭,人像猪狗一样被圂养在笼子里,却是各自分开的,他也看不见父母亲。于是他每日只能听见母亲哭泣着大声埋怨父亲,父亲却从不说话,只偶尔叹息一两声。

      他和一些陌生的孩子关在一处,他们整日只是哭,没有人理他。他心里害怕极了,每日都在祈求这只是在做梦,好在很快这样的日子就结束了——先是父亲被带走,接着母亲也被带走了,最后便是他们这些孩子。

      在突然断了吃食的几日后,他们像牛羊一样被赶到了另一间密不透风的屋子,没有窗子,处处点着蜡烛。那里有一张张奇怪的长桌,空气中充斥着浓重的腥臊与血腥气。他以为自己就要死了,嚎啕大哭的时候有人强硬的掰开他的嘴,把极苦的药汁尽数倒进他嘴里,那药是他生平喝过最奇异的药,因为很快他浑身就变得软绵绵的,像待宰的羊羔一样被人剥光了,用绳子捆在了春凳上。他的身体好像变得不是他的,像漂浮在云端一样的惬意,但是很快这种惬意的感觉便消失殆尽,他看见有个屠夫一样的人拿着把模样精巧的刀走了过来,他刚要叫喊,就被塞了一颗剥了壳的鸡蛋。那人继续拿水浇了他几下,紧接着就是身下传来剧烈的疼痛,好像连天灵盖都痛的要裂开了,那种疼痛宛若传闻的凌迟,让他头一次领略到生不如死的滋味。

      刽子手行刑不过一刀毙命,而他却要忍受这样绵长深邃的苦痛。他很快昏了过去,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在一处通铺,上面都躺着跟他一样的人。不时有人进来给他们松绑,目的却是为了强迫他们走动,此后他们的手脚照样被捆在一块块木板上。有人在悲声哭嚎,有人在大声忏悔,也有人静静无声,像是死了。

      他的手脚因过紧的捆束失血,变的冰凉无比。然而这样的疼痛跟身下剜肉挖心一般的疼痛比起来,当然不值一提。年幼的郭鸿永在此时此刻终于明白了,他受了宫刑,成了旁人口中卑贱背祖的阉人。

      真奇怪,他其实是个很爱流泪的人,其实这样一点也不爷们儿,但是这话只能放在心里,说出来要被人狠狠的讥讽:“你个太监算什么爷们儿!”
      但是听着崔白平静的叙述他们的父辈,他自己的求生无门、求死不能,郭鸿永的眼睛竟然奇异的变得干涸,原本盘踞在眼眶的泪水,像是忽然蒸发一样消失殆尽。

      因为泪都从眼框,流进心里了。

      “我是听其余宫人闲言,说申居廉的次子当众跳了河,落了个尸首无存的下场,便记在了心里。现在想来,恐怕是听岔了吧?”

      “我确实跳了河。”申少连的嘴角不再微钩,而是微乎其微的垂下一瞬,但是很快又恢复了寻常,“唯一施以援手的人也被诬告入狱,我深知申家已无路可走,纵使帝王有意开恩,饶我们不死,也逃不过一拥而上的饿狼野狗,将我们的血肉分吃干净。于是我便与姊妹们商量,一道从容赴死,也落个勇烈的名声,才能不叫父亲死后还要饱受指摘,尸骨无一日安宁。我不忍心让我的孤魂留在家中看姊妹们相继凄惨死去,便决心去城外投河,让流水做我的坟茔。”

      郭鸿永的喉咙哽住了,他曾以为灭顶的痛苦,放到了申少连跟前,好像并不值得一提了。

      申少连往日从未像今日一般多话,他竟也不觉口舌干渴疲累,像落水之人终于遇见了浮木,不知疲倦地想要抓住能救他于苦难的唯一渠道,继续自顾自说道,“谁知我竟是个求死不能的孤煞命,沉于水中丧失意识后,被下游的船民打捞起来。那船民在水上见多识广,居然生生把我从阎王殿拽了回来,待我醒来才知,此时距京城,已经百里之遥。我身无长物,只好谢过了船民,日夜兼程走回京城。我走破了一双鞋,磨烂了一双脚,待我终于回到家中时,并不意外的见到了树倒猢狲散的景象。旧仆四散,族人亲眷闻讯而来,搬走了所有财物,将阖府洗劫一空。门口的叫花子许是把我当成了同类,告诉我这里已经没有便宜可趁了,我心存侥幸,向他打听姊妹的下落,却听他唏嘘说府上的姐儿都死光了,活生生饿死的。因是凶死,又是女子,族人不愿让她们入祖坟。却也畏惧辛劳,未将她们同我父母埋在一道,只花几两银子买了几张薄棺,胡乱将她们扔在了乱葬岗便草草了事。待我寻至乱葬岗,在尸堆里翻找了三天三夜,才找到她们被野狗啃食的不成样子的尸首,我用麻绳将她们捆在一起背在背上,趁夜徒手挖开了父亲的坟茔,万幸父亲死时家还未散,用的是上等的八尺檀香木棺材,勉强能放进她们三个。彼时我便想,即是寻死不能,那便不要死了,申家落了个如此下场,我若多活一日,即是多了一日报仇雪恨的机会。于是我改名换姓,拜了净身手艺京城第一的刀子匠胡寿为干爹,他是鳏夫,一辈子也没娶上婆娘,于是便成全了我,待我净身后养好了身子,使银钱把我送进了内书堂。因为只有在内书堂正经受过教化的太监,才有机会当掌印。如你所见,我成功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7章 第 6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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