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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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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祭主皱着眉头,看了一眼在他们面前绵延开来的山影。他摸了摸下巴,一催马,朝在车队最前方的女婿所在地走去。
海洋之子正走在伽罗婆提的车旁边,他正笑容满面地把一颗无花果剥给从车里探出头来、同样笑容满面的伽罗婆提吃。看到祭主到来,这对新人立即尴尬地分开了,祭主咳嗽一声,打算装做没看见。
“我们所走的道路是否正确?”他问那个年青的王子。
海洋之子毕恭毕敬地朝自己未来的岳父合十行礼。“这道路没有问题。我们一贯如此行走。”
“但我们好像正在朝莲顶山走去。”祭主说,“我不记得以往到伐楼那的国度需要从莲顶山顶通过。”
“啊,需要的,需要的。”伐楼那国度的王子微笑着说,“您一定很久没有去我们的国度了。我们的人都喜欢从这里通过。这是我们的习惯。”
“是吗?”祭主说,皱眉回头望了一眼车队后方,又伸手摸了摸空空的腰间。
“这是哪里啊?”萨蒂说,“我怎么觉得我们正在上山?”她朝窗外看去,绿荫遮蔽了她的视线,只看得清山路在不远处盘绕,而山路的另外一侧则是陡峭的斜坡,隐约听得到溪流水声。中午取水的河流大概就是从山上发源的。
塔拉轻轻挑开了帘子,朝外瞥了一样。
“这里是莲顶山。”她轻声说。“正如迦湿城是天界最后和人间分离的地方,据说这山脉的影子与地界相连。真奇怪,我们应当从山下经过,为何要从山上走呢?”
“啊,我想起来了,”萨蒂说,“我看过这个故事呢。天帝为了镇压逃亡到地界的阿修罗,将原来飞行在空中的莲顶山打落到这个地方。”
塔拉笑了笑。“不是这样的。当时天神和阿修罗为了争夺乳海里的甘露反目成仇,发动战争,双方都把山岳扔到空中,作为武器,这座莲顶山其实是被因陀罗扔出来,碰巧落到这里来了。”
萨蒂呆了一会。她很难想象那个在金碧辉煌宫殿里见到的、有着明亮褐色眼睛、外表雍容华贵的天帝曾作出将整座山扔到空中的事情来。
“然后呢?”她问。
“什么然后?”
“山落到了凡间,原先居住在那里的居民和生物呢?他们被压在山下了吗?那么多山岳都从天而降,大地震动,人们的生活岂不是大乱?”萨蒂说,想到现在自己脚下这座山脉,也许是什么人的坟墓,不禁不寒而栗。
“你净想些有的没有。”塔拉轻轻地笑了笑,“神魔大战,天神以为自己为正法而战,阿修罗眼中只有仇恨和利益,你死我活的情况下,怎么会有余暇顾及他人。”
“可被埋在山底下的人才不会想要什么正法。”萨蒂说,“他们只想活下去。”
塔拉又笑了笑。“也许吧。”她平板地说,“不过你认定有人被无辜埋到山下、而他们只想活下去这种想法,在我看来,和天神认为所有人理所应当为正法捐躯的想法,在擅自为别人决定什么是好什么是坏的程度上,倒是没什么差别。”
萨蒂撅起了嘴,懒得去反驳姐姐的言论。她再度朝窗外看去,这次睁大了眼睛。
“啊,塔拉,”她叫了起来,“你看看,岩壁上那是什么?”
云发满头是汗地赶上了祭主,“父亲,”他一边说,一边不安地看着呈现在他们眼前那巨大的青色岩壁。“这里为什么有人狮?”
祭主皱着眉头,看着那面岩壁上令人不安的雕刻,人狮破柱而出,将昔日的阿修罗王开膛破肚。他转过了头,招呼自己未来的女婿过来。
“我认为我们是真的走错了路了。载有女士的车辆怎能经过这种地方?”他说,用马鞭指着岩壁上的雕刻。
“可我听说天界的公主们都十分爱慕莲花眼的守护者毗湿努,”海洋之子睁大了眼睛,“这难道不是颂扬他伟大功绩的纪念碑么?”
祭主斜眼打量了一眼在石头里咆哮的人狮和它抓着敌人肚肠那血淋淋的巨爪。“的确有许多描述人狮事迹的图画和雕刻,但未曾见过将此事表现得如此残酷不堪。”
新郎摊了摊手。
“可当着儿子杀死父亲,此事本就十分残酷。”他说。
“这里为什么有人狮的雕刻?”云发还在呆呼呼地发问,“到底是谁干的?”
海洋之子耸耸肩膀。“谁晓得呢?”他说,“说不定根本就不是雕刻出来的。听说从前有人被埋在了这山底下,也许这雕刻是从那死者心里长出来的罢。”
“我还是觉得不对。我们走错了。”祭主生硬地说。
“没错,没错。”新郎官说,满面微笑。“请放心,就是这个方向不会错的。我们一直都是沿着这条路走呢。”
萨蒂还在从车窗里注视着那岩壁上的雕刻,塔拉却轻轻碰了碰她的肩膀。
“事情有点不对劲。”她微蹙着眉头说。
萨蒂转过头来看着塔拉,“怎么了?”
“这不是通往伐楼那国度的道路。”塔拉说,“出发之前,我阅读过地图和典籍。再往山下走,我们就要走到山的影子里去了。”
萨蒂眨眨眼睛,“也是海洋之子带我们走了条近路?”她说。
“没有那样的事。”塔拉简单明了地说,“我必须跟夫君说一声。”
就在这当儿,外面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车子猛然停住了。
祭主横马拦在了车队最前面。
“所有人都停下!”他厉声大喝,“调头,向后走!”
云发跟在父亲后面,有点不知所措。“调头?”他问。
“没错。”祭主头也不回,“我们一定是走错路了。”
新郎从后面赶了上来。“您看,”他笑着说,“这路没有错。是您老长时间没有行走,记不太清楚了。”他提高了嗓门。“继续向前走!”他对车队的人马喊,“不要停下来,不要调头!”
祭主扬起眉毛,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未来的女婿。
“我说走错了。”他说,“往回走!”
“不,不能往回。”海洋之子语调依旧恭谦礼貌。“我们必须朝前走。”
云发张大了眼睛,看了看妹夫,又看了看父亲。
“调头,”祭主说,紧紧盯着海洋之子,语气里已经有了威胁的意味。
“朝前走。”海洋之子微笑着说。
祭主看了他一两秒钟,猛然转头,再次骑马朝车队最前面奔去。
“听我的命令,”他大声吼道,“向后——”
海洋之子悄无声息地纵马跟上祭主。在云发的惊呼声中,满面微笑的新郎官从腰间拔出佩刀来,朝岳父劈头斩下。
车辆先是急停,又朝前行进,然后调转了马头,随即又是急停。萨蒂和塔拉在车里被摇来晃去,萨蒂终于憋不住往窗外看去。
“怎么啦?”她喊。
血溅上了她的眼睛。
透过红色的帘幕,她看到伽罗婆提未来的丈夫手下的那些护卫,正一个个拔出刀剑来,朝祭主门下的弟子和婆罗门砍去。手无寸铁、猝不及防的僧侣们,就和侍女仆役们一样,尖叫着四处逃散,萨蒂就这么睁大眼睛看着的时候,一个武士纵马跃起,把伽罗婆提的奶妈踢翻在地。
祭主在车队最前面,他半边袍服已经染成红色,一只胳膊无力地垂在身体一侧,身受重伤。可是这位天神导师,不愧是曾以刀剑服侍天帝的人,他从伐楼那国度的一个武士身上抢夺了一把佩刀,正怒吼着挥向片刻之前还是自己未来女婿的人。海洋之子的刀刃上沾满了来自祭主伤口的鲜血。他似乎并没有料到一击不中之后,祭主还有如此巨大的反击能量,现在忙着招架祭主的攻势,可是他力量不大,颇有些吃力。
就在这个时候,大部分走在车队前方的伐楼那武士都朝着萨蒂和塔拉所在的车辆奔跑过来了,祭主看到这个情景,再度怒吼起来,他放弃了和海洋之子的对打,纵马朝自己妻子的方向疾驰而来。
伽罗婆提不知是从哪里来的力气,竟然顶开了车门。用力过度让她滚落在地,随即便爬起来,满脸泪水地挡在了想要追击祭主的海洋之子马前。
“亲爱的!”她说,“求你,不要这样做!”
海洋之子扬了扬眉,此时他的笑脸竟然带着一种莫名的天真恶作剧神色。
“亲爱的?”他说,“我倒是真想做你亲爱的。不过恐怕这辈子是没办法啦!”
伽罗婆提眨了眨眼睛。在她眼前,坐在马上的人不再是她的新郎,而是一个年纪看上去比她还小的全身甲胄的少女。女孩笑着,挥去了佩刀上的血珠。
伽罗婆提瘫坐在地。
“异形者,阿修罗!”她厉声大叫。
阿修罗,这个词也同时窜入萨蒂的脑海。她刚刚抹去溅入眼睛里的血,就听见车夫惨叫一声,重物坠地的声音,随即无头的躯干倒入了车厢,鲜血横流。萨蒂还没来得及惊叫,一个武士的脑袋就钻进了窗子。
“跟我——”他话还没说完,塔拉突然从放在身边的梳妆匣里抓起描眉的细炭笔,插进了武士的一只眼睛里。那个武士大叫一声,捂住眼睛,从车窗退开。但萨蒂却看到,他身后还有更多的人正在朝这里过来。
不好了,萨蒂想着,她从车夫尸体手里抽出马鞭,从车厢前面挤了出去,朝拉车的骡子臀后狠狠一鞭。骡子仰首嘶鸣,撒开四蹄便跑,萨蒂顺势将车夫的尸体从车厢上推了下去,后面赶来的一个追兵在尸体上绊了一跤。
祭主还在大叫着,挥舞着刀,朝这边冲过来,但婆罗门和仆役们已经被冲杀得所剩无几,越来越多的人拦在了祭主之前。
塔拉一把拉住了萨蒂的胳膊,她手上全是冷汗。
“停下!”她厉声叫道,“我不能把我丈夫一个人留在那里!”
萨蒂则回以同样的叫喊。
“我不能把你留给他们!”她大叫,又给了骡子一鞭。
“停下来!停下来!”身后的追兵也在叫嚷,马蹄声越来越近,有人从车后将剑扔了过来,但并只是斩断了骡子辔头的一边缰绳。失去了对方向的控制,车辆在骡子的拖拉下朝一边歪去,车轮滑出了山道边缘。
萨蒂扔掉了鞭子,一把抱住了塔拉。
“姐姐!”她大喊。
塔拉当然知道她的意思。就在追兵即将追上的刹那,车体冲出了山路,而两姐妹则手牵着手,一起跳出了车厢。
骡车向山下滚落,先是碰撞在巨大的树干上,随即又撞到了岩石上,支离破碎。风神的咒语托住了萨蒂和塔拉的身躯,但是她们下落的势头太急,就这么缓了一缓,还是跌落在山坡的树丛之中,沿着陡峭的山坡一路滚落了下去。
萨蒂紧紧抱住姐姐,死死闭着眼睛,树枝擦过脸颊,沙土刺入肌肤,一直不停地向下滑落,不知过了多久才被一棵桃花心树给止住了去势。她稍微松开了塔拉,依旧觉得天旋地转,用手一抹,脸上都是不知来自哪里的血和从头发上散落的黄金花鬘。此时此刻她才感到极度恐惧,出了满身大汗。她侧耳听去,却只听见下方不远处传来溪流潺潺水声,追兵的叫喊,方才尚在耳畔回响,现在却被水声盖住,难以听闻到了。
她回过头,握住了塔拉的手。“姐姐,”她气喘吁吁地说。
塔拉的样子看上去也很狼狈,但神情尚算镇定。但萨蒂却惊恐地发现,从塔拉的头侧,发迹里有一丝鲜血正慢慢地流下来,而她虽然紧紧握着塔拉的手,姐姐的目光却好像看不到她,涣散地不知注视着哪一个方向。
萨蒂看向先前她们跌落的方向。那里有一块石头,上面依稀沾着一点血迹。塔拉的头刚刚一定是撞在上面了。
“塔拉…………”萨蒂的声音嘶哑了。
“我想我眼睛看不见了,萨蒂。”塔拉握着塔拉的手,轻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