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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第 26 章 ...

  •   赫尔穆斯·海耶三十刚出头,团团的白脸,浓重的八字眉,过分高的鼻子,确实像极了他的父亲。只有一双眼睛随了他母亲,是细长向下的媚眼,丝一样,绵绵地扫过来,绽开一朵霞光粉艳的桃花。

      他本想着在火车站坐了电车直接回家,谁晓得给家里挂了个电话,一直无人接听。他又把电话打到了舅舅家里去,才知道临近外祖父的忌日,母亲带了妹妹和两个弟弟去舅舅家商量要不要修葺一下墓地。他口头上哀悼了几句,便决定先去父亲那里,和他一起下班。上次休假归队前把家里的钥匙委托给母亲收着算个错误,以后重要的东西还是贴身携带比较让人放心。

      海耶从少年时起不知出入过国防部多少次。他自己从翩翩少年长成了壮实的青年,这石头的建筑却好像经年未变一样,静静伫立在远处,似乎还将亘古经久地矗立下去。外面的颜色样式,里面的陈设布置,都和过去一模一样。只有里面往来穿梭的人变换不定,很少有人能在这里面停留很长一段时间。

      但老海耶就在这里最高级的几个职位上一共待了十年。这时间足够漫长了。长到海耶记忆里巍巍的桌椅高高的人都矮了下去,裤子上的红边黯淡褪色了下去,一切仿佛又都变了。他的脚踏在曲折回环的楼梯上,黑沉沉的一片,似乎这墙壁能隔绝外面的艳艳暖阳外面的和风习习。忽然一线流光倏忽而逝,海耶不由得笑了。他年幼不懂事的时候喜欢追着这缕光线在楼梯上奔跑。看来一切还是没有变。

      他一路往老海耶的办公室走去,一路与经过的或高级或低级的军官打着招呼,接受着恭维。这里几乎人人都认识他,陆军总司令最器重的长子,很难作为一个低调的存在,被人轻易放过。海耶一路浅浅地笑着,尽力温和谦逊地回应着。他一笑起来,细长的眼睛眯得更细,眉毛睫毛一齐垂下去,沉沉和青色的眼瞳绞在一起,看不清神情,只觉得团白的脸上都是喜色,讨人喜欢。那一点年轻骄傲的自得隐在青色后面,一闪,随即又暗了下去。

      “在你母亲那里扑了个空,这才想起你的老父亲了?”

      大约是母亲提前通知了父亲,海耶一进门,劈头就着了这一句。他也不解释,只是继续眯着眼,笑吟吟地盯着对方:

      “父亲,我回来了。”

      “臭小子。”

      到底是老海耶绷不住骄傲和喜悦,他起身,用力拍拍儿子的肩膀,示意他坐下,又当他小孩子似的捏了捏脸颊:

      “瘦了点,也黑了。看来这次训练得辛苦。”

      “流血流汗不流泪,叫天叫地不叫苦。”

      海耶的嘴角渐渐翘得更高,脸上的一层面具遇水一般溶化开来,此刻他的笑容才算有几分真心实意起来。

      “这话说得在理。不仅要这样想,做也要这样做才是。”

      老海耶满意地又一次拍上了儿子的肩头,为自己教育出的成果而自豪。只是教育这事一旦开了头,就忍不住一连串地说了下去:

      “不要光耍一点嘴皮子,军队最看重的是实绩。不要骄傲自满,谦逊谨慎才是正途,尤其是对年轻军官来说。这原则放之四海皆准。你看看你,是不是刚刚一路过来被奉承过来了?要低调,要谦虚,不要给人留下话柄,说你依仗身份,心生骄横。虽说年轻军官的锐意锋芒很讨一些老家伙喜欢,但你能摸得准每个人的喜好吗?平庸点不是坏事,须知平庸能让人走得更长远……”

      这些话自打海耶进入海军后,他就已经听得滚瓜烂熟,可以倒背如流了。因此他细长的眼睛完全眯到了一起,嬉皮笑脸地朝父亲一笑:

      “是是是。我敬爱的老父亲要不是足够平庸,也不能当这么些年的陆军总司令。”

      “臭小子,愈发没大没小了!这么大的人,说话一点把门的都没有。”

      老海耶被儿子噎得直瞪眼。这要是两个小儿子说的话,他非得家法伺候不可。但说话的是海耶,他只好摇头叹气,最后掌不住自己也笑开了:

      “在我面前你放纵些倒也无妨,到了外面可不能这样。”

      “我可从没在外面给您丢过脸。在您面前开玩笑也是头一遭。”

      海耶乖乖巧巧一笑,眼睛细媚有似他母亲,老海耶彻底没了脾气,只有些担忧。他倾过身来揉着儿子的脑袋:

      “过几日带你去见个人。那可是个保守严肃的家伙,在他面前你可要收敛些,万不可如此轻佻跳脱。”

      弗雷克此刻正关紧了办公室的门,伏在桌前斟词酌句。他用一支笔叩着门牙,牙疼似的吸着冷气,眉头紧锁着。尽管他刚刚还是其中一个笑着和海耶打过招呼的人。打招呼也好,写这封信也好,不外乎为着自己的前途。他顺着勒维措夫的提点想到这里,但愿不要俏媚眼做给了瞎子。

      “……做您私人副官的那段时间是我人生中最快乐的日子,更是给予当时尚且年轻的我的一笔宝贵财富。从您身上,我学到的东西足以对我一生产生积极正面的影响。真诚、正直、坦率、公正……我学习了太多,以至于至今都不能全数消化,甚至生出一种妄念:如果有幸能再次奔走于您身边,学习您的高贵品行和为人处世,那将是我此生最大的荣幸。”

      “就在五年前,我才接受了您所做的参谋培训。您渊博的学识,丰富的经验再次让我看到了自己身上的种种不足之处。我对您的尊敬之情愈发难以言表。我想终我一生,都难以企及您在行政、能力和学识上的高度。这让我不禁自惭形秽,却又渴望着和您接近。在听说您对波罗的海基地的领导有方后,我甚至希望自己可以转去您的参谋部工作。但我也知道这只是一点不成熟的胡思乱想,我只是想藉此让您知道,无论何时,无论何地,我都愿尽全力支持您的行动和决定……”

      写到此处,弗雷克停下笔,继续用尾端敲着门牙的下缘,最后烦躁地咬住了笔头:要不要写上一句——“在我的心目中,您才是最合适的海军总指挥的人选”?还是不要了吧,未免目的性过于明确,言辞也过于露骨了。于是他只又写了两句奉承客套话便就此搁笔,从头又读了一遍。确定无误后才转回题头,加上了一笔:

      “尊敬的雷德尔中将。”

      弗雷克这才长长出了一口气,像要把肺里积蓄的郁气不安一股脑吐尽一样。他盯着那封信发了半晌的愣,忽然哂笑了一声,仿佛不相信那些过于阿谀谄媚之词是出自自己笔下一般。但他不打算删改一词,反而郑重地取了米白的信封,整齐地将它装进去,塞进了抽屉最深处,钥匙一转,牢牢锁住。他还得熬到下班时间,然后才能不引人注意地将它寄出去。

      一个好的基地司令,别说是擅离职守,最好正常的休假都改作上班,日复一日坐在办公桌前。反正桌上总有大堆的文件,旧的去了,新的又来,总是半拃的高度。奥尔德科普出了一阵子神,回到桌前,批了几份报告,又怔愣了几分钟,终于下定决心把它们统统往旁边一推,呼地起了身,把进来取批复的首席参谋官卡尔斯惊了一下。

      “春光大好,似乎不该在办公室里继续消磨时光,该去外面走一走才好。”

      奥尔德科普搭讪着朝卡尔斯微笑,其实是更惹人生疑的,像平白解释着什么。但他心烦意乱之下也顾不得了。反倒是卡尔斯从惊诧中回过神,平静地略一点头:

      “您确实该给自己放个假的。去年圣诞节的假您都没有休完,就急匆匆回来上班了。”

      “哪里用得着正经补假?不过是去外头走走,散散心,半天也就回来了。”

      奥尔德科普一面说着,一面脚已经跨出了办公室。卡尔斯把他批好的那几份报告拿在手中,望着他魂不守舍的背影,究竟没有开口。任由他顶着之前发呆时额头靠着窗棂和粗糙窗帘留下的痕迹走出去,嶙嶙凸凹不平的痕迹。

      虽然心不在焉,但奥尔德科普还不至于完全失了神智。他仔细确认自己的确是独自一人后,才谨慎地进了一间不起眼的公寓。那是他叔叔老奥尔德科普当年还在海军时置下的产业,多年不住,周围的人已经遗忘了屋主是何许人也,昔日是何等显赫。

      现如今他悄无声息地回来了,为了把侄子捧上当年自己应得的位置。

      奥尔德科普端着一杯热气袅袅的咖啡,恭敬地听着叔父抱怨他不该沉不住气,上班时间跑出来与自己见面。奥尔德科普耳朵里听着絮絮的,仿佛无休无止的念叨,眼睛却在一刻不停地四下跳动。从柚木椅背上的红色皮革看到玫瑰图案的丝绒沙发,从皮面烫金,颇有年头的书本,看到白皑皑的,立在墙角的石膏花瓶。样式全是过去帝国时期的。

      据说当年帝国的宰相俾斯麦伯爵也有一只这样的花瓶,意大利国王送的礼物。当他被迫辞去职务后,他的后继者为了清除掉昔日宰相的痕迹,把它打包运走花了很大一笔功夫。功业赫赫如俾斯麦,还不是落得黯然退场的结局?奥尔德科普坐在春日的客厅中,周围环绕着旧帝国的气息,突地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老奥尔德科普或许看见了,或许没看见,总之他恰在此时停止了老人特有的絮叨,清了清喉咙,一双锐利的眼直看向侄子。他的面相因为老迈而显得柔软模糊起来,眼睛却还是青的青,白的白,别无半点含糊:

      “既然来了,那就言归正传吧,也免得你坐立难安。岑克尔的候选人名单,大约人人心里都有了数了。如今看来,你的胜算是相当大的。”

      是当头的一棒,敲在奥尔德科普那还有半丝红痕的脑门上。他愣愣坐在原地,一双手早已不知不觉松开了咖啡杯。所幸它之前被放到了桌上,避免了半身淋淋漓漓。原来人在面对过分的喜悦和过度的惊慌时反应并无二致。而这两者又是伴生共有的,喜悦褪去,惊慌又生:

      “叔叔,也并非如此有把握……”

      “当然不是那么有把握,那么容易的事。这是一条血腥之路,要踩着其他人的尸体走过去。幸好几个候选人中,有两个都是有致命伤的,他们忙着捂自己的伤口还来不及,顾不得与你相争。”

      飘飘然的感觉又一次升了起来,好像喝进去的不是咖啡而是醇酒。奥尔德科普不得不咬住舌头,才不至于让自己晕晕乎乎和笑出声来。他像刚入海军时那样请求叔父的教导,因为咬着舌尖而吐字略有不清。老奥尔德科普并不愿过于苛责侄子的失态,毕竟他也因为激动而鼻翼翕张着,一层细汗在阳光下微微闪烁:

      “雷德尔和魏格纳是不足为虑的。他们两个的弱点几乎是摆在砧板上等人下手的那种。一个政治履历很不清白,一个和提尔皮茨的关系水火不容。阿尔弗雷德……那家伙向来睚眦必报的,别说是退休,就算半个身子进了棺材,他也要把魏格纳拖进去陪葬。他们都是不能与你相争的。”

      奥尔德科普和这两个人的交往都不算深,普通的同僚往来。如果说魏格纳因为和提尔皮茨的恶劣关系,以及颇有几分见识的论文,还能给他一些较为深刻的印象。那雷德尔就像是一团模糊的轮廓,晕在水里散乱的一片,似乎他做过什么实事,又似乎他什么都没做过,只是虚占着一个位子。

      “你要小心的是鲍尔。你们两个的优势几乎是一样的:清白的履历,良好的声誉,在军中相差无几的威望。甚至你们两个都是罗伊特的心腹出身……”

      说到此处,老奥尔德科普满怀遗憾地咂咂嘴。罗伊特这面国家英雄的金字招牌的优势被抹平,实在一件憾事:

      “如果你们两个先争起来,以罗伊特的性格,大约会两不相帮。他这个人向来自诩公正,对鲍尔的爱重又不在你之下。甚至于我怀疑,因为你与我之间的关系,他反而会同情鲍尔势力单薄,搞一些所谓平衡的手段。”

      “因此我不能直接和鲍尔竞争,以免反伤自己。”

      飘浮不定的虚空感消失了,奥尔德科普重又感受到了□□的重量。他的一脚已经悬在了猩红的路上,终究是要踩下去的。这条路不允许提前的胜利喜悦,不允许过分的傲慢自大,只允许清醒和理智。

      “正是如此。所以去找个人联手吧。雷德尔也好,魏格纳也好,你自己看着选,看看谁更合适,你和谁更有交情。你站在背后,让合作之人出面,去和鲍尔竞争。等去掉了这个最大的敌人,你尽可以回头吞掉弱小的两个。”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6章 第 2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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