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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1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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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剑平但见母亲惊悲交集,身子摇摇欲坠,似乎便要晕倒,急忙抢前相扶,自己已忍不住泪流满面,刚唤得一声:“妈!”便听人群中齐发惊呼,好几个人同声叫了出来:“阿琬!”
竹琬紧抓住儿子手掌,勉强凝立身形,只是瞧着雪地中竹瑶的尸身。瞧了良久,两行泪珠沿着惨白的脸颊滑落下来,竟自不回眸向叫唤自己的人看上一眼。
她自出嫁之后,二十余年从未回过天山,但幼习“敛睛内视”之术,驻颜有成,当年少女风韵,至今犹未多改,天山派弟子自是无一不识,便是八大门派之人也有不少见过她的。只是人人皆道她已死去多年,尸骨早已成灰,此刻却突然在这紧要当口出现,虽然衣裳有缝,对日有影,在诸人眼里,却仍如陡见鬼魅一般,只一声惊呼出口,便即人人噤若寒蝉,不少熟识她的人还不约而同的退了一步。霎时之间,四下里一片死寂。
萧鹤抢步而出,颤声又叫:“阿琬!”
萧剑平陡见父亲,心中一惊,不由自主向母亲身旁退缩,竹琬却全无一丝震动,只是向他淡淡的瞥了一眼,脸上眼中,一片漠然,这个一生之中与自己恩怨纠缠最深、二十年间无日不在心头的丈夫,此刻却犹似变成素不相识,看在眼里竟没有半分动容之色。萧鹤为她神情所慑,虽已抢上前来,竟不敢再近一步,呐呐的又唤了一声“阿琬”。竹琬道:“你也来跟我天山派为难,你也来逼死了阿瑶,是不是?”萧鹤被她目光刺得后退了一步,心底刹时一片冰凉,失声道:“不是的!我只是怕你出事……”却见她不再回顾,一只手搭在儿子肩头上,缓缓向竹瑶尸身走去。所经之处,人群无不急忙让开,一路竟自畅通无阻。
此时温珉早已被同门拦下,温珮也已在丈夫怀中醒了过来。兄弟甫夭,却又复睹娇妹之面,一霎时间悲喜齐至,震骇莫名,姐弟俩一齐抢上,大叫:“阿琬!”温珮哇的一声,便哭了出来。
竹琬只是静静站在当地,竟也不向兄姊招呼,隔了良久才轻轻的道:“阿瑶怎么了?”温珉道:“你……你是人是鬼?”竹琬摇摇头,仍问:“阿瑶怎么了?他不知道我要回来么,为什么也不等我一等?”温珮满脸是泪,泣道:“阿琬,你还活着?可是阿瑶……死得好苦!”
竹琬眼前又是一阵强烈的眩晕,肝肠寸断,五内俱摧,竟自哭不出来,眼中恍恍惚惚的瞧出来,只看到竹瑶脸上那一丝已凝固的笑意。眼见这等情景,那父母的存否也已不用再问,便在方才还憧憬的一家团圆,片刻间俱已化作云烟。不禁喃喃的道:“阿瑶,我好痴,你也好痴,你就是在九泉之下也寻不着我,为什么还要死得这般欢欢喜喜?我这一辈子,难道就永远都是教你伤心失望的么?”
她慢慢的俯下身去,泪水溅落在竹瑶的鲜血里,缓缓伸手,握住了他的右手,那早已冰凉的手掌里兀自抓着秋水古剑的剑柄。竹琬向剑身血迹凄然凝视了半晌,轻轻拿出剑柄,默默祷祝:“阿瑶,你在黄泉路上等我一等,我这二十年里已教你担了无数愁苦烦恼,这次决不让你再扑一场空。”
她行走、俯身、取剑,一应动作均是缓慢无比,山坡上不下千名豪客凝目注视,竟自人人屏息不作一声。只有温氏姐弟与萧鹤见她神色奇异,似乎也欲步竹瑶后尘,不约而同的都抢上来拉她,颤声齐叫:“阿琬,你要作甚?”
竹琬握剑起身,向温珮道:“阿瑶做了掌门么?”温珮惨然点头,说不出话来。竹琬轻轻的道:“阿瑶一向最让着我,他有什么好东西都会给我的,我如今想要他这个掌门之职,想他也一定没什么不肯。你们说是么?”
这一着却大是出人意表,竹琬这几句话虽然说得极轻极慢,但众人均不做声,却没一个人不清清楚楚的听在耳里。天山派的众人不禁相顾失色,温珉失声道:“你……你也要做掌门?你疯了么?”
竹琬道:“阿瑶既能做掌门,那我便也做得,没什么了不起。阿瑶都不反对,你们怎么不肯?”温珮拉着她手,劝道:“阿琬,你是伤心得很了!快跟大姐回去歇歇,这里的事什么都别管啦。”竹琬挣脱了大姐了手,仍是一字一句轻轻的道:“不,这里的事一桩桩我都是要管的,不为别人,就是为了阿瑶,我也要管到底。你们不肯承认我这个掌门么?”
众人均想:“难道她见到兄长横死,悲痛之下,神智糊涂了?”天山派诸人向来熟知这位小师妹的性子,知道她固执起来谁都休想违拗,何况当此不可理喻之际,什么话都当不得真?温珮当下便道:“好啦,好啦,大家依你便是,快回屋去罢,这里还有大事未了呢。”萧剑平也叫:“妈,妈!”连扯母亲衣袖,竹琬只是凝立不动。
萧鹤踏上一步,颤声道:“阿琬,你不要误会,我当真不是来同你们为难的,我只是怕你出了事……我没有护得阿瑶,是我不好,可是我决不会存心……”他自竹琬走后,便值中原各门派欲向天山派兴问罪之师,又遣人前来作说客。萧鹤近年来已相拒多次,去年也正是为此事才举家往云南回避,没想到中原诸派却是始终不肯死心,这一番来意更坚,连昆仑五城中另四城门下竟也开始公然挑战起天墉城来,声称哪怕是破了当年祖师创派之时所立下的“昆仑五城,同进同退”的重誓,也定要协助中原各派将天山派追究到底。萧鹤虽然刚愎自用,却也明白以自家一城之力无从对抗,于这大势所趋更是无从挽回。何况心里一直认定了竹琬回了天山,心想自己固然管不到天山派之事,但万一仙影峰遭劫,竹氏满门免不得玉石俱焚,怎可坐视不理?他也明白只消自己一跟随前来,便坐实了这出力攻打天山之名,但反正一向对天山派无甚好感,也知他们这回遭难原是自作自受,只要能保护得了妻子一家平安,于这名声何须放在心上?因此也就袖手看他们围攻,只待上了峰,径自去救竹家便了,料想众人也得给自己这个面子。
徐林轩当初对竹琬说萧鹤促成八大门派攻打天山,虽有一半意存挑拨,却也不是全然的罗织罪名,那所谓“盼天山派倒台,竹琬再无依靠,只得服软回头。”之语,萧鹤尽管万万不至作如此卑劣之事,但一个人的内心深处,总有一些自己也不敢承认的隐念,那句话虽说得恶毒,竟也算得上诛心之论,正是点中了两人的死穴。竹瑶这一自刎身亡,固是大出萧鹤意外,而竹琬突然出现,那一种悲愤绝望的神情,令他一眼之下,寒彻骨髓,口中说着“不要误会”,心里却知决非寻常误会可比,一颗心不住的向下沉,但觉已是万劫不复。
竹琬抬眼看他,脸上神色不动,缓缓的道:“我没有什么误会,我也知道你不是存心。但我们早就说明了恩断义绝,你何苦还来纠缠不清?我如今就要陪阿瑶去了,你让开罢。”萧鹤哀求道:“阿琬,你想开些,我们还是先商量替阿瑶办了后事,再将他女儿找到,好好照顾那孩子一生,这样阿瑶九泉之下也能瞑目……”竹琬蓦然发作,厉声道:“你给我让开!我家的事不要你管,我也犯不着沾你的光!你害得我兄妹分散二十年,难道我如今去陪他都不行么?”萧鹤见她神情激烈,不由跄踉倒退,一时心痛如死,再也说不出话来。
竹琬不再理他,慢慢回身,走向八大门派人群之间。八大门派诸人本来一直都瞧着他们夫妻家人对话,均觉不便插口,此时却见她径自向净源面前走来,裣衽行礼,道声:“大师请了!”净源料不到她会来向自己叙话,忙即合掌为礼,道:“萧夫人……”竹琬道:“我自姓竹。”净源道:“是,是,竹……竹……女施主,不知女施主有何见教?”竹琬冷冷的道:“你们连我兄长都逼死了,我还能有什么见教?只是请教大师一声,我天山派人都死了,各位还赖在仙影峰上不走,意欲何为?”
净源心想也不必和她女流之辈一般见识,合掌只是念佛,更不声辩。岳嵩在旁道:“萧夫人,令兄是甘愿身死,自偿血债,怎说是我等逼死了他?”竹琬怒道:“我才说过我姓竹,刚刚接任了天山掌门之位,不是什么萧夫人!依你说,阿瑶是自己情愿死的,谁也没有逼他?”
岳嵩心道:“这婆娘疯疯癫癫,我跟她作这无谓的口舌纠纷,好没来由!”但想这女子身份特殊,在天山昆仑两派中地位都非小可,天山派此时倒也罢了,昆仑派却是这回来攻天山的盟友之一,何况又是西域地主,各派在大漠中及雪山上的一应食宿用物,都由其供给,中原七派实是受惠不浅,倘若有甚失和,岂非无谓?眼见萧鹤便站在不远之处,满脸关注神情,显然故剑情深,随时便要上前回护前妻,这位萧掌门号称“声震西陲”,不消说自是极不好惹的,自己又何必没来由的去得罪一位高手?因此虽听竹琬言语无礼,他却不敢以一丝轻忽之意相对,正色道:“那么是竹女侠,岳某失礼。竹女侠,令兄确实是自愿舍身,在场并无一人逼迫于他。竹掌门以自己一身性命化解了我等各派与贵派之间的冤仇,也洗清了贵派种种罪孽,这等侠肝义胆,侠骨仁风,令人好生敬仰。”
竹琬点头道:“原来家兄自甘身亡,乃是为了化解冤仇。所谓杀身成仁,舍生取义,何况是我天山派一位掌门人的无辜性命,也可称得上是重于泰山。本派自必是犯了不少罪恶,但此刻业已以血偿还,请教诸位还有什么不心满意足之处?”净源合什道:“阿弥陀佛,老衲适才便已言道,敝寺自老衲以下,从此不敢再对贵派有何失敬之处。至于种种冤仇罪孽,竹掌门一死便已尽数揭过,那是不用再提的了。”竹琬峻声道:“既然如此,诸位还留在此地作甚?仙影峰上虽非禁地,但本派掌门治丧,素来谢绝宾客,这是敝派的风俗,还请大家体谅!各位还不自便去?”
她这一番言语公然便是逐客,八大门派之人都不由面面相觑,均想:“他天山派的掌门人已赎罪身死,少林寺方丈大师又说过了不再问罪的话,那我们确实也没有由头再留在此处。可是若是被这一个妇道人家一喝便走,八大门派颜面何存?”岳嵩踏前一步,咳嗽一声,道:“竹女侠……”一时却也不知如何措辞。
竹琬容色忽尔和缓,说道:“岳先生,寒家新遭丧事,心神大乱,言行想必多有失礼之处,还得请岳先生及在场诸位多多包涵。”岳嵩抱拳道:“好说,不敢。”竹琬道:“敝派今日承蒙各位指教,获益非浅,本来也该一尽地主之谊,好好的款待一番才是。只是一来风俗所限,不敢以凶事惊动诸位;二来仙影峰上因了列位前来之故,各处都不成模样,想要招待亦是力不从心,只怕简慢了大家,诸位难道便不能鉴谅一二?”岳嵩又道了一声:“不敢。”竹琬淡淡一笑,道:“岳先生既说不敢,自必是能体谅敝派的难处了。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大家这一场好聚好散,倒可留得日后相见之地,岂不甚好?诸位要走,恕敝派不能亲送下峰了。”说着盈盈一拜,竟是揖别送客之礼。
这一番举动神态温婉,不亢不卑,各派中纵然有不甘就此便走的人物,在众目睽睽之前却也不能对她一个娇柔少妇失礼,何况这一来也算给足了八大门派的面子,还有什么下不来台阶?净源合什道:“女施主少礼,老衲告辞。”岳嵩也即跟着抱拳,道:“岳某多有得罪,这便告辞。”两人目光相接,一点头,各自领了门下弟子下峰。
青城点苍两派掌门对望一眼,都想:“少林寺都已经走了,我们还留着作甚?这婆娘多半有些失心疯,惹她不得,万一触恼了她老公,可大大的犯不着。”慕陵子一拉霍追风,抱拳交代了几句门面话,便即告辞。
霍追风走出几步,回头看见许云香兀自站在天山弟子行列之中,怒往上冲,戟指喝道:“寒玉谷的贱人,总有一日单独找你算帐!”率领门下与青城派一道走了。
武当、太行、蓬莱三派本无掌门人统率,见他四派既去,当下由武当派大弟子简傲出面作辞。昆仑四城的门下本来便不受萧鹤掌管,何况这一回攻打天山,五城间早已公然分歧,这一役既成了无功而返,诸人哪里还有面目对这位名义上的掌门人?趁着萧鹤不问,赶忙先抽身开溜。这四派的门人同一些与此事无关、只是前来瞧热闹的江湖豪客混杂在一起,吵嚷嚷的下峰而去。
半日之后,仙影峰青霜峡口广场之上,除了萧氏父子乃是外派人士,所余的便尽是天山一派同门。众人终于得脱大难,霎时间尽皆默然无语,寒风鼓动,各人衣带袖角都猎猎作响。
萧剑平一直在母亲身畔扶持,他向来于世事甚是隔阂,耳听母亲与人辩驳交涉,却是一句话也插不下口去,此刻眼见八大门派之人被母亲一番言语尽数打发下峰,不禁松了口气,刚刚叫得一声“妈”,忽觉母亲扶在自己肩头之上的手掌不住发颤,一转头间,只见到母亲白纸般的脸庞上已笼罩了一层黑气,闭着双眼,额角上大颗冷汗沁出,他大吃一惊,失声叫道:“妈,你怎么啦?”
竹琬半日间心力交瘁,此刻心神一松,再也支持不住,叹息一声,手中秋水古剑当啷坠地。萧剑平急忙抢前抱住了她,只觉母亲身子软软垂倒,心下惊骇莫名,大叫:“妈!”哭了出来。
天山门下同时大惊,一齐涌上看视,萧鹤飞步过来,一把拿起妻子腕脉,一探之下,便惊得面色剧变,失声道:“阿琬,你几时中了如此剧毒?”萧剑平也觉得母亲的手寒逾冰雪,这般毒质发作他已见过几次,但决计没有眼下来势汹汹,情知不妙,哭着大叫:“是寒玉谷的‘冰炭置肠散’,你们……你们快拿解药来!”
寒玉谷门下此刻以许云香为首,听他这么一嚷,一时莫名其妙,不禁齐齐变色,许云香应变得快,立时头一个抢上来,唤道:“师叔……”竹琬向她摆了摆手,低声道:“剑儿不要胡说,这跟寒玉谷全没干系……不用再给我服解药了,我眼下便要去见阿瑶,心里欢喜得紧。”
萧鹤垂泪道:“阿琬,你……”掌心中兀自握着她手,竹琬却一把挣开,慢慢的道:“你站开,我有话跟剑儿说。”
萧剑平抱着母亲身体,满眼是泪,已自呜咽不能成声。竹琬将手合在他双手之中,轻声道:“剑儿,妈今日便要去了,人人都是要死的,这也没什么好伤心。咱们娘儿俩在一齐的日子不长,我有许多话没跟你说明白,也有许多事不曾教会你。以后怎么样,都要你自己去拿主意了,别再想着靠谁,知不知道?”
萧剑平泪如雨下,哽咽着点头,哪里还能去细想母亲言语。
竹琬微微合眼,隔了半晌,又轻轻的道:“剑儿,你这辈子,别再记恨人家,可是也别再痴心爱着谁了。我就是这句话,你……你记不记得?懂不懂?”
萧剑平双膝发软,慢慢跪倒在地,只觉怀中母亲的身体渐渐冷了下去,仿佛自己心灵也跟着一分分的冻结,张着口却已哭不出来,眼中一片空洞洞地,竟连泪水也似干涸了。
竹琬向他又望了一眼,唇角微动,似乎还有话说,只是气若游丝,这一口气急切接不上来。萧剑平俯头到她口边,只听她道:“阿瑶的女儿……你要是配不上人家,就别误了……”跟着耳中便觉不着了她的呼吸之气,原来已然气绝。
萧剑平大叫:“妈!”一把抱紧,只见竹琬双眼兀自未闭,眸子里残留着的一丝影子,清清楚楚却正是抢上前来的萧鹤。她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是在同儿子说话,挂念的是素未谋面的侄女,可是就在弥留之际,进入眼中的却是丈夫的身影。爱恨情仇,恩怨纠葛,又有谁能会得?
萧剑平只觉眼前一黑,一霎时间仿佛整个世界都已轰然毁灭,身体一软,便即人事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