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兄为夫》元宵十三郎

68、第 68 章

　　是啊，他是成功了，他如今是凶名在外的崔掌印，宫里哪个见了他不是点头哈腰的巴结？莫说内宫，便是外朝那些内阁元老，对上他，也是多了几分忌惮。

　　可他到底不是崔白，是申少连啊！

　　“可是……”

　　郭鸿永迟迟的张了口，没等他说出口，申少连就泰然接过话来：“可我是申居廉的孩子，申居廉好歹是曾经的首辅，他的儿子竟这样不长行市，居然做了叛祖离宗的太监。你说说，他这样，对得起申家的列祖列宗吗？”

　　他咧唇嗬嗬的笑起来，有无尽的颓唐从他眼中流泻出来：“我也这么想，可是没法子。当人真正走投无路的时候，便是前头有一座刀山，也会硬着头皮踩上去的。我若还是申少连，哪里会有今日的出头之日？科举做官的路早就绝了，旁门左道难行，我也耗不起那么久。不若这么苟延残喘的活着，做个狗仗人势的奴才，至少能有手刃雠人的机会，于我而言，这便是天大的幸事了。”

　　不待郭鸿永答话，很快的，几乎不过一瞬，申少连就恢复了平静。他抻了抻绣纹繁复的袍角，抚膝看向郭鸿永：“你想为爹娘报仇雪恨吗？”

　　“当然！”郭鸿永激动的脖子青筋毕现，几近是痛恨的口吻，“我一直知道父亲是清白的！午夜梦回，我每每想起爹娘临终的模样，都恨的心头泣血！只是可恨我身单力薄，地位微贱，不然纵是翻天覆地，拼上一条贱命，也要杀了诬告我爹的罪人，用他的血来告慰双亲！掌印，您是不是找到了当年的主谋？”

　　申少连，不，是崔白摇摇头，嘲讽笑道：“哪里是这么容易的事，朋党之争牵一发而动全身，真正的主使定会使出浑身解数藏于幕后。纵是有见微知著之能，恐怕也难寻破绽。不过我翻查当年的卷宗记档，倒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或许这便是个突破口。”

　　“有何奇怪之处？”

　　“这也是我为何今日特与你坦诚相告的缘由，”崔白望向他，“在当年事后不久，便有御史风闻奏事，弹劾应天府府尹徇私枉法，借机大肆敛财，以谋取不法之利。这本应是桩不大不小的案子，而让人疑惑不解的是，这御史并非应天府本府的，而是真定府的。真定府御史怎么会知道应天府府尹的罪状？但他不仅知道，而且相当了解。因为在他上书后不久，应天府府尹很快就认罪问斩。最离奇的是，其实他最后是死在了自家夫人的手上，因为这妇人交了一份详尽记录她相公历年受贿的名单，也正因为此，她与其独女才逃过流放。据我了解，这夫人与你母亲应当有交，因为这应天府府尹曾与你父亲做过同僚。而她的独女年岁和你一样大，你应当是见过的。”

　　郭鸿永认真回想了一番，倒真想起有这么一个人，只是因着时间相隔甚久，只朦朦胧胧忆起个大概来。

　　“这人，莫不是叫高芙？”

　　崔白搁于膝上的手骤然握紧了，颔首道：“不错，正是高芙。高芙当年虽免于一死，按律法却也该入宫为奴。然而待我去尚仪局查她的名册，却发现高芙早已死于元贞三年的一场大火。可巧了的，那场火灾死了十几人，却侥幸活下来一个，那就是我曾向你扫听过的闻曼芝。宫女档里记载这闻曼芝因为惊吓过度得了失心疯，不堪在宫中继续服侍，于是特开恩放她出宫，至此了无音讯。我猜测，这概是高芙假借“闻曼芝”的身份用以脱身，真正的闻曼芝或许已经死在了火里。而帮她的人，至少应是位能在朝中或内宫说的上话的人，但很可惜，我未能找出他来。”

　　没有什么比刚探得点希望，却又眼睁睁瞧线索了更让人失望。郭洪永有些灰心，也有些不甘：“难不成没有其他的法子么？若能确认这闻曼芝就是高芙，便不至于又进了死胡同。虽我记不太清高芙的长相，但她的嘴角应是有颗小痣，这是相貌再怎么变也改不了的。我曾说她这是贪吃痣，为此还挨了我娘的打，因此格外印象深刻。若是能当面辨认，应当是能认出来的。”

　　像是心中空悬已久的石头终于落了地，崔白笑得愈发气定神闲：“不必着急，这正是我要嘱托你的。明日谢尚书的夫人要进宫拜见皇后，我要你上西华门查探清楚谢太太是不是还带了一位年轻女子进宫，而这个女子，你要拿眼看真了，究竟是不是高芙。”

　　见郭鸿永连连点头应承，崔白顿了顿，声音却低了下去：“我隐瞒身份入宫，犯的是杀头的罪过，一旦被人识破，便是身死之日。出了这门，你要当作无事发生，纵是见了面也只当我是掌印。除非你我二人独处，否则不可透露半点熟稔之态。行事万万稳妥些，不能有一丝一毫的逾越，否则稍有不慎落入他人眼中，那麻烦可就大了。”

　　郭鸿永领了命，正恨不得明日就飞奔西华门辨认高芙，闻此言连忙道：“督主放心，奴才自是会小心谨慎，不让任何人起疑。”

　　崔白点点头，又道：“你如今应当是改跟令堂姓郭的吧，鸿永是令尊亲自取的名，想你是无论如何也舍弃不了的。可是宫中不比外头，如今这‘永’字犯了皇子的讳，便是大忌。先前你在柔贵妃宫里伺候，她生性疏豪，不与你计较这些。可是往后不比从前了，你在司礼监当差，更应当是战战兢兢，拿出十万分的谨慎来。既如此，我便自作主张，同你改个名儿。你随我一道姓崔，鸿永有才华一如始终之意，即为守，不若改成崔守吧！”

　　郭鸿永哪有不应的，连忙伏身正儿八经行了个大礼，亮声道：“奴才崔守，谢督主赐名之恩！”

　　*

　　翌日，当天光毫不吝啬地铺洒坤宁宫的每一块地砖时，坤宁宫却一反常态，仍是静悄悄的。

　　不同于皇太后的慈悲，皇后并没有足够的肚量体下，叫免后宫妃嫔每日寻例的晨昏定省。于是她们必须每天风雨无阻的来到坤宁宫向皇后请安，这时皇后会端坐于宝座之中傲视群芳，这也是她获得尊严和骄傲的最佳途径。

　　然而今日皇后却声称身子抱恙，不便接见后妃，这是她做了十来年主位从未有过的。因此在这些妃嫔眼中，这桩小事倒显得有些稀奇了。

　　虽然皇后叫免了面见，但她们依然要到坤宁宫外殿请安问好，不然有不敬尊长之嫌。这会功夫大家伙都行完了礼，便也不急着回宫了，索性寻个阴凉的去处，凑到一块儿扯扯闲篇。上位的拿腔拿调显摆权势，下位的周旋奉承几句，也算一日当中打发时间的最佳方式。

　　“今儿娘娘怕是身子着实不好，要不然哪轮到咱们这么悠闲呀！”

　　说这话的是淑妃，她出身好娘家显赫，背过身照样敢说皇后的闲话。身边人处久了都深知她脾性，她说刻薄话的时候一句话都不能接腔，不然一个不对，她能调转枪头跟你扳上劲。

　　于是只管当耳旁风，个个莲步轻移地迈着四方步，间或眼扫八方，心里头盼着下个拐角儿说不准能与皇帝打个照面，以慰素日相思之苦。

　　也是不巧，淑妃说闲话的功夫密贵妃恰巧从背后超上来，闻言一哧，斜斜睨了她一眼：“怎么，难不成你还嫌过的太松泛了。既如此，不若你替大家伙儿去娘娘病榻前侍奉上几日汤药，也能在娘娘跟前卖个好，显显你的孝心。”

　　这话说的刁钻，淑妃惯爱捧高踩低，是个哈巴性儿，即使背后奚落皇后，掉过头照样能面不改色的巴结，那种趋炎附势的谄媚模样，真挺叫人看不上的。

　　周遭顿时响起稀稀落落的笑声，淑妃被她挤兑了个大红脸，自觉失了颜面，气性上头也不顾位份高低，冷笑着回敬：“哟，咱们这种身份也就面上看着唬人，到了娘娘跟前还不是奴才？娘娘抱恙，合该是侍奉的。就怕有人心里头不把自个儿当奴才看，主子跟前还摆架子呢！”

　　密贵妃何尝受过此等明目张胆的奚落？脸色顿时一阴，心道真是反了天了，先前启祥宫那位给她摆脸色也罢，到底二人平级，至多不过算拌个嘴儿，伤不到根上。可这淑妃算个什么东西？以往见了她都跟老鼠见了猫似的，如今倒敢跑到她头上拉屎了。笑话！不把这奴才秧子治服了，她白当这贵妃！

　　“主子娘娘自然是后宫之主，在娘娘跟前哪个都够不着看的。只这奴才也得分个三六九等，那等子刷官房的想造反，也不怕臭着别人！你合当这宫里还是你那不讲究的闺房，由得你撒野呢。这回且饶了你，下回若再让我听到你这不阴不阳的论调，非得好好儿治你这张管不住乱嚼的嘴！”

　　淑妃被她骂了个满头包，自是不服，若是搁在从前，她其实是不大敢同贵妃顶杠的，如今却要掂量掂量了。

　　宫里从来不缺耳报神，各宫一大清早俱是听说昨夜咸福宫里闹出了人命。谁也料不到这彤昭仪年纪轻轻倒生了颗牛胆，做下那等污糟事，听说落了个尸首发还故里的下场，叫她们汗毛倒竖的同时也觉得痛快——谁让她三天两头的就往养心殿送菜，这下把小命都给送了吧，该！

　　再看看眼前这位还跟这儿扯大旗呢，真是惹人发笑，合当她们不知道内情呐！密贵妃也受了牵连，挨了皇帝直撅撅一通训斥，好大的扫脸！非但差事办的不及柔贵妃丝毫，还想搞屈打成招那一套，可怜那祥嫔吃了大苦头，听说眼下还躺在榻上起不来身呢！柔贵妃虽说脾气大了些，好歹还算讲个公正，比不得此等刁妇心狠手辣，若还让她接着管后宫事，不得白白多送好几条性命？

　　在这宫里要想混的好，那不光得看圣眷和家世，跟对主子也很重要。密贵妃眼看是不大成就了，不若将宝押在柔贵妃上头。皇后一贯是不管事的温吞性子，底下人禀告什么都点头道好，若是把柔贵妃捧足了，指头缝里漏点也够她们吃了，总归能比抠门到家的密贵妃强些。

　　淑妃心里头小算盘打的飞快，料想这密贵妃才吃了万岁爷的揎排，估计也不敢拿她怎样。不如借此机会表个态，也向柔贵妃卖个好，若是传到了她耳里，说不得日后还得多倚重她几分呢。

　　心头有了计较，她面上只作出几分惧意来，嘴里却丝毫不饶人：“当然了，您在这宫里头可是说一不二，想整治谁还不是信手拈来？看谁不顺眼了，不分青红皂白扣个大帽子就罢，说不得人到了阴曹还不明白自个儿怎么死的呢。咱们当初进宫可都是奔着伺候好万岁爷和主子娘娘去的，谁知道倒成了旁人砧板上的肉！我劝大伙呀，回去趁早知会家里一声，没得哪天惹了贵妃娘娘不痛快给押下大牢，死了都不知道！”

　　这话可真是锥心之言，正中密贵妃的腰眼，她这火还一直在心里窝着呢。如今淑妃这不长眼的贱人非要撞上来，不若拿她杀一儆百，重要的是做给旁人看——即使她眼下被婉仪压了一头，保不齐没有翻身之日，现在这帮贱人就想见风使舵，且早着呢！

　　密贵妃一贯是上脸的性子，今日倒一反常态，只拿眼凌凌乜了她一眼。事出反常必有妖，淑妃一路也算摸爬滚打过来的，这下心里直发怵，白毛汗都淌出来了。

　　果不其然就听密贵妃冷哼了一声，说来人呀：“淑妃昏了头胆敢以下犯上，看来是忘了进宫学的规矩，欠调/教了。也巧，我身边的丹嬷嬷是尚仪局出来的，让她帮你回忆回忆，这规矩二字到底是怎么写的。就在这宫道里掌她十下嘴，也让旁人瞧了长点记性，免得日后还没怎么样呢，脾性倒先横起来了。”

　　宫里从不兴打人脸，便是最末等的宫女子犯了过，姑姑至多拿竹条子下劲儿抽身上的软肉，等闲也是轻易打不得脸的。奴婢如此，更遑论嫔妃，一旦挨了掌嘴的罚，皮肉上的疼痛倒次之，最要紧的是颜面尽失，这样的难堪，简直比死还让人畏惧。正儿八经的主子叫人打了嘴巴，日后还有什么脸在奴才跟前抖威风？

　　淑妃脸已经白的同金纸一样了，上下嘴唇磕磕绊绊，竟是一句完整的求饶都说不出来，眼瞧着那丹嬷嬷凶神恶煞的走过来，身子壮的跟小山一样，手掌高扬，简直大的像个蒲扇。别说打十个嘴巴，便是挨她一下，怕也是能当场昏死过去。

　　旁边站干岸瞧热闹的人立时有些不落忍了，淑妃至多嘴上缺德了点，又不是大奸大恶的性子，再者也是名门世家出来的，密贵妃用这样的手段磋磨她，简直不亚于逼她去死。

　　安嫔同淑妃往日交好，虽说这姐妹情谊半假不真，至多算是说旁人坏话能说到一处的交情，但也不见得真能袖手旁观。

　　于是暗暗觑了眼密贵妃神色，清了清嗓子，攥着帕子替她求情道：“贵妃娘娘您别同她一般见识，她这人坏就坏在一张嘴上了，说有多坏的心眼，那也够不上。您大人有大量，就饶了她这一回吧，若是真扇了她的脸，日后还让她怎么活呢？”

　　密贵妃傲慢的撇了撇嘴，眼风斜斜的扫过来，妆点的浓淡适宜的面皮紧绷，简直像个灶王奶奶。她慢摇着团扇，朝淑妃那头点了点，冷哼道：“我知道你素日和淑妃是穿一条裤子的，既可怜她，这么的，你不如替她分担五个嘴巴，你俩一人一半，倒也不负这姐妹情深了。”

　　安嫔被她这一通酸话怄的浑身发抖，她虽出身上头欠缺了点，可总归比密贵妃这等鸡窝里巴结出来的强，谁不知道她亲妈江太太是爬床丫头上的位？她如今能搁这儿耀武扬威，不就是仗着生了大皇子嘛！若是当初她生的四皇子能养住了，眼下谁比谁强还不一定呢！

　　气归气，可也不能够真顶撞她。宫里头规矩就是这样无情，官高一阶能压死人，淑妃位分还比她高呢，不也是说打就打？不咽下这口气，没得把自个儿也搭进去，于是安嫔铁青着脸福了个身，怏怏退了回去，只得同旁人一道眼睁睁瞧着淑妃挨罚。

　　淑妃见肯帮她出头的安嫔也被压下去了，绝望登时席卷了满身，当下也不愿费气力挣扎了，心若死灰地任由人压着，闭眼等待脸上即将袭来的一片火辣。

　　那丹嬷嬷见淑妃老老实实被两个宫女压住了，心里头若说不得意是不能够的。淑妃可是正经主子，往日里从不拿正眼看奴才的角儿，如今不也得乖乖等着被她这奴才教训？

　　这念头一起，心头真是十万个说不出的熨贴。丹嬷嬷兴奋地撸了把粗壮的胳膊，正待走到淑妃跟前左右开弓，扬威立名。未曾料到人群里陡然发出高昂的尖叫声，这此起彼伏的尖叫里充满了恐惧，活像青天白日撞见了吃人的恶鬼。吓的她一颗牛胆扑通直跳，脸上的横肉簌簌直抖，那高举的巴掌也无力再打下去了，只得扭着水桶腰回头拿眼去瞧。

　　这一瞧，委实吓掉她半条老命。

　　青天白日，这宫里居然真出了有吃人的恶鬼！

　　原是她背后不知打哪儿蹿出来一只吊睛白额大虫，一身黑白错杂的皮毛在日光下宛若飞了金，那虎视眈眈盯着她的模样果真如同戏文里说的一样，“爪露银钩十八只，睛如闪电尾如鞭，口似血盆牙似戟”。

　　甭说丹嬷嬷差点被当场吓的一命归西，一屁股瘫在地上绵软如泥。便是在场的所有人，都被这只突然闯进来的白虎吓的寒毛倒竖，魂飞魄散。

　　于是奴才们也顾不上护主了，嘴里哭爹喊娘的四散而逃。而这帮优渥日子过惯了的女人，此时才绝望的意识到，她们竟是被吓的浑身僵直，想逃跑都挪不动步了。

　　神天菩萨，谁来解释一下，也好叫她们死个明白——这万兽之王好端端的怎会跑到深宫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