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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真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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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间很普通的北方民房,远离市区。外墙上的水泥已经有些剥落,露出陈旧的红砖。大门早看不出原来的颜色,推测应是惯有的青绿,此时也锈迹斑斑。蒋韵之拿到地址后并没有冲动到立刻跑来,风尘仆仆的模样会吓到他的。经过一夜无眠,幻想千万种见面时的场景――悲喜交加?痛哭流涕?还是冷漠相向?早上起来,她没胃口吃早饭,用了半个多小时精心打扮了一下自己,这在她二十四岁的人生中是史无前例的。她又利用在路上的一个小时时间梳理好心情,让自己有勇气扣响这立在两人之间最后的屏障,她这么想着。
院子里传来“沙沙”的脚步声,她的心快跳出胸腔。然后是拉开门插的声音。门开了,里面站着的就是她朝思暮想的人儿吗?
蒋韵之脸上的笑容僵住,难掩的失落让对方心里多少有些不自在:“你找谁?”
蒋韵之的心忽然又亮起来,这个人自己是认识的,连忙上前一步:“伯父,您不认识我了吗?我是蒋韵之,司航的高中同学,那年陈宇轩……”
“哦!记得记得!”沈中原也认出面前这个女子,于是让开路:“请进吧!”
跨进大门,面前一进小小的院落,碎砖铺就的小路尽头是两间平房。沈中原把蒋韵之让进较大的一间,屋里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两把椅子,墙角还凌乱地堆着些杂物。
“不好意思,家里有点儿乱。你先坐,我去倒杯水。”
蒋韵之回想起沈司航曾经住过的房子――豪景花园小区的楼中楼,与今相比,真是天壤之别,看来其中曲折是一言难尽啊。她没有坐,转身又推开另一个小房间的门,这里也有一张床,却再没有其它家具,屋中央支着一个画架,没有画布,前面还有一个小板凳儿。蒋韵之的眼睛模糊了,这里应该是沈司航的房间,那画架和板凳上一定依稀残留着他的体温。她静静在板凳上坐下,面对空空的画架,幻想沈司航坐在这里画画的情景。
“你在这里啊!”沈中原走进来,递给她一杯水,自己在床上坐下。“你后来考得哪所大学啊?”
“哦,上海外国语学院,学英语。”蒋韵之答。
“四年了,毕业了吧!”
“是啊,昨天刚回来。”
“好学校,好专业,一定能找个好工作。”沈中原感叹。
“伯父,您们怎么会住在这儿呢?”问题太多了,这个就在嘴边,第一个溜出来。
“对,你去过早先的家。说来惭愧,我破产了,那房子早卖了抵债,住到这儿还是多亏了司航。”
“哦?”
“说来话长。司航是夜班,刚出去买菜了,很快就会回来。”沈中原刚说到这儿时,大门一响。“说曹操曹操到!”
“爸,我回来了!今儿个改善,做红烧鱼吃!”沈司航兴奋的声音传来。听脚步声他先奔那屋去了,看没人又折到这屋。
门开的瞬间,蒋韵之觉得自分手后这四年的光阴呼啸着退去,时空转换,恍如昨日。目光相撞,震得两颗心隐隐作痛。还是那双深情的大眼睛,还是那张微微泛红的脸,她的样子没有多大变化,只是多了些成熟稳重的感觉。他还看到她脖子上的那条项链,正随着她的呼吸缓缓起伏。她也在看着他,眉间的忧郁还在,嘴角的倔强还在,只是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透着疲惫。以前短发的他充满着青春的朝气,现在过耳的长发又让他多了些沧桑,惹人垂怜。他们就这样对视着,岁月教会了他们冷静,他们也从等待中学会了隐忍,所以两个人的表情几乎没有变化,却明白此刻深埋在心底里的激情正如火山一样爆发。
“你怎么来了?”沈司航先开了口。
“你打算瞒我到什么时候?”
“你是来‘兴师问罪’的吗?”沈司航也想坐下,沈中原自觉地退出房间,把空间留给两个久别重逢的年轻人。
“我挑你的理,你真的不想见我吗?还有那个陈宇轩,他也帮你瞒着我,我好可怜啊!”
“见了又能怎么样呢?”沈司航避开她的目光。“你看到我现在的处境了,什么感觉?是怜悯而是悲伤?我不希望让你看到这样的我。”
“所以你就对我封锁消息?我想问你,我们是什么关系?”
“当然是……同学。”这个问题的确挺难回答。
蒋韵之忽然笑了一下,“也许在你心里,我不是个普通的同学。”
“对,我们还是朋友。”沈司航只好承认。
“给你写了三年信却一封回信也没收到的朋友!”蒋韵之脸上笑着,眼睛里却闪着泪光,“是我的错,不该对你抱有幻想,可是连做朋友也不行吗?”
“韵之,现在的我连自己都顾不过来,一定会对不起朋友的,所以请你原谅。”
“我没有怪你,只是怪自己无能。这么多年,就是无法忘记你!”
“韵之……”
“算了,今天不谈这个,我只想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蒋韵之环视一下屋内。沈司航明白她问的是什么,可是故事实在太长,不知该从何说起。
“怎么?难住你了吗?”蒋韵之见他不说话,又问。
“不是,真的找不出头绪。”
“好吧,我问,你尽量简单地回答。”
“也好。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你是去年毕业就回国了?”
“是。”
“没打算留在法国?”
“不,我有一个朋友,在法国认识的中国朋友,他……因为身体原因必须回国,我正好毕业,就护送他回来。顺便回沈水看看。”
“顺便?你不想见伯父吗?毕业了,最起码要回国看看父亲啊。”
“这又是另一件事了,我在第一学期结束的时候,收到了父亲的一封信断交信。”
“父子断交信?为什么?”
“你听我慢慢给你讲。那之后我很痛苦,决定无论生活得怎样都不再回国。可是我的那个朋友需要有人照顾,就临时改变了计划。心想既然回国了,就回家乡看看,毕竟这里有太多的回忆。”沈司航眯缝起眼睛,一年前的经历依然清晰……
按计划由沈司航专程护送聂骄阳回国,两人订的是经济仓的机票,因为叶芊芊还有两年的学业,不能与他们同行。聂父对他们在法国的惊险故事还一无所知,高高兴兴在上海准备迎接儿子“回国探亲”。叶芊芊说好了来送飞机,可是直到登机也不见踪影。沈司航和Pierre几个同学拥抱告别之后,和聂骄阳一起上了飞机。安顿好之后,离飞机起飞还有一段时间,他俩就歪在座位上打盹。过了一阵儿,沈司航觉得有人轻轻推他,以为是空中乘务员,迷迷糊糊睁开眼仔细一看,顿时睡意全无:“芊芊?!”
“是啊!”叶芊芊笑嘻嘻地在他身边坐下。
“你……你怎么在这里?”他还是不敢相信。
“我也要回国啊!”叶芊芊自顾自地系好安全带。
“可是……”
“是啊,要摆脱阿什还真是费功夫,害我差点儿误了飞机!他呀,以为我去洗手间,这会儿一定在满世界找我!”她一脸得意的坏笑。
“那你……”
“唉!经济仓已经满了,我好不容易订到了一张头等舱的票。还好你旁边的那位先生很大方,愿意和我换座位,不然你们到哪里去找像我这么好的旅伴?”
“等等,你……”
“你放心,暑假还有一段时间可以让我自由支配!”
沈司航半天也没抢上话说,叶芊芊也把他想问的全都主动交待了。飞机刚刚冲出跑道,现在做什么也来不及了,只能顺其自然。
“你回家吗?”沈司航问。
“我?你说哪个家啊?我妈早死了,爸爸今天北京明天上海后天又广州深圳。我有十个家,可是不知道该去哪一个。所以,我跟定你了,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被你打败了!”沈司航咕哝了一句。
“你说什么?”叶芊芊没听清。
“没什么,没什么。”
“你一定是埋怨我像块口香粮一样粘住你吧!你见过这么漂亮的口香糖吗?”
沈司航被她逗乐了,看看前排熟睡的聂骄阳对这个不速之客的到来全然不知。叶芊芊也得意地靠在他的肩上,做她的白日梦去了。沈司航眯起眼睛看云层外明亮的太阳。回国?在故乡的一个角落里,还有一个亲人,心中难免有几分期待。可是不知这个亲人还愿不愿意叫他一声“儿子”,这期待还掺杂着更多的失落,不知等待自己的将是怎样的命运?没关系,大不了离开,这次的离开将是永不再见!
飞机很快降落在上海虹桥机场,三个人并肩走出大厅,聂骄阳和沈司航的心情多少都有些沉重,叶芊芊则显得轻松愉快很多,她期待的是和沈司航的一次回国旅行,至于聂骄阳戒毒的事情她倒不是很担心,回到自己的“地盘”,事情一定好办得多。
三辆一模一样的奔驰车停在面前,从车上下来几个人,走在最前面的五十左右年纪,气宇轩昂。看到来人叶芊芊吓了一跳,低声问候道:“爸爸!”
因为有上次被打的经历,沈司航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叶展翔,索性一言不发。叶展翔也像根本没看见他一样,径直走到叶芊芊面前:“你放假回来怎么不通知爸爸?”
“我……我是临时决定的。”
“接到阿什的电话,我扔下北京的重要会议,驱车上千公里来接你,爸爸够意思吧!走,跟爸爸回家!”叶展翔拉住女儿的手,叶芊芊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手拉住沈司航的衣襟。叶展翔冷笑了一下,又转向沈司航:“看来身体恢复得不错嘛,这么快就忘了挨打的滋味!”
沈司航把头转向一边,还是不搭话。叶展翔盯着他的脸,对叶芊芊说:“如果你今天不跟我回家,这小子就会立刻从这世界上消失!”
叶芊芊哆嗦了一下,父亲言出必行,她只好松开了挽住沈司航的手。叶展翔顺势拉了她一把,两个人就分开了。上车前,叶芊芊留恋地看着沈司航,眼神中有哀怨,有担忧。沈司航明白她此刻的心情,就微笑着冲她挥挥手,让她放心。一边的聂父也礼节性地和沈司航打了个招呼,拉着聂骄阳上了车。转眼间只剩下沈司航一个人目送三辆奔驰渐渐远去。
沈司航总算很幸运,下午就有飞机飞沈水,还有空的座位。回到家乡,搭上出租车,汇入滚滚车流中之后,归乡后的短暂兴奋被焦灼代替,因为他忽然想起,此时的他其实已经无家可归。他的第一个目的地是豪景花园小区,三年多过去了,周围新的建筑群拔地而起,绿化环境也更胜往年,豪景花园却依然屹立其中,显示着尊贵与奢华。搭上电梯,站在昔日的家门前,沈司航百感交集,那些欢乐痛苦的回忆一齐涌上尽头。他原以为时间可冲淡记忆,现在却发现它们一刻不曾稍离。他在老地方找到了门铃,按响了它。短短的十几秒钟此时显得特别漫长,他的呼吸不自主地变得有些急促,也许里面会有一个陌生的中年女子,一个与自己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妈”。门开了一条缝,一个十八九岁的年轻姑娘探出半张脸:“请问您找谁?”
“这家是姓沈吗?”这张陌生的脸让他的心忽然落空。
“不,主人姓梁。”
“你们是什么时候搬到这里的?这家原来的人呢?”
“大概两年多了吧。我只是个保姆,别的就不知道了。” 小姑娘要关门了。
“等等!”沈司航连忙顶住,“家里还有别人在吗?他们知道吗?”
小保姆被他的样子吓了一跳,死命用身体顶住门,连连说:“没有了,没有了,我不知道了,麻烦你快点走吧!”沈司航没想为难她,就松了手,小保姆连忙把门推上。听见她在里面上锁的声音,沈司航心里很难过:这里曾经是我的家,现在却被当成个欲破门而入的坏蛋。没办法,他只好悻悻地离开。下楼以后,他又找到小区的保安和物业办公室询问,得到的答案是相同的:不知道。冷静下来以后,沈司航想到那个小保姆说到的时间,两年前,父亲是两年前搬走的,也就是说从他寄出那封断交信的时候,就决定从自己的生命中彻底消失!
一想到这一点,沈司航的心一阵绞痛:如果不能给予完整的父爱,为什么又给自己这么多错觉!是错觉吗?一切都只是错觉吗?他明明感到父亲那颗无处不在的关怀的心,绝对不是装出来的!对,一定要找到他,当面问个明白!
沈司航可找的地方只有两个,现在他的希望已经破灭了一半。下一个目标是父亲的公司,可是他压根儿就不知道东升公司的地址,只好另辟蹊径。他先到派出所打听,可是他能提供的信息太少,短时间内无法查到。他又到工商局,百般恳求人家,人家才勉强同意帮他查一查。
“我说怎么查不到。”工商局的工作人员眼睛一亮,“原来这家公司已经倒闭了。”
“什么?”沈司航心头一惊,“什么时候的事?”
“三年前!”
沈司航只觉得头“嗡”一下,那人接下去说的是什么他完全听不见了,要不是坐在椅子上,他一定会摔倒。三年前,也就是他刚到法国不久,父亲的公司就倒闭了,那这三年来他收到的钱都是父亲在已经陷入经济困境的情况下给他寄来的。他终于明白为什么父亲要卖掉房子,又为什么残忍地要和自己切断父子关系。可是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父亲现在又身在何处?云姨呢?云姨又到别人家做事了吗?
耳边响起无数汽车喇叭声,沈司航才从混沌中惊醒。四下看看,自己不知何时已来到街上,现在竟然站在斑马线的中央,两边的车辆都冲着他直闪前灯,有几个司机还探出头来骂:“你找死啊!”一名交通警察跑过来把他拉到路边,因他造成的交通阻塞才得以缓解。警察唠唠叨叨又是批评又是劝诫,他充耳不闻。大体上的事情他已经想明白了,只是中间还有许多的断点,无法接续。他现在更关心的是父亲的生死,他坚信父亲还活着,也一定还在这城市的什么地方。他不知道下一步还能做什么,唯一能求助的人只有云姨,但是茫茫人海,又能到哪里去找呢?茫然地走在街上,他不知道往何处去。恍惚中,他又想起那年冬天因为和父亲怄气跑出家门被冻得生病的事情,不禁苦笑了。是不是他每一次决定离开家都是错误?他告诉自己:如果这次能找到父亲,能重回家中,无论发生什么事,他都不会再离开了!
天渐渐黑了下来,他忽然想起自己连住处都没有,只好就近找了一家小旅馆。把自己扔在床上,一天没有吃东西也没有休息,此刻饥饿与疲乏一齐袭来。他累得动也不想动了,更不想吃饭,衣服也没脱就睡着了。
第二天,沈司航饱饱地吃了顿早饭,攒足精神准备去打听云姨的消息。他知道云姨的全名叫王淑云,目标是全市的家政服务中心。
一个星期过去了,他跑遍了大半个城市的三十几个家政服务中心,查到了十几个王淑云,但都不是他要找的人,他几乎陷入了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