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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野狐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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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吹梦,呼吸相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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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越来越明显地在下坠。空气又热又黏,混着厚重的油烟,给人一种感觉:好像将要下的不是雨,而是浆糊。
楼下某运动服饰店的喇叭又在响,炸裂般的动静。
室内,闻骁躲在狭窄的卫生间里,站立着背靠瓷砖,捂着一只耳朵和人语音。
“……是热,但没办法,电费高。”
“可能是算商业用电。而且电表被动过手脚。”
“楼下?大概八点停,或者八点半。早上十点开始响,整间屋子都能听见。”
“投诉过,没用。”
……
聊没一会儿,他稍移动一步,把身体从一块已经被捂熟了的瓷砖上挪开,贴上另一块,感受那种短暂令人舒适的冰凉。
“什么都别说了,”电话那头,好友付宁宇愤然道,“换房,必须换,马上换。反正也到期了,钱不够我替你垫。要多少?现在就给你转。”
闻骁轻轻笑了一下:“谢了,不过真不用。”
“……那你就打算这么熬到开学?”
“不止,”闻骁随意用一边肩膀蹭掉挂在下颚角的汗,锁骨的形状凸显出来,脖子绷起一个有力的弧度,“我查过,学校住宿费不便宜,除了第一年强制,之后我还是住回这一带。”
付宁宇听到这里忍不住“嘶”了一声,仿佛难以置信:“我说你也不至于——”
“不至于什么?本来就不是来享受的,”闻骁却说,“当务之急是证件和……那些证件必须找回来。”
“我记得你刚才说下午有人联系你?”
“是,说看见钱包里有个人信息卡,第一时间就短信联系了,已经约好地方,等会儿当面给我。”
“男的女的?”
“你问这个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付宁宇语气促狭道,“这不就是天赐良缘?千载难逢铁树开桃花的好机会。”
“铁树开桃花,”闻骁问,“你生物竞赛的金牌是怎么拿的?”
“打个比方而已,”付宁宇一阵无语,“你这理解力,那逆天的高考成绩又是怎么考的?”
闻骁忽然安静。
付宁宇也意识到自己提了不该提的,一时沉默下来。
“那个,闻骁啊……”片刻后他重新开口。
闻骁已经预感到他会说什么,垂下眼睫。
“我还是想不通,你到底为什么非要去读三本,”果然付宁宇说道,“还搞什么离家出走,你图什么?你算过吗,你的成绩是不是比那所学校的录取分高了两三百?”
“没算过,不清楚,”闻骁平静地回答,“我马上准备出门,再聊。”
“这就要出门了?你故意的吧……喂喂?”
闻骁挂断了语音通话。
背后又一块瓷砖被他的体温捂热了,湿淋淋的沾满了汗水。社区内的排污管道做得不好,下水道里什么东西不断作响,卫生间里弥漫着一股难以言说的气味。
闻骁迈开长腿,跨过马桶,侧身擦过洗衣机,从逼仄的空间里挤出去。
手机上,付宁宇又发来几条微信消息。闻骁没有回复,打开短信列表,最后确认了一次和人约好归还钱包的时间和地点。
对方名叫“夏珏”,和他约在晚八点,三编桥桥头。
三编桥,其实就是一座池塘上弯弯曲曲的三折水泥桥路,也是这一带城中村的名字。
至于说城中村,闻骁原本不太有概念,来了才知道,就是一个外围筑着水泥墙,内部住房与商铺交错的半封闭居民社区。里面遍布日用杂货铺、常年清仓处理的服饰鞋包店、各大手机代理、饭馆……每晚夜市一开张,红绿的霓虹灯闪闪烁烁,喇叭的噪音与烧烤的油烟一锅乱炖,果然有种城不城乡不乡的魔幻感。
现在七点不到,闻骁坐到床边给手机充电——他租的这套一居室连专门的卧室都没有——边充边查看付宁宇发来的消息。
付宁宇没再继续之前的话题,只说自己过两天要提前去首都上一个竞赛夏令营,可能往后一个月都没什么时间联系。
闻骁回复了一个“1”。
两人都没提起,这个夏令营他们本来应该是要一起上的。
七点半,闻骁出发去桥头。
走到半路他想起自己没带伞,但此刻再回去时间就太赶了。于是他还是选择继续前行,一路穿过街区内污浊的空气走到池塘边。
这一带是社区新建的所谓景观地:一口池塘,三棵柳树,几丛灌木,大片的水葫芦,池塘中心有一座小凉亭。整块地方的布置算不上美观,但平时还是有不少人会过来散散步。
天上乌云积聚,桥头附近贴膜的摊位已经在往回收了。
四周放眼望去,没发现什么像是与他有约的人。闻骁拿出手机,看到现在距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十分钟。
他暂时没有打电话催促,收起手机耐心地在池塘边待了一会儿。周围的空气整体都太闷了,温度又高,湿气严丝合缝地一片粘连一片,令人很不痛快。
数分钟过去,他猝不及防被一滴豆大的雨点精准砸在头上。
紧接着是第二滴,扑向他额角,第三滴,第六滴……雨水越来越密集,一场夏日的暴雨预谋已久,来势汹汹。
贴膜摊已经收完了,偌大一块露天地空空荡荡,空中腾起汹涌的水幕;池塘盛满了惊沸声,塘上的水泥桥路被打得噼里啪啦作响,水花飞溅。
闻骁在被第一滴雨砸中时就开始疾步快跑,此时一口气冲进了池塘中心的凉亭里。
虽然反应及时,他还是全身都沾染了水汽,潮湿的衣服黏在身上,紧贴胸腹的肌肉轮廓,耳边是嘈杂的雨声与自己的喘/息。闻骁花费了一段时间平复呼吸,之后望着亭外被大雨覆盖的场景皱起眉,抹去脸上的雨水,拿出手机快速拨了那个“夏珏”的号码。
他怀疑自己被人耍了。
短暂的空白,听筒里传来“嘟、嘟”的忙音。
闻骁皱着眉等待。三声忙音过后,凉亭里突然响起了一首英文歌的歌声。
这首歌大部分人都很耳熟,作为某国产品牌手机的默认来电铃传遍了大街小巷。闻骁环顾四周,余光无意瞥见凉亭另一角的阴影处,蓦地一惊。
这时他才发现,亭子里除了他,原来还有另外一个人。
那人应该更早就在凉亭里了,坐在离闻骁最远的长椅一角,这样糟糕的下雨天,竟然面朝外在看雨,而且因为缩成一团的坐姿,整副身形看起来格外小只,闻骁第一眼望去,还以为是某种小动物。
一瞬间,他心中甚至掠过了一些奇闻怪谈,想到了聊斋夜话中和山野、暴雨、破庙相关的一些故事。
那人背对着闻骁接起电话。
同时闻骁的听筒里传来一声嗓音清亮的:“喂?”
于是闻骁默不作声地走过去,看见那人有一头柔顺的及肩发。他切断通话,拍了拍对方的肩。
那人惊叫一声,回头,两个拿手机的人互相对视一秒。
凉亭里没有灯,只能勉强靠外面桥上的光线照明。面前的人恰好背光,闻骁看不清他在阴影里的脸,只有他耳边手机屏幕发出的光映出了一副标致的面部轮廓。
“你是——”闻骁先开口。
没等他叫出名字,对方就快速应道:“我是,你是闻骁吧?”说话的同时放下手机,转身站了起来,一张摄人心魄的脸倏地从阴影处浮现。
这个人想必就是“夏珏”。
闻骁应了一声。
“不好意思,本来想等会儿再联系你,没想到这就下雨了。”夏珏说着,眼睫一动,眼睛微微弯起来,弧度柔和。
闻骁看着眼前这张任谁都无法忽视的脸,如果要用一个词去形容,可能是“精美”,与周边鄙陋的环境格格不入。他问:“是你捡到了我的钱包?”
夏珏微笑着点点头,从口袋里拿出一只藏蓝色的皮夹。闻骁一眼就认出了是自己丢失的那只,但夏珏并没有马上把皮夹交还给他。
“保险起见,我先问你几个问题,”夏珏说,“为了证明这个钱包真的是你的。”
其实既然他们已经通过电话,也见了面,并且钱包里还有闻骁的身份证,这样未免多此一举。不过闻骁还是答应了。
夏珏开始提问。
“姓名?”
——闻骁。
“手机号?”
——15XXXXXXXX0。
“生日?”
——十月三十一。
“感情状况?”
“……”闻骁看着他,“信息卡上有这条?”
“没有,”夏珏咬了咬嘴唇说,“开个玩笑。”
说完他不再拖延,把钱夹交还到闻骁手上,白皙修长的手指不经意间在闻骁的掌心划过。他自己似乎也顿了顿,目光扫了一下闻骁被雨水打湿,又被布料勾勒出结实轮廓的上身,莫名其妙地脸红起来。
闻骁心里闪过一丝异样,但这抹轻微的异样很快在钱包到手之后被忽略了。他拿着钱夹想要打开检查,先是看了夏珏一眼。
夏珏并不知道闻骁这一眼的意思,主动说:“你不打开看看?”
闻骁这才将钱夹展开,确认证件齐全,夹层里母亲方琴心的旧照片也完好无损。尤其后者,让他感到一阵心安。
但之后他就发现有一点不对:钱包内的所有现金不翼而飞,一元不剩。
闻骁抬起头望着夏珏。
夏珏好奇地歪了歪头——这个动作由他做来格外有灵气,像只伶俐的小狐狸。他说:“怎么了?”
闻骁注视着他的眼睛,试图从中寻找到一丝心虚或是挑衅。
然而并没有,只是夏珏的脸更红了。
这可能是闻骁第一次碰见一名同性在自己面前脸红成这样。他把钱包放进口袋里,深吸一口气说:“谢谢。”然后移开视线望向亭外。外面的雨势一点也没有减弱,他们四周密布着雨水与嘈杂的雨声。
“不客气,还麻烦你下雨天出来一趟。”夏珏笑了笑说。
闻骁抿着唇缝没有再回应。
他觉得夏珏这个人有点奇怪。
过了一会儿,夏珏可能是觉得有点无聊,重新在凉亭内的长椅上坐下,双手撑在身体两侧,肩膀耸起,歪着头对着雨幕出神。
因为坐的位置靠外,雨势又太大,他后脑勺的头发不断被亭檐淌下的雨水打湿。
细细的水流自及肩的发梢,经过白皙的脖子与锁骨,蜿蜒进入衣领。那是一件很薄的白色圆领T恤,沾湿后浑若无物,紧贴着平坦的胸膛,下方显出腰部的轮廓,很窄,但不软弱,看不出赘肉。
——闻骁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又盯着夏珏的。他的目光带有一种明显的侵略性,当然他自己并没有发现。
突然夏珏回过头,正对上闻骁直白的视线。
“你是不是……”随后夏珏的眼神变得飘忽。
闻骁视线上移看着他的脸:“什么?”
夏珏低头笑了一下,没有回答。
闻骁忍不住皱了皱眉。他越来越觉得夏珏实在很古怪,以至于他对于夏珏本人的疑惑甚至超出了自己内心的另一个巨大矛盾:是否要向夏珏询问现金丢失的事。他一直不怎么开口,就是在思考这个问题。
无论如何,夏珏是主动联系他要归还钱包的人,闻骁更倾向于这件事与夏珏无关,而一旦他对夏珏开口,夏珏的处境难免会变得尴尬起来——之前他没有当着夏珏的面立即检查钱包,原因也是如此。
他皱眉看着夏珏。
夏珏也抬起头看着他,忽然问道:“你要不要去我家坐坐?”
“你家?”闻骁一顿。
“是啊,就在那,离这很近,”夏珏微笑着抬起手指了指某个方向,语气轻快,“我记得你住17栋,那边太远了,淋雨回去肯定不行。”
闻骁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眺望一眼,确实很近,距离他们这里只有快跑不到两分钟的路程。
但是,闻骁问:“你怎么知道我住17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