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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风与桃花(改排版) ...

  •   我小的时候,对天下的概念是很简单粗暴的。天下在我看来分为两部分,朝廷世家的权,江湖武林的侠,两者泾渭分明,大致是秉持和平共处的五项原则。只说大致而不是绝对,原因是皇权在大多数人的眼中还是凌驾一切,政治又是那么的不可描述,这两者结合,可以让某些皇室以一种调皮的方式跳进“江湖”浑水摸鱼,再若无其事的跳回来享受皇权的保护……往往一根筋的侠士就会脑子一热,抄家伙去揍人了。

      我读四书五经读的头疼的时候,也会翻点野史打发时间,发现历史上也不乏借用江湖力量反攻朝廷的勇士,只不过到最后他们都会铩羽而归,然后发现,所谓的江湖之大,不过是掌权者眼中比较大的鱼塘罢了。

      我这番胡诌的感慨遂得到了私塾先生的大加赞赏,他摸着胡子双眼放光,仿佛看到了自己教出一代政治家,又靠着弟子名垂青史的未来。
      年幼的我被私塾先生夸得有点飘飘然,于是满怀信心的接下了他为了训练我政治嗅觉布置的课题——研究被皇室毁了光明未来的一代天之骄子,纯阳静虚子谢云流。

      我在短短几天之内,明白了这位倒霉的道长是多么才华横溢文武双全百年难遇,不禁沉思道,这么绝世无双的人都能被皇室骗的团团转,皇室岂不是人人长三个脑袋。

      只是,我很怀疑记录谢云流传的人是不是暗恋他很久了,通篇的男神滤镜看得我头皮发麻。
      后来我得知此书出自天下三智中之一的清虚子于睿,不由感叹大师兄和小师妹果然是万古永恒的桃色话题。

      我摸了摸自己脖子上的一个脑袋,遗憾的打消了从文的念头。得知这个噩耗,私塾先生帮我写的长歌门推荐信才写了一半,他名垂青史的教师梦直接崩殂,远在千里外的谢道长不幸背锅,莫名其妙的多了一个黑粉。

      我于是决定从武。

      王大石说我能成一代剑客自然不是空穴来风,无论什么剑术拳法掌法,我看一遍基本就能掌握要领,剩下的就是长久的练习堆积的熟练度了。这种骇人的天赋曾经让村口的武学师父集体泪崩大喊天地不公,我挠着头很是迷茫,指出他们的剑法不仅过于简单,重复度过高,而且也不是非常连贯,实在是有点像话本里提过的那种路人专用三流剑法——

      几个八尺大汉于是抱头开始嘤嘤嘤自己没有师承怎么了,只会粗浅的功夫他们也很绝望啊。
      为了避免自己也陷入如此满头大汉,左右为男的场景,我只能梗着嗓子安慰他们没事,天下的武功都是人创的,基础就基础了,多练练就当为将来创新做铺垫。

      铁血硬汉闻言破涕而笑,一人一个磨盘大的手掌,拍得我差点肩膀骨折。

      ……莫雨没来前是这样的。

      我说这些只是为了表示,我曾经是稻香村独领风骚的奇才,真的。
      我被发疯的莫雨追的满村子跑喊救命,也绝不是我太菜,真的是他身上的咒印和毒太过变态。至于我为什么不找普通状态的莫雨报仇,这小子毒发的刺激点太有灵性了,而且大部分时间都是针对我一个人。

      到底为什么被亲了一下,莫雨就要追着我打呢?他难道有什么被碰一下就要嫁人的家训吗?
      我很不解。

      “毛毛!小月!你们别跟来!”

      冲出稻草的一刹那,我只来得及回头吼了一嗓子。身后传来某种在喉咙里滚动的压抑嘶喊,侧目间枯草纷乱,秸秆在风中倾侧翻卷,枯萎的黄如网般盖住了千里云峰,一天风露。

      我英勇的穿过稻草之围,想借着一跃而起的冲力滑过溪涧,来个逃出生天。但我忘了深秋的霜寒露重,河岸旁堆砌的石块承满了水汽湿藓,我不幸一脚打滑,莫雨趁此机会蹬地收势,来了个猛虎下山式飞扑。

      这一刻我突然明白了汉字的博大精深,所谓逃出生天,其实先是逃出,然后升天。

      不知人在危机时刻,看到的画面会不会时停一样缓慢下来,我维持着双手乱晃想稳住平衡的动作,清明天穹随着我后倒的角度一点点压进视野。我看到楼阴缺处悬挂皓月一轮,照亮东厢,背景是如诗如画的静美枫林。

      一片清叶吹成雪。
      一束雪白的盈光在月下悄然奔袭,仿佛白鹤展翅,燕来莺踏,蓝墨色的天撩起素色的风。来人并指如刀,轻敲于莫雨脖颈,宽袍大袖顺势一送。
      风在袖间鼓动,纹在衣袍上的阴阳鱼宛如游动一般,将莫雨推入了赶来的村长怀中。

      我连忙出声示意存在感:“还有——”

      莲花冠垂下的发带于空中飘摇,蓝袖银衫别着繁华秋色,犹如云深无迹处,忽而吹来的一阵风。也不知道他怎么在空中接力,眨眼间身形逆转,几缕青丝拂过漆黑眉眼。
      清淡如画的一张脸,有着世人所能想象到的最柔润温软的眼眸。那本是春水凝驻的眼睛,在看我的时候,却愣住了,往事不可湮,千言万语便涌了出来。

      简单来说就是,原本想救我洛道长,他呆了那么几秒。
      我噗通一声,摔倒在了湖里。

      秋天的湖水冷得颇有冬日的几分真传,我从水里扎出头来,水珠从发顶滚落到脸颊,我猛地打了个喷嚏。抬手抹掉脸上的水,眼睛还没有睁开,我又听到了噗通的落水声。
      潺潺的蹚水声慢慢拉近,又在身前消失。我睁开眼,看到村中的贵客,被称为洛道长的人半身浸在湖里,垂着手失魂落魄地站在清澈的水中,有些恍惚的看了过来。
      “……”他张了张口,几个字咽在喉咙里,似乎是非常艰难的卡在了那里。

      我眨了眨眼,不太清楚发生了什么,但是第一感觉是挺冷的。衣服有点沉不方便上岸,我卷起袖子开始拧水,一边拧一边瞅身前的道长。

      其实我很想让他别再用这么渗人的眼神看我了,我记得上次我从别人眼中看到如此情绪,还是隔壁李师傅的亲人去世。一个硕大的奠字白花圈后,他目不转睛的盯着长眠于地底的亲人,也是如此怀念而悲痛。当垂目摩挲对方的遗物,又有宛如再见音容笑貌的恍然。
      这看到故人死而复生的诡异眼神,让我忍不住开启了话本思维。按照惯例,多年后再次看到长相相似的故人,一般是重生梗,若是年龄相差不大,还能勉强再续个前缘什么的……我觉得我不能再脑补下去了。

      我想修道之人注重养生,眼前这个看上去很年轻的道长说不定都人到中年了,我喊他叔叔他会不会觉得我看不起他,但伯伯又有点嘲讽他年龄的感觉……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前辈二字最无懈可击。

      “前……前辈。”

      我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维中,被清朗的声线一惊还以为自己喊出声了。茫然的抬起头,木栏砌出幽冥倒影,静卧在湖石上,露冷风清,洛道长的衣袖坠落水滴,荡开一片涟漪。
      枫飘漫天,月光在水面凝成浮花,倒映之下,每片枫叶都是岭雪纤纤。
      我迟疑了几秒:“……不敢当?”

      事后刘村长表示,他当时站在一旁,十分担心洛风被我这么一回答,脾气一上来就把我这臭小鬼摁在水里溺死。

      满打满算,我今年也才八岁,满村的人都能证明我也不是什么精怪化形,自然不可能是洛道长的前辈。
      我被村长提小鸡一样捉了起来,双脚刚踏上地面,还带着雾凇清冽之气的道袍就裹到了我身上。

      我抬起头望着洛道长,兰香桂魄般的一个人,微垂的睫毛都温柔得像是定格的风景。不像传说中冷艳疏离的出家人,倒和村里每天拉扯带娃的奶妈有异曲同工之妙。
      但慈祥又会哄孩子的气质出现在洛道长身上,却不觉得突兀,反而有种凝冰做镜的清澈之感。

      我抓着他的道袍,问:“你为什么喊我前辈?我长得和你的前辈很像吗?”
      村长咳了一声,把我的脑袋往道袍里一压,示意我赶快住嘴。脸蹭过柔软的布料,淡淡的道香笼罩在鼻尖发梢,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听到短暂的沉默后,对方轻轻的回应。
      “……很像。”

      以这时我的情商,还无法理解太深的恩怨情仇,也听不出他语气中包含的种种情绪。我唯一清楚的,是他在湖中时投来的,孤零零的,仿佛被抛弃在原地的视线,像是被风雨打湿羽翼后,再不能飞起的白鹤。我想了想,从道袍的隙间伸出手,握住了他垂在身侧的手。
      洛道长的手指颤了颤,随后紧紧的回握住我的手。

      一个人的心到底孤寂到什么程度,才会渴求一个八岁孩子的呵护。我不知道是自己真的很像他的前辈,还是他本人终于把独自承担的压力放下了那么一些。
      更火覆楼,在村长看不到的角度,我和他手牵手,走过了寒霜斩月落的归路。

      隔日,村长说洛道长打算在稻香村留几天。

      村子里的七大姑八大婆一向八卦,在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我已经从大人的口中知道了洛道长的事迹。比如他师从已经叛出纯阳的谢云流,是静虚一脉的大弟子,肩负着照顾门下一堆师弟师妹的重任,奶爸当得十分含辛茹苦。

      我摸着下巴,想起幼时看过于真人吹谢云流的一整本传记,又想了想风采华然的洛风,觉得如果让王秀才来评价,那谢云流差不多就是个抛弃妻子的渣男了。

      众位婆婆们谈起谢云流离开纯阳,那年洛风只有八岁,也是不住的唏嘘,说可怜这个孩子撑了这么多年。不过,貌似他长得不错性格温顺,纯阳作为国教福利也很好,不知道拿来当女婿怎么样……我想起自己小时候还曾经被用一块麦芽糖哄过要不要当别家的上门女婿,由此可见,年长女性的病急乱投医已经到了无论年龄性别的程度了,所以洛道长被骚扰也实在不冤。
      正所谓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这句话稍微改一下,也可以用到洛道长和家有待嫁女的大妈身上。

      我和小伙伴他们围观了几天,眼见着洛道长的微笑从亲和到浅淡再到略微僵硬,纷纷觉得惨不忍睹,连莫雨这个万事不理的人也罕见的起了同情之心。
      看不下去的我在某一个午后,从隐藏的灌木丛中跳出来,抓住正在被大妈们围攻的洛道长,转身就跑。

      风轻盈的穿过脖颈发间,轻细的凉意吹去午后的懒惫,我在奔跑的空档回过头,看到洛风把自己身体压低,顺从的跟着我走。
      丹桂甜如蜜酒,空气微熏,长长的,天蓝色的衣摆都被甩在身后,他垂在脸侧的发缕贴在耳后,露出整张俊挺的面容。
      我们在秋海棠的树旁停了下来。

      八月的秋海棠花季过了大半,淡粉色的花瓣零落萧萧,唯独满树的海棠果。堆积的落叶被踩出沙沙的声响,洛道长看着跑的气喘吁吁的我,半跪下,拍了拍我的脊背。
      他微微笑了:“小时候,前辈也会趁师父不注意,拉着我偷懒。”他侧头看半山腰的凌波来去,白云苍狗,“刘村长说你叫小华,对吗?”
      我喘了口气,点了点头。
      他回头看着我:“你喜欢习武,剑术练得很好?”
      我又点了点头。

      我知道洛道长早就在村长那里问清楚了我的全部消息,包括我无父无母,大概率是个被人抛弃的孤儿。他应该把想说的话都准备好了才对,此刻却有些犹豫,甚至我都能看出他的不知所措。
      我有种很奇妙的感觉,好像在我面前,洛道长很难保持他端重矜持的气质,仿佛时光流转到幼年时期,他还是个那个不到成人腰间的八岁孩子。
      踌躇着,像抬头询问着前辈的意见一样,他问我:“你愿意来纯阳修道吗?”
      我一时间被这个问题问住了。
      在我心目中,修道约等于清修,也就等于不吃肉啃馒头,在冰天雪地里穿单衣冻得瑟瑟发抖……这样的生活对一个八岁的孩子来说实在是有点残酷,我默默的,漂移了下视线。

      林间只余风声静静,山光并水色似的清隽,青鸟从空山深处飞渡而出。
      漫长的沉默过后,我学着村长的样子,颇为老成的叹了口气:“纯阳宫,有桃花吗?我喜欢桃花。”
      这种明示一样的话让洛道长的攒出一个微笑。
      “前辈在院子里种过一株桃花树,正对着师父的房间,一开窗就能看到。”他睫毛一敛,几乎盈着山峦脉络的秋光,回忆着慢慢笑了出来,“三十七年了,花色繁茂如初。”
      “如今已亭亭如盖。”

      我顿时惊住,为的不是他口中前辈和师父之间值得沉思的关系,也不是那棵长了三十七年的桃花树。我在心里做起了简单的加减法,然后残念的发现,眼前这个面貌青年的道长,无论怎么算,可能都年逾不惑了。
      我回想了洛道长之前的失态和神情,心里顿时升起一个自己都觉得恐怖的想法。
      我盯着他的脸上下打量,看的洛道长表情都开始有点忐忑,以为自己的衣着有什么问题。我憋了半天,最后还是没忍住。
      “你不会是我爹吧?”
      洛道长的表情有一瞬间的空白,我发誓我绝对看到了,他听到我这句话后差点双膝一起跪下来的动作。

      我在这天知道了两件事,一是洛道长真的不是我爹,二是纯阳宫的桃花四月开的最好看。待到明年春花将谢,洛道长就会再次来到稻香村,接我去纯阳宫看桃花。
      我把这件事和莫雨炫耀了一番,他回复了我一个冷淡的哼。我没理他,拉着毛毛和小月说到时候一定给他们带点纯阳宫的特产回来。毛毛显得很兴奋,他听王婆婆说纯阳宫羊肉火锅很正点,问我能不能带点回来,我闻言愣住,陷入了“纯阳竟然特产羊肉火锅吗,也对纯阳在华山顶那么冷是要吃点羊肉御寒,有点道理”的沉吟中。
      次年未到,洛道长每月必寄的包裹就断了。
      大雪封山,村长为了安全封禁了出村的山路。
      我趴在窗户旁看外面的雪景,屋内燃着炭火,青烟缕缕。
      繁华谢尽,万类霜天,灯火一盏盏的凋零,唯有风雪娓娓道来。
      一个自称李复的青年,带着一身青衫的妙龄少女秋叶青,来到了平静安详的稻香村。而我,也从李复的口中得知,几个月前在宫中神武遗迹里,洛风被他的同门师叔祁进误杀。
      他不会接我去纯阳宫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风与桃花(改排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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