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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空冥决(改排版) ...

  •   洛风的死亡,将我这半年内的期望和等待,如一块美玉无瑕的圆盘,转瞬之间摔得粉碎。

      李复站在我的面前,唇角含着恰到好处的笑意。烟浓意远的一幅水墨扇面,在他指尖的抚弄下一格格的展开。山高水远,仆仆来复,待到看到明月栖山的一角,双翅洁白的优美鸟类越过缭绕烟云,扇面又刹时收拢,定格般的的一声收束。
      恰如一场戛然而止的轮回。
      他道:“洛道长,只是去了很远的地方。”

      很多人以为孩子无法理解何为生离死别,所以总把死亡修饰成天真无邪的模样。我有时候想,为什么他们会觉得这种千百年都没换过的谎言就能骗过我,听多了我都替对方觉得尴尬,可是为了不让他们担心,我还得爆发出自己仅存的拙劣演技,面无表情的说哦原来如此。
      每每经历如此场面,我都觉得面部肌肉扭曲得十分痛苦。

      成人觉得死亡是需要避讳孩子的事情,其实不然。我和毛毛幼年时候养过一只田园犬,我们最喜欢的,就是抱着它圆滚滚的肚子,把脸埋进温暖的绒毛里深吸气,我们把这种行为命名为“吸狗”。吸狗不到半年,田园犬在某一日夭折,因其肥膘体壮,村民觉得就地掩埋太过浪费,于是洒上葱蒜花椒端上餐桌。
      毛毛和我凭借其肚子上的胎记,认出这就是时常陪伴我们的田园犬,昔年玩伴今日竟上餐桌,如此反差让人顿感世事无常,遂哭得惊天动地。然而在尝了口精心烹制的狗肉后,又纷纷表示没想到昔年玩伴这么美味,我们含着眼泪吃下了一锅狗肉,一边感觉自己的行为十分残忍,一边又克制不住的觉得真香。

      从此可见,孩子的天真烂漫其实是不谙世事的残酷。而洛风的死给我带来的震撼,很难说是离别愁绪,我还记得洛道长离开的那天,清晨的天色宛如琉璃瓦一样薄透发亮,夜间凝结的露水从铜首上滴落,漏更迭声如催。
      秋深粼粼,风声若即若离。
      洛道长倾身摸了摸我的头,他脸上永远带着春水映月的温柔,温柔得宛如戏文里且笑风尘,来去成诗的仙侣客。我的目光越过他肩膀,看见远处枝头寒鸦飞过檐环,沾了一身细碎的花瓣。
      山路重重,他的背影最终消失在烟涛云浪中。

      不幸没有一点预兆,这不像婆婆叨叨一句秋收快到了,我过几日就能吃上新蒸的白面馒头。同样的,洛道长也比幼时的田园犬更让我深刻理解了何为朋友离去,这让我在牙齿都没换齐的年纪里,忽然间开启了那么一点哲学家的思维,开始对颠簸的,无法预知的命运感到迷茫。
      结果自然不用细思,我要是能以八岁稚龄解决此等难题,那么老子孔子等等圣贤的棺材板一定会集体暴动。所以为了人间的安全,命中注定我苦思冥想许久,想不出来。纵观历史,你会发现很多人一旦陷入科学无法解决的难题,往往就会放弃治疗,转而烧香拜佛求助神学,所以我也不能免俗。

      我跑到余半仙面前,抓着差不多有我两人高的布幡,让他给我算命。
      他问我要算什么,我想了想,说想算命运。

      命运实在是一个太过广泛的词语,其中包含了姻缘、事业、寿命,以及很多说不上来的零碎事物。余半仙接到如此大单,展示了他几十年来的学识积累,因我身为孤儿没有八字,先删去袁天罡的称骨算命,最后订下卜筮算命。我看他表情从轻松到严肃,手上的蓍草都断了好几根还皱着眉,颇觉惊恐。
      “这也不行……奇怪,奇怪……”
      余半仙喃喃自语着,我听到这里,以为自己八成是凉透了。人在生死面前会暴露本性,而我的本性就是个吃货,沉痛之余我想,这趟回去一定要吃点好的,先把莫雨的杂粮粥抢了,再偷了毛毛藏起来的麦芽糖,反正我也活不久了……若是余半仙没说出下面半句,可能下一秒稻香村就会诞生史上最恶粮食大盗。
      可见上天还是希望我行善的。

      “我从未见过如此迷雾般的命格,说是极贵无比的天道之子,但是这年岁又对不上……”
      我让他说人话。
      余半仙说:“算不出来。”

      大悲之后又无喜,我抬起脚对准了他的算命摊,以暴力行为表达了自己的不满。

      三日后,我怒而踹摊的事情被我一众小伙伴知晓,他们都很好奇余半仙到底说了什么。我并不想让毛毛他们知道洛风逝世的消息,于是绞尽脑汁,根据自己的性格和人际关系,试图编一个能蒙混过关的谎言。
      我告诉他们,余半仙说我将来会和莫雨永结同心。

      我其实不太懂什么叫做永结同心,只知道这是用来形容两个人心意相通,然后在同一屋檐下住一辈子。对当时的我来说,和莫雨想到一块去已经十分危险,这意味着我要搞事他都能第一时间破坏掉,而和莫雨同吃同住,那更是时时刻刻承担着性命危险……我觉得正常人听到这种预言,都会把算命的摁在地上打。
      话音刚落,毛毛突然指着我身后,说:“雨哥哥,你为什么不说话啊?”

      夕影浮在半空中,正是玉蟾东升的时刻,我回过头恰好对上了莫雨凝注过来的视线。日烟散尽,村落边缘的朔气渐渐升起,地面覆着一层淡淡的白色冰霜。莫雨的头发和眼眸在深蓝色的天地间,愈发显出堆鸦之色,几乎透着一种黑白分明的寡淡感,全身上下都是生人勿进的拒绝。

      他六岁那年来到稻香村,刚开始完全就是谁都不理,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毛毛小月几次亲近他未果,只能跑过来找我帮忙,我一听这还得了,新来的闷葫芦敢欺负我的朋友,于是气势汹汹的过去兴师问罪。谁料莫雨只是皱着眉让我离他远点,在我的字典里面,离远点等于滚。思量一番,此人不但欺负人还开口骂人,实属过分。
      期间莫雨无数次的让我不要过去,还说什么“你会遭到灾祸”,若是我在那时仔细端详一下他的表情,就会发现他脸上的抗拒更多的是对自身的恐惧,沉默也只是逃避。但那时我陷入了“这小子还咒我”的深深震撼中,肯定是他怎么拒绝我怎么反着来,一场漫长的你进我退,你闪我扑的拉锯战便拉开帷幕。
      最后我们双双坠入池塘,他躺在明澈的池水中,眼中终于流露出了死寂之外的,不可置信的神色。

      就像现在一样。
      流花散照暮色,映在莫雨眼中就是单瓣的素白梨花,那是一种很难形容,但足以称得上美丽的,莹润的色泽。他看着我,一个字都没说,忽然像是被吓到似的后退了几步,顿了顿,飞快的转身跑了。
      既上次亲错人,我接着明白自己又说错了话,可我又不是很明白哪里说错了。莫雨向来是十句话只会一句,一句里面还大多是单字,虽说我一般都能用独有的技能将他的沉默破功,但他吓到跑还是第一次。我忧心忡忡的问毛毛,我要不要追上去说自己只是开玩笑。
      毛毛舔了口麦芽糖,歪着脑袋想了几秒,道:“可是我觉得雨哥哥知道后会打你……”
      不愧是毛毛,轻易的看出来了我们都能看出来的事情。
      被追着满村跑实际上是很没尊严的一件事,我想了想,决定还是不凑上去讨打了。

      后续事件先不提,经过这次算命,余半仙用他没什么用的算命技术,成功将我即将拐到迷信领域的思绪拽回正道,也掐灭了我内心哲学家的苗头。再次陷入沉思后,我意识到亲密之人的离去,本质是因为我的无能为力,试想一下,若我不是个八岁的孩子,而是洛道长口中一剑惊天的谢华前辈,我就能赶在那祁什么进拔剑之前,把他揍得爹娘都认不出。

      命运的不可捉摸感迅速在脑海消失,我再次回到那棵秋海棠树下。秋海棠树早就落尽花叶,这回连艳红的海棠果也没有了,干瘦苍白的枝桠,在一众苍劲挺拔的雪松中显得零落枯败。
      山如白银盘,落雪满沧澜,一盏橘光沉在岭雪脚下,照亮小桥人家。

      我看着那点光芒,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并不适合莫雨那种单人沉思式的漠然,比如我看到灯盏,脑子里的想到的不是孤灯寂寥,而是婆婆说好了要做给我吃的南瓜饼,既而联想到艾草团一系列的甜点,然后就觉得肚子有点饿,想下山。
      不过,可能连老天也看不下去我的没心没肺,非要给我平淡的生活掀起一点惊涛骇浪的危机来。

      我刚走到半山腰,不远处忽有群鸟仓皇的逃出,羽翅拍打空气,发出沉闷的钝响,几丝细而尖锐的啸声惊醒了沉睡的山林。
      来不及找个地方躲一下,数片落叶承荡凛冽内力,呲一声射入身后的树干。
      烟尘霎时漫起。

      映入眼中的,是松涛层叠递漫。
      震落的絮雪像是某种晶莹细碎的雨露,经由内力激起的磅礴之风,飞旋回转在争斗的两道人影周身。
      浮光掠影,啸入苍穹,千里江山任飞渡。

      这和村里师傅教习的三流剑法有着天壤之别,不绵软,不优柔,充满了生死孑然的魄力,迅捷如电的冷峻。我尚不知面前的两个人已经代表了江湖最高深的武学,只是被来回之间极致炫目的技艺震撼。

      何为剑,何为法,何为巍然天地,邀月而行。
      我一动不动的站在原地,心想这种魄力带来的震撼,我恐怕一辈子也忘不了。

      两人战至正酣,我也看的正入神,就差啧啧称赞拍手鼓掌的时候,突然,其中头戴黑色斗笠,面罩假面的人瞥到一旁的我,不知道他那时是什么心情,但脱口而出的话语却含着震惊:“你是谢华——”
      我还没回过神,冷不防被点名,下意识的高声反驳道:“我不是!”

      闻言,对战假面的高大男性也转过身。他须发皆白,年岁看上去应该足够当我的曾爷爷了。我万万没想到假面公然殴打的是一个百岁老人,第一印象就是此人也太没人性了,若不是大唐如今行科举而不是举孝廉,他这辈子能不能当官不说还得把牢底坐穿。
      “好,一个小小的稻香村竟然卧虎藏龙。”斗笠假面很显然没相信我的话,他望了望四周,似乎是在警惕会有人偷袭,“谢云流如今回大唐,谢华还留有子嗣……唐简,这次就先放过你。”
      然后他就溜了。

      原来话本里一个名字就把人吓跑的情节是真的存在的,我一时间想不出到底是斗笠假面太怂,还是“谢华”威名过盛,总之此人可能没读过空城计。百岁老人挺直的背影在斗笠假面离开之后,终于撑不住般倒了下来。
      我迟疑了一下,还是走到他的面前:“前辈?”
      名为唐简的百岁老人扶着树坐下,他抬头看了眼我,我分不清他眼中的情绪。他看了片刻,掏出怀里的一卷书页,我垂眸看到上面写着“空冥决”几个大字,他让我把这个交给李复。

      我没接,问他:“前辈你还好吗?”
      唐简咳嗽了几声,道:“无名离开的快,我无大碍。”
      我点头,拍了拍他的肩膀:“既然没有大碍,前辈你就自己送吧。”

      唐简的表情瞬间凝固了,我感觉这个时候他仿佛牙疼一样说不出话,可能他这辈子都没见过像我这么表示十分担忧并且爽朗拒绝他的人。只能说江湖人士千万不能装逼,特别是要紧关头,伤得快挂了一定要诚实的喊救命,不然亲友哦一声转头忙别的事,回来一看你可能尸体都凉了。
      面子其实是最没用的东西,只是很多身居高位的人都把它看得比命都重要,实在是让人难以理解。

      唐简用行动证明了,他觉得还是命比较重要。地面传来微弱的震动,我抬头看到一个肌肉猛男提着有他整个人高的木棒,使着一手乱七八糟式棍法冲了过来。我正欲逃跑,坐在一旁的唐简手速极快的把空冥决插到我身后,然后轻轻一掌,直接把我推得倒退十几米。
      冲力让我头昏脑涨的转了个圈,再次抬起眼,就是仰着脖子才能看到的,肌肉猛男的那张脸。我咽了咽口水,努力的伸手想把背后的空冥决拿下来,可怎料手短怎么都碰不到,定睛一看,远处的唐简已经闭着眼睛躺在地上,不知道是晕过去还是在装死。
      照目前的状况来看,我应该是被这个糟老头子算计了。
      大木棒挥动卷起的风吹得我额发乱舞,我抹了把脸,转身开始急速逃亡。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空冥决(改排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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