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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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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吸足了屠杀鲜血的晚霞逐渐黯淡,融入灰蓝的天色之中,暮色像一大片阴影一样,重重地落在了森林中。
萨蒂扶着塔拉,在森林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眼前的景物越来越阴沉,视野越来越狭隘。
“这样下去我也很快就什么也看不见了,”萨蒂想着,轻轻握了握姐姐的手。塔拉的手很热,软绵绵的,她的脚步起先沉重,如今却轻而无力,像一片飘在石头上的败絮。萨蒂摸了摸塔拉的额头,知道她发起了高烧,而萨蒂唯一能想到的办法是去河边找凉水为塔拉降下热度。
溪水依旧在不远不近的地方潺潺流动,周遭的黑暗饱含着水份,湿漉漉地包裹着她们。
今天是变日,不会有月色为她们指引方向。
“你在害怕吗,萨蒂?”塔拉轻声说。
“没有。”萨蒂说,从小她就习惯被塔拉牵着手四处行走,她怎么也没有想到有这样一天角色倒换,变成自己牵着眼盲而无力如幼童的姐姐在在林中穿行。因为这个缘故,她心虚得不敢回头看跟在自己身后亦步亦趋的姐姐。
“我们很快就到水边了。我们喝一点水,休息一下再上路。”
塔拉没立即说话,她的呼吸炽热,气息中好像牵着一丝干涩的断丝。
“萨蒂,”最后她开口了,“我们两个是不可能一起逃掉的。我看不见,你拉着我,不可能躲藏,也不可能很快地行动。”
“塔拉,我不可能抛下你。”萨蒂说。
“……你看,”塔拉慢慢地说,“我仔细想过了,那些阿修罗目的不一定是要我们的性命……”
比死掉还可怕的事情多的是,萨蒂想,但没有把这话说出口。“前面有块石头,迈过去,塔拉。”她说。
“……不管怎样,求救也好,回迦湿也好,你一定要走掉。”塔拉说。
“这些事情我不知道。”萨蒂疲惫地说,“我们到了水边再说,好吗,姐姐?”
塔拉却突然站住了。
“森林变得安静了。”她用极细极低的声音说。
萨蒂浑身汗毛都立了起来。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突然之间,归林的鸟大声呱噪起来,再次从林中飞向空中,远远地,传来了树叶被拨开的哗啦声、树枝被踩断的声音,甚至还有狗叫声。
他们带了狗!这想法令萨蒂的思维瞬间停滞了。但空白只持续了半个刹那,狗吠声越来越朝这边接近,甚至听得见人交谈的声音。两姐妹木雕一般站在原地没动,就像被猎人瞄准的鸟儿一样失去了反应的能力。
隐隐已经可以看见火光游弋。人数似乎很多。阿修罗们看来不捕捉到她们并不会罢休。
萨蒂的动作都已经僵硬了,每个关节都像是冰冷的石头。她放开了塔拉的手,朝前走了两步。
塔拉知道她想干什么。她一把抓住了妹妹的手。
“萨蒂,”她说,“不行!”
“别无他法,”萨蒂机械地说着,轻轻抽出了手,走到稍微开阔的地方。她环顾着周围的树木,藤蔓和岩石,伸出了手。
“我是——”她说,声音又高又尖,“达刹之女萨蒂,真实之女,摩诃摩耶,宇宙之母。凡是从我口中说出的话,都会变为真实。莲顶山的森林和树木啊!成为我们的保护者吧!驱赶我们的仇敌吧!消除我们的痕迹,凡是带着恶意趋近我们的,发现不了我们,已经发现我们的,永远不能接近我们!”
森林在呼啸。群鸟在夜色中盘旋尖叫。塔拉伸出了手,但却是一种绝望而愤怒的姿态。
“萨蒂!”她说。
萨蒂闭上了眼睛。森林的呼啸变成了暴怒的吼叫,四周响起低沉、嘶哑、令人毛骨悚然的吱嘎声,就好象树木在移动,岩石在行走,藤蔓在自己盘绞。
远远地,在所有声音集中的地方,依稀响起了人的惊叫和怒吼。那声音随即就变成了惨叫。
惨叫随即变成了垂死的喘息,然后是一片寂静。那些星星点点的火炬先是划出缭乱的轨迹,然后坠在了地上,一个接一个地熄灭。
狗呜汪尖叫,细长柔软,最后归于黑暗。
萨蒂侧耳倾听,直到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才走回塔拉身边。
“没事了,姐姐。”她说,“再没有追踪者了。”
塔拉浑身颤抖。
“父亲告诫过你不能再使用这种能力的。”她说。
“不用我们就完了。”萨蒂说,伸出了手,随即才想起塔拉已经看不见,牵住了姐姐的手。
“那些人呢?”塔拉说。
“我不知道。”萨蒂说。其实她一清二楚。不知为何,她想起了迦湿城里看到的,那些被渔网捕捉,晒在铁板上,泛着白眼望着天空的死鱼。
显然塔拉也一清二楚。
“萨蒂,这片森林原本如此洁净,现在却被你变成了杀戮场……”
萨蒂猛地转过来,昏暗之中她看不清塔拉的脸。“那些追赶我们的人中午的时候就已经把这里变成了杀戮场!”她的声音变成了尖叫,“他们是活该!”
“也许他们活该,”塔拉说,抓着萨蒂的手,“但你是我妹妹,达刹的女儿,我不允许你犯下杀戒!”
萨蒂也紧紧抓着姐姐的手,眼睛大大地张着,她的嘴唇发抖了。
“不是我干的。”她说,“我只是请求森林保护我们,隐藏我们的踪迹。是这座森林吃掉了他们。”
塔拉脸上的悲哀得几乎能在空气里流动。
“所以父亲才不许你使用这种能力。”她低声说,“你永远不知道自己说出来的话会造成什么后果。你名为萨蒂,而真实是会造成伤害的。”
随着这句话,散落在林中的最后还燃烧着的火炬也熄灭了,森林彻底陷入了黑暗。
萨蒂抬起头。“请给我们光明。”她说。
“萨蒂!”塔拉叫道。但萨蒂没有去看她。
从这里、那里,树干里,岩石下,草丛中,森林里飞出了无数的身带微光的虫子,它们飞舞着,聚集在了萨蒂和塔拉身周,朦胧地照亮了她们前面的道路。
萨蒂再度拉起了塔拉的手。“我们走吧。”
水声始终忽远忽近,山坡地形变化多端,萨蒂和塔拉绕了很长一段路。最后,塔拉听到不远处有野象饮水发出的巨大声响,她们才顺着声音走到了森林边缘。然而塔拉身体发软,走到那里就再也无法支持下去了,而萨蒂站在岩石上张望,看到森林边缘和溪流之间还是隔着一段碎石浅滩。
她走回塔拉身边,塔拉现在无力地依靠在一株无忧树上。萨蒂摸摸姐姐的肢体,发觉她现在全身都在发烫。
她想了想,把姐姐的手抬起来,抹掉了装饰其上的新娘纹路。
“你做什么……”塔拉说话也不再有力气了。
萨蒂没搭腔,咬破了自己的手指,在塔拉的手背上画上了小时候塔拉一直在她手背上画的驱邪吉祥纹。夜虫的光线太朦胧,她本来就不甚擅长,画了几次才画好。
“好了,”她把姐姐的手放下去说,“我现在去帮你取水。有吉祥纹保护,姐姐你不会有事的。”
塔拉闭着眼睛,拉住了萨蒂的手,喘息着。
“不能去……”她说。
“没事的,”萨蒂说,站起来,看了一眼由吉祥纹散发出来的,笼罩着塔拉的金色光芒,转身朝森林外的溪流走去。
河滩上冰凉的鹅卵石安抚着萨蒂由于行走而发烫的脚底。她走到河边,伏下身去,捧起了一汪冰凉的水,送进了嘴里。
水里带着一股腥味。萨蒂一开始以为那是咬破手指的血还残留在口腔里,但是她抬起来张望的时候,发现上游的河滩上有一堆黑黝黝的物体。
光线昏暗,萨蒂辨认了半天,才认出那是一条死掉的狗,狗脖子上的铜项圈依稀反射出一点光华来。
那狗大概是在森林里逃出后命丧于此。水有腥味是因为狗的血流到溪流里面了。
萨蒂愣了一下,然后干呕起来。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她才开始猛烈地发抖,好像从中午的屠杀和逃亡开始,她体内集聚的恐惧、愤怒和重负感都凝固成了石头的状态,又好像离开了身体出门远行,现在才融化成原型,一并降临到原本的住所。
她抖得停不下来,伸出手捂住了嘴巴,五官扭曲成嚎啕的形状,却一滴眼泪、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身后突然钝重地一响。
一柄映着银月光辉的弯刀,划破空气,伸到了萨蒂脖子旁。
萨蒂的身体僵住了。
恐惧也好、眼泪也好,全部又凝固成石头了。
“该死的,”身后有个男人嘶哑着嗓子说,“就为了寻找你这女人……”从他身上流出来的血吧嗒一声流到了萨蒂头发和脖子里,温热黏稠。
阿修罗的口音好怪异啊,萨蒂木然地想着。我真大意。难怪塔拉不让我来,她一定是想到了,在河滩上,森林对我的保护就无效了。
“树木突然倒下,砸死了波达提,藤蔓像蛇一样绞杀了诃斯丁……我们有那么多人出来,现在只剩下我一个,这些是不是都是你们搞的鬼?难怪天乘小姐说你们姐妹两个是魔女……”
那男人的声音颤抖着,萨蒂觉得他听起来还挺年轻的。这个阿修罗中午杀了多少人呢,晚上又失去了多少同伴呢。命运倒错,何等难测。
“她让我们一定要带你们回去,”那个阿修罗士兵继续说,“不过我要在这里杀掉你们。你姐姐在哪里?”
萨蒂咧了咧嘴。
“不说就杀掉你。”那士兵喘息着,举高了刀。
萨蒂抬头望着,刀再次映出了银月的光辉。
真有意思。她想着,变日怎么可能有出现月光呢?
银辉落下了。
但掉下的脑袋却不是萨蒂的。
士兵似乎惊讶地轻喊了一声,实际上那个时候他的头颅已经离开了身躯。谁的刀那么快,竟然没多流出一滴血来,尸体就倒在了萨蒂身后。
她回头看,那个士兵的头颅滚落在浅滩上,月色下他犹自双目圆睁,模样果然还很年轻。
她又转过头。
一袭白衣的苏摩站在月下,他正收刀回鞘,细长佩刀上最后一滴血珠红宝石般夺人视线。他抬起头来,看着萨蒂。
“放心,”他轻声说,“没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