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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第 27 章 ...

  •   奥尔德科普走在回基地的路上时,感觉阳光前所未有的刺眼,亮晃晃得叫他头疼。他的叔父给他固然给他提了极好的建议,规划了堪称完美的部署。可他总觉得这其中有些问题,像透明玻璃上的一个手指印,等闲看不见,一旦见着了,又觉得明晃晃的碍眼。

      这枚隐隐约约的手指印弄得他心烦意乱,回到办公室时不像是在春光中小憩了一阵,回复精神的人,倒像是失魂落魄的,去酒吧买了醉回来的流浪汉。他很庆幸自己最信任的卡尔斯是个不多话的识趣人,一声不问自己经历了什么,只是如往常一般拿来了剩余的报告等自己批复。

      越是喋喋不休,喜爱探听机密的人,奥尔德科普越要把事情捂得严严实实,以防泄露出一星半点。越是卡尔斯这样言语缄默,持重安静的人,奥尔德科普反倒愿意和他吐露些野心,请他严守秘密的同时,为自己出谋划策。

      “如果岑克尔将军的继承人确如您所说,就在这几个人的范围内,那么我建议您和魏格纳少将联手。”

      卡尔斯说这话时,一边的眉毛不引人注意地轻微动了动,一个小小的“川”字极快地隆起,迅速地消失。或许是他这个人过于理想化,对于阴谋诡计,乃至暗箱操作,都有些本能的反感。但在过去和未来的职业生涯中,这些东西依旧层出不穷,确乎是避免不了的。

      平心而论,奥尔德科普作为人选之一,几乎色色挑不出毛病来。他本可以堂堂正正,凭借能力竞争的。只是他是长官,自己是下属,他提出问题,自己自然要给出一个最佳的答案。这是身为下属的本分。倘若现在自己面前的长官换一个人,提出同样的问题,自己依旧要做出回答。

      “魏格纳?”

      人向来是一部复杂的机器。在叔父面前,奥尔德科普尽可以随意提问,任意咨询。在下属面前,他的某些零件便卡住了,或者说换了一个方向运行。明明可以很明确的疑问或是陈述,在他口中都变成了意味不明的短句,结尾是问号或者句号都显得模糊。

      “请恕我直言,共同的利益能让合作走得更长久。几位候选人中,唯有魏格纳少将的利益和您有一部分交集。”

      “唔?”

      “您的叔父,他的姨夫,都曾是反对提尔皮茨元帅阵营中的一员。虽然各自分属不同的圈子,但目标是一致的。这正是合作的基础。”

      自然,自然,卡尔斯说得是很有道理的。可奥尔德科普不大想听从。他找到那枚手指印了,现在它贴在自己的眼前,上面出现了“魏格纳”这个名字。对,它代表着怀疑,他不放心。

      叔父要自己扶持合作者出面,却没有想到,在这个过程中,倘若弱的一方竟然强大起来了,变成第二个鲍尔,自己又当如何?这种可能性初始他只有些模模糊糊的疑虑,但一旦想清楚,它就变成了房间里的大象,叫人难以忽视。奥尔德科普极力想说服自己,魏格纳和自己利益相仿,可堪信任。然而他的内心明明白白写着一行大字——他不相信!

      一鸟在手,胜过双鸟在林。世上所有的东西,总是握在手中的才属于自己。卡尔斯的话固然可做一个参考,但他只是个参谋,最终下决定的是自己这个指挥官。奥尔德科普握了握拳,在骨节拉伸的喀啦喀啦声中,对魏格纳的那一点微薄的信任也被碾成了碎片。他的嘴角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带着些许刚愎自用的苗头。

      艾丽卡从理发店出来,头上是焕然一新的,但也不敢改动太大,生怕雷德尔见着后会不满意。因而她拒绝了理发师把头发烫得蓬乱一点的建议,尽管她盯了同店其他顾客松软慵懒的波鬈许久,颇为艳羡。最后自己烫出来的依旧是整整齐齐的小横卷,一个挨一个,有条有理。

      此刻她一面和丈夫说着话,一面虚按按自己蓬鼓鼓的额前的发,想起那理发师和自己说的:

      “您前面的头发有些薄了,现在先给您做得蓬松一点,过几年怕是要补救一下。”

      “怎么补救?”

      “要垫个棉花套子,用头发盖上。”

      女人就是这么易老……思及此处,艾丽卡的手不由得滑了下来,用了点力捧住自己的脸。丈夫的长篇大论流水一样从她耳边蜿蜒而过,自己的绿鬓朱颜仿佛也随着水一并流去了。她咬住一点唇,忽然意识到,雷德尔怕是全然没注意到自己的新发型。

      女人向来是男人世界里的一点乐趣,一抹点缀,像一只亮晶晶的玻璃花瓶,里面盛着鲜鲜艳艳的玫瑰花。如果这桌上空无一物,尽可以把它放在中央,供人欣赏。可如果更重要的东西,譬如一张地图,一份文件,一张人际关系的图表摆在上面,那花瓶就只好退位让贤,缩到不引人注目的角落里,等候男人闲暇时再想起,拿出来掸一掸灰尘。

      雷德尔向来是这样认为的,他有着更重要更复杂的事情要去研究,艾丽卡即使理成光头回来,他怕也不会多看一眼。当然,他相信艾丽卡是不会如此离经叛道的。一位好太太,理当像空气一般,平日里感觉不到她的存在,缺少她却是寸步难行的。

      “奥尔德科普的实力自然是最强的。”

      雷德尔一面说着,一面在脑海中浮现出奥尔德科普的形象。他和这个人打交道不多,对他印象最深的倒是那一口整齐漂亮的白牙,一看即知此人是在极好的家境中长大的。雷德尔自己的牙便不整齐,微微交错着。毕竟年少时家里有自己三兄弟要抚养,孩子多,负担重,光是拉扯着长大就已经耗费了许多精力,剩下的也顾不上了。

      当时自己的父亲还是个年轻的,收入微薄的教师,常穿着一件黑天鹅绒领子的灰褐色外套。冬天里就在里面加上自家手织的毛衣,因为着实没有更体面的外出衣服了。他每每从学校里回来,要先往沙发上躺一躺。这时候他们三兄弟可以凑过去,帮他揉揉太阳穴,捶捶腿,看能不能借机讨要一点零花钱买点糖吃。但不能逗留得太久,否则他便要查问功课,若是回答不上来,他可是翻脸不认人的。

      母亲在自己的印象里是美丽的,又是掩不住愁苦的。她是宫廷乐师的女儿,没有在锦绣丛中长大,却见识过最上流的奢华。她并非对丈夫不满,并非不爱着孩子,但总期望着他们中能有一个出人头地。因而管教起他们三兄弟,反倒比父亲更严厉,更不通融些。

      三个兄弟年龄相差无几,长起来一般的快,完全做不到老大穿新,老二穿旧,老三穿破,因此总是一色的衣服买了来,随他们三个分配。这种时候如果不果决强硬一些,连新袜子都要被不知哪个抢了去,三五天后讨要回,大脚趾上的洞要抵得上袜子口那么大。可见弱肉强食的规则自己是早就适应了的。

      雷德尔恍恍惚惚想了这么长长的一篇,嘴角含着缅怀的笑意抬一抬眼,这才注意到自己的夫人还端端正正地坐在对面,等自己的分析。他忽的想起不知那份报纸上提过一句,人若开始无端怀念起过去,那便是衰老的标志。他的脸当即一沉,再开口时便有了一分兴意阑珊:

      “无论是奥尔德科普,还是鲍尔,甚至魏格纳,他们的履历都要比我干净许多。指望着我自己孤军奋斗是不大可能的,双人表演还有一丝取胜的可能。”

      “双人表演?”

      艾丽卡不敢假装自己听懂了,相比愚蠢,雷德尔自然更痛恨欺瞒。

      “联手。选出一个来,和他站在一起,让其他人看见,我们是为了同一个目标而努力的。”

      “那应该选择魏格纳呀。”

      艾丽卡暗暗期盼雷德尔能点个头。相比那两位中将的夫人,她对特蕾莎更熟稔,更了解。做生不如做熟,在原有的领域更进一步总是比开拓一片新领域容易些。

      “哦?”

      “相较奥尔德科普和鲍尔,魏格纳的声势还是比较小的。两个弱者联手对付强者,联盟关系总会更稳固。”

      说完这一篇,艾丽卡又生恐哪里出点纰漏,自己一边在心里检视着,一边抬一点眼,悄然去打量雷德尔的脸色。雷德尔的神气总是漠漠然的,但终归夫妻了许多年,艾丽卡还是能比旁人领会到更多的讯息。至少现在她知道,自己这番话不能被雷德尔视作蠢话。

      “永远不要离你的敌人太近。你可以把这当做句格言记下来。”

      雷德尔淡淡地弹一弹膝盖处的褶痕,对妻子的建议不置可否。

      “魏格纳……算敌人?”

      艾丽卡小心翼翼地盯住了雷德尔的眼:她挺喜欢特蕾莎这个朋友,但如果雷德尔一句话,放弃便是迟早的事。有些人蠢透了,总不考虑让自己受益的事,也不认清谁才是自己可依靠的盟友,傻傻念叨什么友情啊良善啊。这种错误艾丽卡是决不会犯的。

      “无论奥尔德科普还是鲍尔,都只是一时的敌人。魏格纳……”雷德尔无声地笑笑,“他到死都不会和我联手的。我看他选择奥尔德科普的可能性都比我大些。”

      “他和奥尔德科普?”

      “毕竟他们有联手的基础,都是提尔皮茨的反对者。”

      雷德尔微微笑着,忽然升起一丝自负:其他的几个人要来玩这场游戏,却还不知道该如何下手。而自己,耳闻的,目睹的,亲历的,已经见识过许多次权力更迭了。当然,他及时打消了这狂妄的念头,让自己的野心低下头,安静地匍匐在地,蛰伏着。

      “那我们就只有鲍尔这一个选择了。”

      “倒是有很多年没见过鲍尔了。当初在军事学院时,我们还同学了一段时间。”

      “或许可以和他叙叙旧?”

      艾丽卡小心谨慎地提出了自己的建议,雷德尔是欣然赞同的:

      “老同学是该会个面了。难得他也没有将军元帅的亲戚可供依靠,势单力薄之下,与人联手的兴趣自然要大增。”

      艾丽卡口角含笑地点着头,赞成丈夫的决定。其实这决策中,她本也没有反对的余地,无非雷德尔下了结论,她亦步亦趋而已。以前是这样,以后也是这样。她的心里忽然一阵孤凄,若有所失地又去拢那一头卷发,深为遗憾雷德尔至今还未发现自己换了新发型。

      电车停下来之前,先响过一阵薄铁皮似的格铃格铃的声音。它在风中载沉载浮,渐渐飘散开来,缠绕上不知哪处院墙里探出的枝影横斜的红杜鹃,于是枝头的雀儿鸣起来,便也有了金属的清脆。

      邓尼茨听这声音却心焦,车停靠站台他也心焦,恨不得它关了门,一路把他拉到火车站去。然而柏林的电车司机不紧不慢的,总要在每一站歇够了才慢悠悠地起身。邓尼茨只好一遍遍低头去看手表,唯恐误了时辰。

      好在电车总算不曾遭遇堵车,摇摇晃晃地停在了火车站这一站。邓尼茨不等车门完全打开,便三步并作两步地跳了下去,一溜小跑地往出站口赶去。他停下喘气的时候还不忘张望列车时刻表,确定自己并没有错过斯图加特到柏林的火车的到达时间,这才松懈下来。

      没过几分钟,出站口的人潮忽然汹涌起来,一波一波的,像海边的浪,仿佛永无止境,其实用不了一会儿也就退下去了。邓尼茨瞪大眼睛在里面寻着,很快就发现他要找的身影:拎一只小行李箱,携一根手杖,珠灰色的风衣因为健步如飞而飘起一点下摆。

      邓尼茨的眼睛朝下一弯,嘴角向上一翘,开开心心地朝那个方向挥挥手:

      “牛赖特先生,我来接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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