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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1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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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得他在这仙影峰上醒转之时,已是三日之后的黄昏。一时兀自伤痛难禁,神智方恢复便即大叫:“妈妈,妈妈!”只听有人柔声劝道:“萧表弟,你要节哀,你母亲已是去了。”睁开眼来,只见一个少妇站在自己床前,满脸都是怜悯同情之色。
萧剑平但觉这少妇面熟之极,却想不起几曾见过,睁大了眼睛看她。那少妇面上一红,轻声道:“表弟,你不认得我么?我姓温。”萧剑平喃喃的道:“温……温……你是温家表姐?”这时才记起来,这人正是二舅温珉的女儿温虹,当初竹瑶带他上仙影峰之时,在雪岭道上曾和这位表姐有过一面之交。只是当日她犹是未出阁的闺女,这时却已是少妇装束,那股腼腆温柔的神色却未多改。当日匆匆一见,并无多叙,其后一别经年,都几乎已要忘怀,不想今日又遇见了她。
他一想到当日和舅舅相处的情景,心头又是隐隐作痛。温虹温言道:“外子便是你姨母家的南表兄,说起来都不是外人。啊,萧表弟,你要作甚?”萧剑平已坐起身来,问道:“我妈妈在哪里?”
温虹含泪劝道:“表弟,人死不能复生,你也要想开些……”萧剑平只问道:“我妈妈在哪里?”温虹道:“叔叔与姑姑两位的遗体已敛葬了,便在青霜峡壁冰洞之内。表弟……”还想再说几句劝慰言语,已见萧剑平起身下地,她吃惊道:“你去哪里?”
萧剑平脸上神情一片茫然,言语却坚决异常,道:“我要去看舅舅妈妈。”但他昏睡三日,体力犹未恢复,脚下虚软,不觉一个跄踉。温虹想要扶持,却避忌男女之嫌,不敢伸出手去,只道:“你……你还是歇一歇……”萧剑平道:“我要看他们一眼,我也只能去看他们一眼了。”温虹听他这句话说得凄然,无法劝阻,只得叹了口气,说道:“表弟,你的外衣在这里。”萧剑平的外衫便挂在床旁衣架之上,她不便递与,只是伸手示意。
萧剑平取了外衣披上身,瞥眼见她悬着长剑,便道:“温表姐,借你的剑给我好么?”温虹手抚剑柄,踌躇不答。萧剑平淡淡一笑,道:“我还有事未了,不会便死的,你怕什么?”温虹只得解下长剑递给他。
只听隔壁有一个女子的声音问道:“虹儿,你表弟起来了?怎么也不让他多休息一会儿?”温虹叫道:“妈……”尚未说话,已见萧剑平接剑在手,更不回头,径自走出房门去了。
萧剑平出得房门,正值夕阳西下时分,残霞笼罩冰峰雪岭之间,映得四下里都如染血一般。他几日不曾睁眼,陡见天光,不禁又是一阵头晕目眩,站立了半晌才起步走去。
他虽曾在这仙影峰住过两个月,对地形却不甚熟悉,但那日同母亲赶上峰来,走过的路径还依稀识得。绕过竹氏兄妹身死的广场,青霜峡口已然在望。一路之上自也遇见不少天山门人,萧剑平既不熟识,便也不加招呼,心事茫然,于什么人都视若无睹。那青霜峡天生峭壁,原是天山派历代掌门的安葬之所,峭壁两侧作为墓穴的冰洞累累难数。萧剑平但见东首一片冰壁间一排台阶乃是新凿,一块冰岩后隐隐露出洞口,已可知舅舅母亲定是长眠于斯,以剑拄地,拾级而上。
只见冰岩外生着一丛雪莲花,淡绿的花瓣衬着晶莹白雪,幽幽清香沁人肺腑。隔着冰洞隐约可见洞内隔作两层,每处均有一具玉棺安置当中,棺盖上以朱砂书着数行大字。萧剑平跟随母亲半年,又多读了些文字,母亲的姓名总算还能认得,分辨出右侧洞中玉棺上便有“竹琬”二字。这玉棺朱书之仪,在天山最是隆重,乃是对待掌门丧事的大礼。竹氏兄妹这掌门位置虽然加起来也做不到半日便相继逝世,而且草草授受,几近儿戏,但挽狂澜于既倒,全派均受其泽,生时未能服众,身后天山诸人却各各感念,便以掌门之礼葬于青霜峡壁的冰洞之中。萧剑平在洞外呆立良久,舅舅和母亲的音容笑貌在心头一一浮现,禁不住潸然泪下。
他与舅舅母亲虽是离多会少,相处时日均自不久,但两人对他爱护关切,乃是自己在世上至亲至近之人,一朝永诀,恰似摘心剜腹一般的痛楚。这三日来昏卧在床,全不知事,此刻见到两人棺葬,这一掬痛泪却再也抑制不住,猛地冲入洞去,跪倒在地,放声恸哭起来。
哭了良久,心神少摄,这才站起身来,泪眼模糊中打量洞中陈设,陡见眼前距自己到一尺便坐着一人,双手抱着母亲玉棺,呆呆出神。萧剑平料不到有人先于自己到此,吃了一惊,跃起身来,大声问道:“是谁?”
他问了一声,那人恍若不闻,低头凝视玉棺,连身子也无一丝震动,仿佛于外界万物都已不放在心上,只有这一具玉棺才是唯一的真实。萧剑平身子微侧,让洞外透进来的光线略略射在他身上,突然认清了那人身形,失声叫了出来:“爹!”
那人缓缓抬起头来,果然便是萧鹤,只见他面容憔悴,双鬓全白,三日不见,竟似突然苍老了十来岁。萧剑平知道父亲虽过中年,但内功深湛,向来无一根白发,此时仅隔几天,竟致衰老如斯,不由得更觉吃惊,向后连退了几步,又叫了一声:“爹!”
萧鹤目光在他身上掠过去,又落在竹琬玉棺之上,竟不应声,只是痴痴的瞧着棺面上那几行殷红如血的朱字。过了良久,忽然开口道:“是剑儿么?你过来!”这句话说得声音甚轻,但语气之中命令之意仍自不改。
萧剑平有些迟疑,站住了却不走上前去。萧鹤脸上微露苦笑,向他又瞧了一眼,这次目光却注在他身上许久,叹了口气,问道:“剑儿,你还在恨爹?”萧剑平摇了摇头。
萧鹤低下头去瞧着玉棺,黯然良久,缓缓的道:“我累了你母亲一世,你要怎么恨我,我都不怪你。你们母子俩一样的脾气,终究没一个是心里向着我的。你如今还肯叫我一声‘爹’,我已是承你的情了。”
萧剑平听父亲这几句话说得甚带凄凉况味,忽然心头一酸,诸般伤心断肠之事一齐涌上心来,一时难以自持,慢慢挪步,到了母亲棺侧,双膝跪倒,和父亲隔了一个棺身,低低的再唤了一声:“爹。”
萧鹤伸出左手,抓住了他攀在棺身上的一只手掌,萧剑平只觉父亲掌心忽冷忽热,一时灼热如炭,一时又寒冷如冰,心下隐隐惊疑,抬头问道:“你……”萧鹤颤声道:“剑儿,有两件事,你可能答应我么?”萧剑平道:“什么事?”萧鹤道:“哪怕你还记恨于我,可这两件事……你千万要答应,做得到么?”萧剑平轻轻点头,泪水滴在母亲玉棺之上。
萧鹤道:“好,我此刻便传位于你,你从此便是我昆仑派第三十九代掌门,接管天墉城事务,这是传位令牌,你须得收好了!”
萧剑平大吃一惊,万万料不到父亲竟要自己应承这样一件大事,不由惊得呆了,萧鹤右手握着一块玄铁铸的令牌,放在他手里,喝道:“怎么,你不愿答应?”萧剑平道:“我……我又不是昆仑派的,掌门我也做不来。何况爹你身子还好,传位的事早着呢,就算要传,我下面还有两位弟弟……”
萧鹤凝视着他,目光中突然闪出一阵光芒,神采湛湛,似乎又恢复了往日风采,道:“逐你出派,非我本意,这话再也休提。昆仑派这掌门位置也不过是个空衔,做与不做,有什么两样?只是按祖制当是我萧氏门人接掌,不做反而违理,你身为萧家长子,难道能不接此牌?”
萧剑平道:“我……我委实是做不来什么掌门的!我什么事也不懂,倒不如教思平……”萧鹤道:“思平心地偏狭,恩怨心重,决不能做一家之主。你虽然也有些小心眼,我却信得过你不会背弃今日许诺之言,日后只要你好好看承你钟阿姨和家中弟妹,我便也心满意足了,原也没盼你担当大事,光大本门。这也不算什么重任,你竟连一句话也应承不得么?”
萧剑平低头道:“我……我……爹,我和思平都不好,我也知道!可是还有胜平弟弟啊,他还是个小孩子,只要好好的教养,不要再象我们一样……你等他长大了传位给他也使得的,又不是非我不可。”萧鹤摇了摇头,喟然叹道:“来不及了。”萧剑平讶道:“为什么来不及?难道你……”
萧鹤抓住他的手突然紧了一紧,将铁令包在他掌心之中,道:“剑儿,第二件事,是我求你的!我死之后,将我同你母亲葬在一处,你能答应么?”
萧剑平猛地抬起头来,惊道:“爹,你……”萧鹤垂目注视竹琬玉棺,轻轻叹息,低声道:“阿琬,我知道你不喜欢我纠缠不清,我这条性命给你,你也未必便要……可是不论如何,我也只有相从于地下,求你原谅了。”萧剑平急道:“爹,你不要……你难道连家里一切都不顾了,就要狠心丢开他们?”
萧鹤脸上闪过一阵萧索的神情,说道:“我这辈子固然对不住你母亲,却更对不住你钟阿姨,她又何尝不是被我误了一世?我负人太甚,无话可说,只能要你替我好好的照看她了。剑儿,你能做到么?”
萧剑平抓住父亲的手,突然流下泪来,叫道:“爹,你……你可千万别死!”萧鹤脸上露出一丝惨淡的笑容,问道:“剑儿,你也有一分惦念着爹?你不记恨爹了?”萧剑平泪流满面,哽咽着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自己也不知该如何回答才是。只觉悲从中来,难以自持,握着父亲的手,不自禁全身打颤。
萧鹤道:“你也是命苦,遇着我这般的父亲……我实是愧为人父,从小到大,竟没有好好的看待过你,以至今日这样……今日这样,我还有什么面目自居?这二十年来,我是千错万错,不消提了!”
萧剑平二十年来,自觉无一日不在怨恨父亲,惧怕父亲,但此刻听他这几句话真情流露,抬起头来,只见父亲也正凝视自己,目光中情意复杂,既是愧疚,又复怆然,突然记起了在大理城外的黑林之中,他也曾这般又温柔又悲苦的望着自己。萧剑平蓦地领悟了以前从未想到的事,一阵心酸,陡然扑到父亲怀里,张臂抱住了他,失声唤道:“爹!”这个字他平日里也常常叫唤,却从来不曾象这回一般,语声中满是诚挚之意,但觉有千言万语急待倾诉,一时却说不出口来,这一声叫出,泪水已禁不住直泻而下。
萧鹤搂住他身子,轻轻抚摩他头顶,低声道:“剑儿,你当真……能不恨我了?”说到最后一个字,突然身体僵直,手掌停在他头上不动了,过了片刻,慢慢向前俯倒下来。
萧剑平惊愕莫名,使劲扶住父亲身子,只见他脸上微露笑容,躯体尚有余温,呼吸却已断绝。萧鹤死志既决,在亡妻棺边寸步不离的连守了三日三夜,早已心力交瘁。此刻忽对儿子一抒胸臆,深藏在心底的父子之情终于流露出来,一直念念在心的两件事又得了着落,心神一弛,便即撒手而去。萧剑平刚刚解了自己的心结,正有满腹言语欲向他倾吐,竟自是再也吐露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