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北线之 情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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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师兄，当心……”殷夕菱发一声喊，跳下马来，箭一般向元琅的坐骑奔去。她的大师兄刚刚从马上下来的动作，就像一个从来没见过马的人，还病了两个月，加上刚喝了三大碗酒。
可是等她跑到他身旁，元琅的背影又恢复成一根挺立的标枪了，并且头也不回地一甩手，就摆脱了她伸到眼前的臂膀。
“大师兄，你……”殷夕菱刚开口，又咬咬唇收了声。她实在不知道要对这样的他说些什么——从获知陆环的死讯以来，他一直什么都没说，即使当他们一行人已经远远离开梦鸷营地以后，他也只是死死抱着陆环的水碧刀，沉默到底。
可柳恒却主动走到了这样的元琅面前，毕竟，眼下要在元琅的视线中若无其事地离开，他还没这个本事。
“……你是早知道了，还是，这根本就是你安排的？”他们对视良久，元琅才嘶着声开口，“死间，派出去就是为了死的探子……陆环就是那个人。”
“……事已至此，这两者还有区别吗？”
柳恒仿佛平静地苦笑着，但在元琅的逼视下，他的冷汗还是慢慢流了下来。殷夕菱知道，此时只要他说错一句话，元琅就可以让他再也不用开口。
但她发现自己完全没有阻止这一切的意思。甚至，当公主的传令兵冲上前来对柳恒说“使者，公主请您即刻进帐回话”时，她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抢到那人背后，用没有受伤的左手点住他背心要穴，再扣住他的颈子，将那一声不响便瘫软在地的家伙远远拖开。
在她做这一切的当口，元琅的眼神连一瞬也没有游移过。
柳恒终于说：“这个计划，是我制定的。陆环必须死，也是我安排的……或者说，我通知了我方在凌露江身边安插数年的密探，告诉他必须不惜一切代价，引诱凌露江钻进圈套，哪怕要用死谏的方式也可以……”
“你不知道陆环他是多么死心眼……”元琅喃喃道，笑容恍惚，“小时候，你叫他练一千下冲拳，他不会只练九百九十九个……”
“可是，即使他不必用死谏的方式就让凌露江决定联军东进，他也必须在梦鸷君长的身边待到最后一刻。一旦我们合围完成，你觉得以凌露江的个性，她能放陆环活着回来么？”
“以陆环的个性，他根本瞒不过凌露江的试探和逼问。所以他会选择向凌露江以死明志，免得夜长梦多。”突然间，元琅眼中精光暴现，一直有如蚊蚋般的声音也一下提高了，“那为什么不让我去呢？！让我替他去啊！我可以，我元琅可以骗得别人到咽气前一刻还在帮我数钱的，你让我去啊！”
他突然动了起来，却踉跄着，径直从呆立不动的柳恒身边擦过。走了几步，却又停住，好像连多迈一步也不能够了。只见他眯瞪着眼，望着天，低声笑道：“你不是很英明么，而且还一直把我和陆环当成兄弟一样？那你让我去啊。”
殷夕菱快步上前，不着痕迹地从侧面揽住了元琅的身子。如果在平时，元琅体内的真气早已经自动反击这样肆意接近的人，但这会儿殷夕菱却没受到一丝反抗。这个人看似坚不可摧，可是真靠近了才知道，他已是摇摇欲坠了。
其实她也很想当场把制定出这种计划的柳恒痛打一顿，可她知道，大师兄刚才望天责问的人并不是柳恒。
所以她一定要拦住他。二师兄刚刚在她眼前离开，眼下，她再也承受不了更多的分别了。
“够了，元琅。”她几乎是凑在他的耳畔说道，语气轻柔得像在哄一个孩子，“跟我回去好不好？二师兄走之前……留了几句话给我呢。”
殷夕菱坐在元琅的军帐中，又为他换了一条湿毛巾。
不久前，几乎是刚一离开众人的视线，元琅便立刻发起了高烧。但是他一直都没有睡，神智还清醒得要命，似乎这个人全身上下只有发热这件事是不受他那强大的心神所控制的。明明方才他已经软到一丝力气也用不上，是被她半架着拖回帐篷里来的呢。
这会儿在同襄公主的军帐中，一定在议着什么极重要的军机。好在对于她和元琅的缺席，柳恒一定能想出什么借口搪塞过去。那个人聪明绝顶，又老辣无耻，当年在青云山上她亲眼见到他鼓动山贼们替他卖命时，她便不信任他。可眼下，他也不至于在公主面前告他们的状，这点把握她还是有的。
也就是说，接下来还有一整夜的时间，她得陪着他。
“陆环留了什么话？”他又一次重复着，声音因为高热已经哑透了。
“什么也没有。”她也再次实话实说，“凌露江后来在他怀里找到的遗书……你也都看到了。”
病人的额头上于是冒出了更多的汗珠，殷夕菱甚至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些许脆弱，和乞求。她晓得他所乞求的是什么，可她不能骗他。
陆环不是多话的人，他们都知道，所以即使是赴死，陆环也不会向别人抱怨，或者絮叨什么对人世的留恋。根本就没有什么特别的遗言。
其实，她也很想能编点瞎话给元琅听，不管什么都行，只要是陆环的遗愿，元琅定会照做的。那样他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无望，彻底的无望。
“真的什么都没有？”
“没有。”殷夕菱垂下眼睑，看起来是那么乖巧，又那么恶毒，“你想要我瞎扯了骗你么，大师兄？这小菱可不敢。”说完她却温柔地用棉布蘸了一点清水，轻轻为他涂在嘴唇上。
元琅的脸上出现了一瞬间的茫然，但很快便苍白得更加吓人。显然，他也想起了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情形。那时候，他只用一个冷淡的眼神就让她明白，永远不要在这个人面前装假。装温顺、装善良、装淡定、装正气凛然……这些她赖以生存、习以为常的招数，在他面前统统都很危险。所以，她干脆就不装，哪怕他求她也不行。
突然，元琅眯起了眼，殷夕菱一瞬间紧张得汗毛直竖。那是野兽对待天敌的直觉。
但是他却只是望着她的右手：“你的手怎么了？”
“如你所见，云大侠赏了它一剑——废了。”
“江湖上人称‘殷七百变’的，就是这只玩暗器玩得出神入化的右手吧？”
“都已经废了，叫什么都无所谓了。”看着他陡然皱起的眉峰，殷夕菱想了想，又加了一句，“不还有左手嘛，给我一年，这个称号便还是我的。”
他们对视片刻，终于，一齐惨然而笑。殷夕菱笑着，心下却是恨恨然：凭什么呀，这个人眼看着已经哀莫大于心死了，可还是能用一句话戳中我的痛处，让我也跟着生不如死。
他到底还是把她看穿了，一个并不相熟的二师兄的惨死，远不如她苦练的暗器功夫被废掉更能让她心痛。他为此鄙夷着，愤恨着，却又不戳破。
他只是再次顾左右而言他：“陆环打算用一死来完成任务，你当时便知道了？”
“你是问，我知不知道他马上要去送死？呵，大师兄，想要劝说凌露江下定决心，还有比死谏更直接的方法吗？即使他不说，难道你我便想不到？其实，你也早知道柳恒的计划，这一步必定要用血写成，只是当你发现这个人是陆环时，便一直不让自己去这么想罢了。”
她故意将这些话一股脑儿地倒了出来，于是元琅脸上的血色终于褪得干干净净。是的，他明知陆环活不成，但他其实也在纵容这件事的发生。这再清楚不过了。
可殷夕菱不打算就此放过他：“你知道，大师兄，眼下不会有人和你一样难过的。你七师妹我，从五岁起就没替旁人操过闲心。公主那儿，只怕已在庆贺着二师兄的死所换来的胜机。人人都要说二师兄是精忠报国，死得其所……死得其所！谁会管他是一个人孤单单地死在异乡，临死前连亲人的面也见不到呢？啊，对了，如果是小杜晏，倒是会真心诚意为二师兄掉几滴泪，可是他已经当了好几年钦犯，不知跑到哪儿去啦……”
元琅静静地听着。由于发热，他的呼吸愈加急促，可他一点没有为她这些伤人的话语而急躁，反而很专注地听着。殷夕菱不由觉得，这个人其实已经默默地疯掉了，只是外表还看不出来而已。
所以她突然便再也无法忍耐心底的烦躁，干脆一跃而起，闪电般地一个锁喉，然后用左手蒙住了已经动弹不得的元琅的眼睛。
她压低声音，恶狠狠地在他耳边说道：“你为什么不哭呢，元琅？他死了，你救不了他了；他也没有特别的遗愿，你别想着能告慰他什么。你除了几滴眼泪，还能给他什么呢？难道你要为他报仇？向谁报仇呢？或者你要为他触怒龙颜，好让他早日在奈何桥上见到他大哥，嗯？”
元琅没说话，只是握住了她蒙他眼睛的左手腕：“你信不信，我连你这只手也废了？！”
“我当然信！”她答得毫不犹豫，但却一点也没有把手移开的意思。
他们用这种奇怪的姿势，久久地僵持着。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殷夕菱终于觉得掌心微微一湿，两行眼泪在她手心的掩护下，悄无声息地流了下来。滚烫着的，元琅的眼泪。
“……知道么，我讨厌你这样叫我名字……”她听见他低声呢喃着，鼻音浓重。然后她毫不意外地感觉到一双铁条般的手臂从后面环上了她的腰背，几乎让她疼得喘不过气来。
“哦？可是，我很喜欢啊——元琅，很好听。”趁他看不见的时候，她低下头，勾起一个大大的笑容，“你知道么，其实，二师兄死前真的提到过一件事。”
“……什么？”
“他问我还记不记得，铁大当初是打算把我许给他当老婆的。”
此话一出，她立马觉得元琅浑身都绷紧了，可是等了许久，他的手也没有松开。于是她更肆无忌惮地笑起来，顺势一口咬在那湿热苍白的面颊上，引起他一声压抑着愤怒的轻哼。
但这有什么关系呢？对他们来说，最坏的事情已经发生了，那就干脆再坏一点。幸好，他们都知道对方也不是什么循规蹈矩的老好人。尤其在殷夕菱看来，自己就是在坏水里长大的一肚子坏水的人——可是如果是眼前这个见惯了尸山血海并且已经举目无亲的人的话，她便可以不必内疚。
作者有话说
第56章 北线之 情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