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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星云 ...

  •   (一)
      沈垂云第一次见到浮星时,浮星还是个只有十二岁的小丫头。
      初遇来源于一场刺杀。沈垂云是个隐于暗中的杀手,一个在刀口上舔血的人。
      那次他出任务,可等来的却是一个陷阱,他既是刺杀者也是被杀者,便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杀过无数人也从未失手的他终于阴沟里翻了船,体验了一把要被人杀的滋味。
      梅雨季节中的临安城似乎格外的沉重,沈垂云看着这阴阴郁郁的都城有些惘然,分不清这重的是天上的云还是打在身上的雨。
      天是暗的,城是暗的,他也是暗的,这看着就挹郁的颜色似乎已经决定好了他的命运。
      乌黑的血垢无声跌入地上冰冷的积水中,晕开了一抹暗沉的血红,像是昭示着生命正在流逝,无力的,苍白的。
      沈垂云知道,再不快些找到潜藏的地方止血养伤的话,自己必死无疑。
      可放眼过去,却无方寸可躲。
      他是个杀手,但也是一个有原则的杀手,他只杀任务目标,目标之外,他不会多动一刀多看一眼,更不会牵连无辜百姓。
      打雷了,沉闷的雷声听着就像是催命的鼓声,在天边敲响,再荡到人心里去,教人胆寒。
      看着电光下显得凝重威严的府邸,沈垂云决定孤注一掷。仅剩的力气仅仅支撑着他翻上了那道白的阴森的高墙,坠落时的他像极了一只被雨打湿了翅膀的燕。
      意识在消散,他强撑起沉重的躯壳,往更深的庭院走去,一步,一步,眼前的景象很模糊,像是在眼前蒙上了灰暗的纱,他睁大了满是血丝的眸子,紧攥着那一丝若有若无的意识。
      找一个淋不到雨的地方就好。
      沈垂云怕冷,更怕雨天,窸窣的雨声听着与那日一样,心魔总喜欢在这时在他耳边呢喃,述说着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往。
      他看到了,也听到了,有个人在声嘶力竭的喊着娘。
      没有伞的孩子只能尽力奔跑,跑过了是狼狈,跑不过的是如弃敝屣。

      (二)
      沈垂云没有死,因为他躲过了瓢泼大雨,碰到了浮星。
      浮星,那是一种被悲哀的存在,与行星不同,行星是嵌在天上的,哪怕是失去了光芒,也依旧嵌在天上,而浮星一旦失去光辉便会摔落,没人知道他们会落往何地,泥里,水里又或者粉身碎骨。
      浮星人如其名。
      她是相府的千金,有着永远也无法逃脱的命运。相府的规矩严格,她自小被养在深闺,识得的人一只手都数的过来,一个是教导她礼仪的嬷嬷,再有两个伺候的丫头,再者,是她的父母。
      她从小也不曾见外人,更何况这外人还是一个从未见过的…奇怪物种,好似跟爹爹一样,又好似不一样。
      带着好奇与三分天真,她细细打量了倒在门前的‘人’,他似乎还有意识,他的手在抖,看着像是被冷的,她问,你是什么东西?
      沈垂云没有声息。
      浮星左盼右顾,嬷嬷丫鬟都去给她取新来的衣裳和绣线了,一个大胆的念头便于心间悄无声息的生长起来。
      她觉得自己应该把他藏起来。藏到谁都找不到的地方去,而那种地方在她身边只有一个。
      浮星费了好大的劲才把沈垂云拖入房间,水渍混着鲜血随着拖拽划出了长长的轨道,看着这难以清理的痕迹,她有些犯难的叉起了小腰。
      没有人知道浮星把沈垂云藏在了何处,更没人知道她是怎么瞒过身边那三名目光犀利的丫鬟嬷嬷。
      但浮星知道,上次划破手时用剩下的伤药把那个人救活了。
      (三)
      沈垂云与浮星成为了朋友,一个是双十有二的弱冠,一个是年仅十二的金钗,跨越了十年的鸿沟,成为了朋友,像是上天注定,又像是无心之举。
      “垂云垂云,这名字听着让人难过。”浮星伏在窗台,看似漫不经心的说着,沈垂云坐在檐下的窄梁上,暗暗低眸看了一眼。
      浮星的目光有些深沉,像是不见底的渊,读不懂的深邃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样多,一点都不像一个只有十二岁的孩子。只是那种深沉稍瞬即逝,再看时,便只有明亮澄清。
      浮星的眸如星。
      沈垂云看似不经意的错开了目光,他本是个话少的人,但每当面对浮星时,总是莫名其妙的想开口说话。
      大概都吞咽过孤独,明白所谓孤寂,不得已,不由己,面的命运,他们或许都曾挣扎,但过早的伤疤总能教会他们什么叫逆来顺受。
      这是一件很可悲的事,他们是可悲的人,共鸣引起的不止同病相怜,还有的是心底仅剩的那一抹温软,只是,他们都不曾察觉。
      “名字是我师父取的,他说一个杀手从不需要名字,只需要手上的刀。”
      名字名字,名字于沈垂云来说,不过就是两个字,一个带着一笔一划的符号,唯一的两个作用,一个是签在收赏银的账册里,一个是刻在坟头的墓碑上。不,说不定他连墓碑都没有…
      “垂云的爹娘呢?”
      “我出生风月之场,没有父亲,母亲她嫌我是个麻烦,把我扔了。”
      “风月?”浮星喃喃一遍,忽的扬起了小脸:“听名字该是个美丽的地方,那里好玩吗?”
      沈垂云脸色有些窘态,也就只有她这种不经事的小丫头才能这般憧憬、天真的说出这样的话。
      “那不是好地方,那里有的,只有铲不去的污垢与穿着华衣的谎言。”
      “谎言?那垂云你对我说过谎吗?”
      “没有。”
      “真的?”
      “真的。”
      “那真好。”浮星咯咯的笑了起来,嘴角的酒窝微陷,便如真的装满了美酒,不禁醉人,只是,只是那微微上翘的嘴角有点苦涩,那样的笑一点也不好看,像是勉强,比那水中模糊不堪的月影都要假。
      沈垂云见过她真正的笑,明媚的,温暖的,就像阳光,能不经意的把人暖起,和煦而光彩照人,嘴角就像有花盛开。
      只是自那以后,笑容不再。
      跃下了梁子,沈垂云伸手捏住了浮星柔软的小脸往下拉,“别笑了,很丑,给我哭。”
      原本挣扎的浮星安静了下来,明亮的烛火掩不去眼下的暗影,她微微抬了抬首,一双明眸死水无澜,失去了往日的生气。
      她说,垂云,我自小便生在谎言之中,可我还是讨厌她们说谎,我喜欢听真话,可真话往往伤人。
      我已经忘了要怎么哭,也忘了如何真实的笑。
      (四)
      寒来暑往,年复一年。
      沈垂云还是以前的样子,他是个杀手,一个在刀口上舔血的人。只是,这个杀手身上多了一抹不易察觉的柔情,每每任务地点靠近临安时,他会绕道相府,偷偷潜入,去看一眼那个已经长成了大丫头的小丫头,陪她说说话,说说她不曾见过的,红尘俗世。
      两人认识的第六个年头,沈垂云二十八,浮星已年至双九,出落的倾国倾城。
      那日,上元之节。
      浮星第一次鼓起勇气要沈垂云带她到外头去看看。沈垂云在惊讶中点下了头,以他的武功带一个人离开相府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浮星生平一来第一次展翅。她握紧沈垂云的手,有点害怕但更多的是欢喜。跃出高墙那一刻,她觉得自己像极了一只燕,一只展翅翱翔的燕。
      落地时,浮星有些愣住了,十八年来,这是她第一次踏出相府,简单的让人不敢相信。她像是费了好大的劲才迈出那一小步,沈垂云在旁边看着,目光柔和而温暖,他笑了,笑的很真实,于是她也笑了。
      那一晚,沈垂云带着浮星去了很多地方,城内的庙会,城外的水仙花海,放了水灯,系了祈福的红带,猜过那些刁钻的灯谜,两人还吃了同一串糖葫芦,浮星还喝了一杯甜甜的糯米酒。
      光阴过得极快,浮星想要做的事有很多都来不及。
      沈垂云笑她,说怎么感觉像个将死之人一样。
      浮星跳起来揪了他的耳朵,虽然这些年她也高了不少,但还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小矮子,沈垂云很高大很英俊,高大到只要看一眼便能心安,好看到除去他外的东西都失了颜色。
      “不许说死字!!”
      “好好好,小祖宗你先放下,耳朵要掉了要掉了…”
      浮星这才松了手,漫无目的的在街上走着,沈垂云揉了揉耳朵,缓缓道:“以后你想出来便说,只要你想去的,我都陪你。”
      浮星笑着转了身,“这可是你说的,别反悔。”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垂云,谢谢你带我来过这世间。”
      四目相对,身旁的灯火阑珊恍若失色,风很轻,划过耳畔是柔柔的,那一刻,他们都曾在对方的眸中看到了最真实的自己。
      (五)
      永嘉八年二月,帝后殡天,举国哀悼,同年三月后宫大选,百官同商,相府之女浮星,可担国母大任。
      永嘉八年四月,帝诏曰,册相府之女浮星为后。
      一道简单圣旨便定了一生,浮星虽有觉悟,但这一天真正到来时,还是仓促的让人没有任何准备。
      她是相府唯一的女儿,一枚昂贵的筹码,至出生那一日起,她的命运便被谱写的明明白白,她逃不掉。
      浮星到达大院时,沈垂云已经快不行了,鲜血流了一地,成了血池,那柄三尺多的长剑已经断开了,但寒光依旧,他武功虽然高强,但再强的人也抵挡不住源源不断的打击。
      这场战争已经持续了将近一天。沈垂云只知道自己不能输。
      “父亲,求求你放过他…我会乖乖听话的…”
      沈垂云知道自己输了,他没有回头,也不敢回头,就像上元那晚,他扬起的手终也没有触到那瘦弱的肩。
      浮星还未来得及多看一眼,便被送回了房。
      五月初五,宫里的迎亲队伍到了相府。
      一身艳红的嫁衣似乎怀抱了世间最美好的一切,大红的盖头落下,一切便变得朦胧,这才该是世间的模样,她想起了与沈垂云一起度过的上元。
      那仅仅不过五个月,她好似记了一生。
      长长的红毯从宫门铺到了相府,渊长而红艳,像极了血,浮星想起了第一次见到沈垂云的时候,嘴角不由便带上了笑意。
      上了喜轿,锣鼓铿锵,欢喜中,似有悲戚的低鸣。
      行至一半,轿子停住了,外头传来了剧烈的厮杀之声,浮星哭了,眼泪落下了的时候她自己都没察觉。
      轿帘子被掀了起来,阳光通过盖头,泛起温暖的颜色,面前伸来了一只手,一只满是伤痕,满是血污的手。
      “傻丫头,不是说好了吗,你去哪,我都陪着,你怎么这么心急,一个人先走了…”
      他的声音苍老而沙哑,似乎饱含了世间最不好的一切。
      “你还没死啊…”她隔着盖头说。
      “我不敢。”
      浮星倏忽一笑,清脆的,娇俏的,恍若那时,在床底躺了两天的沈垂云睁开眼,她也是这般说,你还没死啊…
      他回,不敢。
      纤细白皙的手若入了他宽大的手掌中,她走出轿子,头上依旧是大红的盖头,只能模模糊糊的看到面前人的影子。
      她在笑,于是他也笑了。
      一步一步,脚下的红毯成了血毯,红得触目,沈垂云一手牵着她一手拿着剑,一点一点斩去面前的荆棘。
      他挥剑的样子,很好看。
      沈垂云倒下那一刻,浮星听到了山河碎裂,万物倾颓的声音。他立剑作撑,不然自己倒地,他咧嘴笑了笑,伸手掀去了那方红盖头,穿着嫁衣的浮星很美,美到看着不真实。
      只是一眼,沉沦百世。
      沈垂云死了,他的头无力的靠在浮星怀里,便如枯萎的花跌落泥中,仓促的连一句话都没留下,但浮星听到了。
      “沈垂云,我相信你是喜欢我的,你从来不骗我。”
      垂云散尽,浮星灭,他们终于逃开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星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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