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第 1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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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明的院子中蔓草都被成片的白菊花遮掩。从什么时候起开得这么多这么茂盛了？寒香冲天，几乎带有煞气。
平安京连绵的屋脊和青色的山墙。天色暗了……宫城上方弥漫着黑色的瘴气。
有个声音说，我要把这里养成我最大的蛊。黑色的浓云中闪现着一抹红色的影子。它回过脸来发出阴森的笑声，是在待贤门之时啃食死人的疫鬼。乱发缠头，额前纠结着红色的法印，形状变得模糊而狰狞。
它发出低低地吼叫，像是看见了什么。疫鬼提防起来，身周风烟涌动。阴阳师的白衣如水墨弥漫的长卷中孤零零绽放的一朵白莲，苍白纤弱，却坚韧。他向着天空舒展开掌心。低沉的咒语声中有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于是有金光。
身为火神的腾蛇和朱雀。
木神的青龙和六合。
水神的天后和玄武。
土神的太常、勾陈和天空。
金神的白虎和太阴。
上神的天一。
乾坤定位，赫赫煌煌。澄明昊镜，宇内克当。攘祸未萌，定我八方。
定我八方……
但是有些事情还是不会改变。在隐里的时候，那句提醒满含着歉意和深重的慨叹。
阵解星芒尽。浓雾四散，金光收敛。安倍晴明缓缓回过头来。他什么也没在看。视线所及，只是一味地向前延伸，延伸，延伸……延伸向无尽的虚空。
如果世界上真有活人能够彻底地破除我执（注），那就该是这样的神色。秀美的丹凤眼中已经没有一丝对时间——甚至是对自己生命的眷恋。
帘外有什么在咻咻地等待，男子镇定清晰地说，那之后会有奇怪的走向。
有只黑猫，发出人一般的声音，大哭了三声，又大笑了三声。
蜜虫说，博雅大人，别了。
源博雅，记得兑现啊。
有人一边哭一边摇晃着他的肩膀。
“源博雅大人！源博雅大人！”
博雅睁开了眼睛。
自家的房舍，熟悉的屋顶。家人环伺，看见他悠悠醒转，几位老仆忍不住喜极而泣。博雅勉强支起身子，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金星闪烁，禁不住又倒在了枕头上。
“是……”博雅想说话，却只发出了一个含糊的气声。他的舌头肿了起来，嘴唇上全是燎泡，有些已经结痂，有些还流着脓血。他们正用绢巾帮他擦拭。博雅无力地挥了挥手。
管事的俊宏连忙上前，小声解释着。
“大人，您可吓坏我们了……您那天从宫中当值出来，谁也不知道您是怎么回事，半夜才独个儿回到家，一言不发地走进内室，就一头栽倒了。您整整昏迷了一天一夜，发高烧，牙关紧咬，水米都不进，我们全都急坏了。”
博雅用手指敲了敲身下的床褥。
“是的，您一直在这里躺着。您父亲大人派人来看望了好几次，又找了几个医生轮番看您，甚至去求了阴阳师……”
博雅盯着他看。
“阴阳师没能来。中宫薨了，您……您还不知道吧。他们都去宫里了，谁也没法到您这儿来。”
博雅无力地抬起手指了指屋外，他想象中宫殿的方向。
俊宏的样子又是宽慰又是担心。“源高明大人的嫌疑解除了，您知道吗，一切都是那个法师坏的事。彰子皇后的寝殿里发现了红色的梵文咒符，四处搜查的结果是在慈明法师那儿发现了。哦对，那个时候法师已经死在他的房间里了，腐烂得还特别快，我们都说，他肯定就是个妖物什么的……他一定是畏罪自杀了。右大臣受了刺激和惊吓，正好引咎辞职了。左大臣是个持重的人，还在管事儿。”
博雅呆呆地听着，恍惚地愣怔着。他的老保姆，头发都快掉光了的阿菊骂了快嘴快舌的俊宏一句：“博雅大人病刚好一点，你说这些吓人的事做什么！”
博雅勉力地摇摇头，表示不要紧，又伸手指指天。
俊宏和一众家人又是擦泪又是笑：“您啊，您真是，您就没问过您自己的病！陛下平安，只是被这些事弄得很心烦，那是自然的……”
博雅只听得平安二字，便叹了一口长气。他动动僵麻的手指，感觉胳臂好似千斤重，一动便是连心地疼。
“发高烧弄得全身骨头疼啦。”阿菊絮絮叨叨地说，“您要找什么？宝贝笛子？在您枕头边儿上。”
博雅侧了侧脸。叶二就躺在一边。他安心地吸了一口气。脸颊边传来寒香阵阵，只觉得沁人心脾，疼痛也减轻了不少。是……枕头发出的？
博雅略略抬起脖颈。阿菊发现了他细微的小动作。博雅挨蹭着枕头，向她注目。
“啊，您说这个新枕头。一个怪好看的小女孩送过来的，当时慌慌张张的，我也没问清是谁的心意——咳，不是您母亲大人，就是您访的那一位呗……这是菊花枕囊。别说，刚送来不久，您就醒了。将来您可别忘了道谢呀。”老妇人双手合十，念了声佛，“我去熬点米汤来，兴许能喂得进去。”
“来人哪。”俊宏低声唤道，“帮主人翻一下身。”
源博雅足足病了一个多月。口唇消肿后，他却依旧沉默寡言。俊宏有的时候怕他闷，总会讲些当日的新闻给他听。宫廷里持续居丧，据说还有一位老太妃命丧法师之手。阴阳寮忙得不可开交呢。俊宏说到这里偷眼看看博雅的神色。晴明大人一直没有探望您？真是奇怪呀。
过了几天，他又传来了消息：右大臣藤原师辅在家中病逝。“估计也是因为法师的事儿受了惊吓。不过他这一死，倒是让左大臣解脱了。虽说说死人坏话不好，他这下倒是可以埋怨师辅无识人之名，自己落得个干净。这世道，真不知道哪块云彩有雨。”
俊宏说着这话，再度打量着博雅的神色：“博雅大人，有些人说晴明大人的态度转变了呢。师辅家请他去安魂，他也去了。不过还有人说，说不定师辅就是他下的咒术，不然好好的人怎么就一下子死了？不管哪一种，都挺邪乎的……晴明大人对谁的态度都很客气，也很冷淡，咱也摸不着哪个是真的。实赖大人也去请他了，听说后来也是挺恭敬地把他送了出来，不知道说了些啥。”
博雅摩挲着叶二，良久也没有说话。
来探病的访客不多，高明大人倒还打发家臣来看过他一回。博雅也只是略谢数语而已。他瘦的脱了形，目光却清宁沉静。探望他的人不久便觉得意兴索然。
“那是什么眼神，就像是……就像是厌倦了人世一样。”他们私底下这样说。
家人气愤愤地把流言说给博雅听，主人只是温厚地一笑。
“死命虽云定，浮生暂可留……”他回答，“我还是很珍惜这暂留的浮生的。只不过道不同而已。”
他翻动着古歌的书页。自他病好起来后，他就没有吹奏过什么乐器了。
博雅再度去宫中当值，已经是无边木叶萧萧而下的深秋。他沉默而勉力地走着，和新任的谷仓院主计头平和地打了招呼。殿上人的常礼服他穿着已经是飘飘摇摇，大病初愈、形销骨立的情态甚至被天皇隔帘看到。他召唤博雅来到御前。
“病起渐觉帽围宽。博雅卿也是如此么？”他的语气带着久病之人的散淡和亲切。
博雅跪拜称谢。“陛下要珍重御体……”
天皇一晒，不置可否。他眼望庭中堆积的红叶——叶子掉落多日，已经憔悴发黑了。“朕是个软弱的人，看见叠扫红叶都会觉得心有不忍。很多事情，朕也是有心无力的。”
“陛下过谦了。陛下是不愿意看到林间暖酒的风雅就这么被浪费掉……（注）”博雅只是接过了天皇前半段的话头。
帘幕后天皇沉默了片刻。“博雅卿诗歌真是精进了。呵呵……只是……”
只是？可是追问陛下是非常失礼的事，博雅自然只有沉默地等待着。
“只是今后怕是很难听到卿的雅奏和吟哦了吧？”
“臣惶恐。”
天皇淡淡一笑，疲倦地摆了摆手。博雅退下了。
次年初春，村上天皇崩逝。
博雅在亮阴期（注）前去守丧。他看见阴阳寮的寮头安倍晴明，带引着下属与学生遥遥走过。品级比博雅低的阴阳师行礼问好，恭敬而冷淡。
博雅以一贯的郑重躬身回礼。
晴明停下了脚步，让博雅先从身边经过。殿上人的脚步有些滞重，却也没有再说什么。
不用看也知道，梦中阴阳师的眼神，已经成为了现实。
同样的，他守护了平安京，也是现实。
你总要付出代价。
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第 16 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