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第十七章 邱氏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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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话尾中短短几个字仿若毒蛇信子，随热气喷在太子耳中，好似舔着了他的皮肉，激得太子全身一震，万般惊疑充塞胸臆，瞠目结舌道：“慎、慎哥儿……你怎么会将他们联系起来？邱文哲那也是个弱不禁风的病秧子，身体还不如我……不如浓翠健壮呢！”
谢慎思依旧极亲近的贴着太子，鼻尖几乎碰撞到一块儿，浓长且卷翘的睫毛于眼底投下一片阴翳，他此时逆光而立，披了一身妩媚烟霞，恰好把太子的神色也笼罩在他脸颊的剪影下，只他二人互相瞧得明白。
两两相望片刻，谢慎思不疾不徐地开口道：“千头万绪，我一时间没法向你逐条理清，这四处都是耳朵和眼睛，你先不要摆出这副大事不妙的模样，假装不知道，等出了宫我慢慢同你说。”
太子旋即作怪似的鼓了鼓腮帮，脸色化出几分索然无味，逗得谢慎思扬唇一乐，眉目愈发温柔动人的舒展开来，没奈何地轻轻戳了太子一下。太子又将嘴巴噘得老高，喜怒不明的哼了一声，含糊道：“好罢，这案子我就不插手了，你自个儿想怎么查怎么查。”言毕拂袖而去，外人眼里，他们便如吵嘴了一般，似乎方才的窃窃私语是在商讨查案方式，更因此产生了极大的分歧。
谢慎思倒也机灵得很，一叠声胡诌道：“臣是为了殿下着想，千金之子不坐垂堂，这等血污晦气的东西自然离得越远越好……”一边假意哄太子一边追上前，不着痕迹地离开了浮碧宫。
菩提树下，沈靖的马车停了许久，正当他百无聊赖地瞧着赤色夕阳缓缓转灰时，墙瓦上终于探出一寸乌黑的发髻，太子卸了金冠，换了常服，蹑手蹑脚地自墙内翻爬上菩提树梢，谢慎思紧随其后，身轻如燕的携着太子跳下高墙，落在两匹并辔的马儿前。
沈靖的娘亲虽然管他玩乐花销管得紧，吃穿用度上却分毫不委屈他，连平日出行的马车都造得甚是宽敞：车把式替他们打开一扇雕花窄门，打眼便看见一个扎了双丫髻的小厮跪在矮木几前烧炉煮酒，木几后还隔着一道珠帘，乃是马车内厢，沈靖兴致缺缺的侧躺在内厢榻上把玩玛瑙酒杯。
谢慎思环顾一圈，嗅到车内熏过一遍香，气味清雅微冷，依稀是名贵胜金的真那如，不禁打趣道：“红泥小火炉，绿蚁新焙酒——纵使没有细雪寒梅可赏，也能籍着南洋奇香下酒，沈大公子好不风雅，好不享受啊！”
沈靖亲自给他斟了一杯酒，哂笑着说：“我这算什么享受？吃多了茶，晚上会睡不着，才退而求其次的喝两杯小酒解乏。你师门忌不忌酒色？快尝尝我这三十年的女儿红。”
谢慎思举杯抿了一口，称赞道：“好酒！”朝太子让了一让，太子摇头推拒道：“我不能饮酒，喝了会头疼。”他便又转向沈靖，继续说：“单凭这杯女儿红，我日后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舍不得人间的富贵荣华，必定借你的肉身还魂。”
沈靖蹙眉道：“你查案查昏了头，还是喝醉了酒？好端端，干嘛把生啊死啊的时时挂在嘴边，说得忒也恐怖。”
谢慎思却正色道：“我清醒得很，没有半分吓唬你的意思。”
太子未曾跟随他去金银山庄，入鬼市，对活死人之事原是一概不知，听了他这不承前言，不接后语的一番话，反倒省悟了邱文哲为何嫌疑颇大：“你的意思是指，有邪物附身邱文哲，借他的手杀了凝秀、袭春？志怪小说中都会这么写，‘月黑风高夜，恶鬼出，生食人心，敲骨吸髓，借以果腹修炼。’它若附身在平民身上，只能杀害平民，官府一旦追查起来，判它杀人偿命，白白还魂一遭；所以它就挑了邱文哲这样的官宦子弟，奴仆如草芥，失手打死几个下人，府上刻意隐瞒一二，谎称暴病而亡，官府也不会追究到底。打得好一手瞒天过海的算盘！”
谢慎思意味深长的乜斜着太子，半晌自鼻子里哼出一口气，笑吟吟道：“是这样，也不是这样。殿下猜对了一半，邱文哲确实不是活生生的人了，但他杀人并非为了填饱肚子，修炼甚么道行，不然为何只剥皮，从不挖心掏肺？”
太子也觉此理不通，一手托着腮凝思，眉心皱得宛如川字，沈靖提点他道：“殿下还记得咱们上郑夫子的课偷看《聊斋志异》吗？其中有一则故事，讲一个青面獠牙的恶鬼，因为擅画人皮，将自己画成了一个美貌的女子，进而迷惑住了一个叫王生的好色之徒。”言之犹如醍醐灌顶，太子登时恍然道：“现下邱文哲便是如此情状，命数已尽的邪物穿了他的皮囊，假扮成他的样子迷惑邱家人，享受他剩余的阳寿和泼天富贵。”
回想到死于东宫松雪轩的凝秀，不由得遍体生寒，喃喃私语道：“它时常进宫与我父皇对弈，又在我宫内杀人，若是哪天起了君临天下的心思，岂不是会杀掉我父皇，亦或是剥了我的皮？”
谢慎思五感灵敏，又和太子同榻对坐，自将他的话听了个清清楚楚，暗忖道：你裴氏一族乱世起兵，由刀枪血海中拼出万里山河，双手不知沾满了多少杀孽。即使荣登大宝，代代仁政为民，亦执掌着天下人的兴亡，踩踏着敌人的尸骸，一身杀伐煞气，等闲鬼怪只恐避之不及，哪儿还敢与虎谋皮？
然而瞧见太子满脸郁郁之色，又忆起这傻子一口一个“慎哥儿”喊得亲热，待他可谓一片赤诚的好，谢慎思不禁心神一荡，肺腑像浸泡在了温热水中，忍不住伸手与他相握，柔声劝慰道：“生死无定数，乾坤必有私。那活死人借壳复生，手段残暴，苟且得了一时，苟且不了生生世世，殿下与陛下都是金龙之躯，自有福泽庇体，再借它一个包天狗胆也不敢冲撞。”
沈靖凤目向谢慎思斜视，小厮替他满上一杯新酒，他不着急饮下，反推至谢慎思眼前，换掉了他手中空杯盏，揶揄道：“这一套玛瑙斗方杯，乃是我前年下江南，在一场赌局中赢回来的珍宝，当时稀罕得不行，怕一路颠簸磕着碰着，愣是抱在怀里熬了三天风浪。后来过路扬州，陪我娘去百宝阁看首饰，正巧碰到一个员外来提货，赫然是相同的一套玛瑙斗方杯！我和店家攀谈一番才得知，这玩意儿虽然烧制难度大，世面上鲜有成套的杯盏流出，但制作技艺并未失传，成不了孤品。——京中官宦子弟亦多如牛毛，接触得到天家的也不限于邱氏，你有什么证据证明一定是邱文哲？”
谢慎思仰头饮尽杯中酒，把杯口倒扣在木几案面上，方徐徐说道：“其一，官宦之家无外乎两类，文官、武将，譬如我谢家，譬如你沈家。将门之后打小便要学习骑射拳脚，将养出来的小辈个个中气十足，孔武有力，活尸既怕他们的旺盛阳气，又怕他们的矫健身手，要杀武将子侄取而代之，谈何容易？被下手的肯定是文弱书生。
更兼邱文哲是江南人士，不像其他纨绔子弟，生于京城，长于京城，他随他胞姐入京，远离朝夕相处的家人，邱家人一时半会发现不了千里迢迢外的小儿子是个妖孽。刚结识的新朋友也不会拿一些陈年旧事套他的底细。
其二，宫中金水河、栖月潭和浮碧宫里的水乡内景都是活水，引自同一源头，河底自然相互贯通。殿下曾罚严旭、蔡添祖、邱文哲三人在金水河内泡了许久，活尸身上裹的人皮泡久了、泡皱了会粘不住的往下掉，不定还教水里的鱼儿咬了一口。那活尸等到夜间，潜入金水河寻他缺失的皮，游着游着便进了浮碧宫，在河床上摸到了漂流至此的人皮。正欲重新穿戴起来的时候，他凫水的动静惊动了躲在水榭纳凉的袭春，袭春误以为进了什么野猫野狗，起身到岸边查看……不幸成了它第二张皮。
这时如果杀人的是严旭或者蔡添祖，而你是袭春，你瞧见了会怎么办？”
太子想也不想就应答道：“当然会大喊捉贼。妃嫔宫里无故多出一个陌生男人，被发现了还有好果子吃？”
谢慎思颔首道：“袭春本应该大喊大叫，但浮碧宫里却没人听见她呼喊，要么是那活尸出手迅疾，她的头都落地了，声音竟还没发出来；要么是袭春熟识的人，对她来讲并不陌生，出现在德妃宫里也没有坏了规矩。”
太子沉吟片刻，点头同意道：“袭春颈脖里有杏花花瓣，可见她是走到了八角凉亭下才被杀害的。水榭依岸而建，她站起身就看得到，为何还要走那么多路？其间一定和河里爬出来的人打过照面，甚是说过话。确实只有面对的是邱文哲，她才不会惊慌失措。”
紧接着又抚掌大悟道：“难怪袭秋后来对着你不停地说‘你不是他，你不是他……我要去告诉陛下……’，原是袭秋目睹了活尸杀她姊妹取皮，重新勾画成邱文哲的经过！”他在仁政殿里听了击更巡夜的内侍口述当晚细节，一字一句仍然记忆犹新。
抽丝剥茧到了这地步，沈靖的疑虑已见松动，谢慎思吊着眼梢睨他，竖起三根手指，说道：“其三，邱文哲是天阉。人尸殊途，既然是死人，如何还会有繁衍后代的能力？这是常理，活尸不觉得古怪，亦不觉得羞愧，照旧同严旭蔡添祖等人花天酒地，极力想装好活人的样子。只可惜欲盖弥彰，愈演愈错。”
他说着，目光暗暗流转至太子脸上，忽尔想到：依玉阁上邱文哲朝我抛花一掷，恐怕不是轻薄于我，而是那时就相中了我的皮囊，借着牡丹香气留下印记，夤夜追随我入宫，又设法魇我入梦。岂料我虽然丢了佩剑，武功却寸毫不减，震折了他的弯钩窄刀，划破了他的面皮。那活尸偷鸡不成蚀把米，夺不了我的肉身还倒赔上了自己的皮，慌不择路之下，正巧瞥见松雪轩外跪着一个女人，便拿凝秀做了一张新的脸。
怔怔长叹出一口气，太子好心探问道谜题既解，还有何忧虑？谢慎思不欲旧事重提，徒添恐慌，只信口答道：“但这一切都是我的推测，没有捉到实质的证据，告到陛下面前，邱文哲诡辩一番，德妃再哭上几遭，陛下焉能信我？”
太子闻言搔了搔头，也是一筹莫展。沈靖倒想法单纯，快言快语道：“口说无凭，咱们就来个‘请君入瓮’，他的皮既然破损了就得更换，咱们设法伤他，给他下个套，让陛下和德妃亲眼看一出《画皮》的戏码！”
话音一落，窗外的马蹄声渐歇，马车正停在沾香斋门前。
作者有话说
第17章 第十七章 邱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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