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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帝王赋】第一世 孤望之巅 上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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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城府,权谋,辗转,他又何曾怕过。
年幼丧亲的他早已懂得,自己的命运,只能靠他人的鲜血来铺陈绚烂。
十五年,他在宫中小心翼翼,一步一步迈向他曾经以为的山巅。
他不再胆怯,他只会盯梢着不属于自己的皇权,大胆争夺。
他不再隐忍,他只会坚信着背地里肮脏的异己,放肆扼杀。
他不再动情,他只会紧握着时间轴埋没的面具,忘记初心。
在梦中,她向他伸出手:"别来无恙。"
在梦中,她朝他浅浅笑:"越发狡黠。"
他醒来,只留得一方明寂,一人孤身。
寸寸柔肠,盈盈粉泪。
很小的时候就不懂得句中的意义,我为此问过姑姑,她竟然说她也不知晓。姑姑从小就养尊处优,饱读诗书,更是小小年纪就入了宫廷,如今有她不知的诗句可真是让我惊之又惊。
我看向姑姑,她脸上浓厚的胭脂已让我再想不起原本那个记忆中的美人。
一个女人,近三十多岁,依旧风韵独存,娉娉婷婷,更重要的是,她,梁落瑶,还是这西夏独揽大权的太后。
我一直被认为是个奇怪的孩子。至于奇怪之处,比如我在五岁之前都不曾有自己的大名,直至姑姑的到来。
那一年,我五岁。
我一直很疑惑为什么我们梁氏一族已是皇族,而爹娘却深居在竹林不问世事,他们也不曾给我取名,只有一个乳名“阿竹”。
姑姑只带了一个贴身侍女忽然拜访,措手不及。
“哥哥和嫂子…让本宫好找…”她的声音似乎压抑着什么,让人听不大真切。
爹娘不敢讲话,我在门帘后清楚地看到他们的身子在瑟瑟发抖。
她忽然笑了“这么多年了,可别来无恙?”然后姑姑摆手让侍女奉上了两只酒杯,镶嵌着小块的红玛瑙,十分绚丽夺目,笑靥浅浅,人畜无害。
爹娘喝了,因为没有选择。
然后就双双离了人世。
我静静的看完这一切,走出门帘,不卑不亢向她行了一礼:“敢问太后娘娘,为何要杀我爹娘?”
她先是狠狠一怔,没有料到这个屋中的第五人,随即很快平静下来,徐徐开口道:“你先回答…”
“回娘娘的话,黑曜石,紫水晶,凤凰牡丹,本朝除太后,无人敢用。”
她微微眯眼,“孩子,你几岁?”
“回娘娘的话,阿竹五岁。”
“阿竹……?呵……梁姓都不给你冠,还真是想保你一命。孩子,抬起头来。”
我抬头,然后,我与她都是狠狠一愣。
说真的,我不曾见过什么美人,就连娘在我看来也是蒲柳之姿,可她,美得似仙女下凡尘一般,柳叶眉,桃杏眼,蜜色唇,蔻丹甲,十年之后的我每每细细描想,都不免觉得一个诱人的尤物有的,她都有。
我不知她眼中的惊从何而来,来不及缓神,她已别开脸:“你随本宫走吧,另外,本宫赐你一个名字……”
“羿宸……”
“梁羿宸。”
回宫后,姑姑将我安排在曦轩宫中的乌祉堂中。“这里不会有人来,记住,孩子,从今天起,那片竹林里的一切你都要忘了。”
我平静的看着她:“羿宸明白,从今天起,阿竹死了,世上只有梁羿宸。”
她看着我,笑了一下:“年幼早慧,冷静,城府不浅——狡黠。”
我不敢接话,不是害怕,而是想活下去。怀揣着这个心愿,我在这里苟且偷生了十年。
我坐在白玉琴前,半头墨发慵懒地束起,无名指轻轻地挑起一音,“铮”的一声未全然发出便被我掐断,我换上一脸温和的笑,站起身来:“姑姑,下朝了?”
绣着凤凰涅槃的缕衣,金黄明媚,我听见那双翡翠麒麟的麝香履轻轻踱步到我面前,仍旧是那张脸,消瘦了,却风采不减。
“今日你的精神倒不错。”
“大病初愈,自然。”我不卑不亢地拱手作礼。病,这件事完全是我一人作戏,要不是今日朝堂之上某些人的狼子野心藏都藏不住,引起了姑姑疑心多端,我也不会费心去削弱自己的处境。
姑姑直视着我,目光复杂。我不止一次这样看见她如此看我,那眸中的复杂的东西是无以言述的。“姑姑?”“长簟迎风早,下一句。”“空城澹月华。”
“岁暮阴阳催短景。”“天涯霜雪霁寒宵。”
“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玉月落梅花。”
“罢了。”姑姑叹了口气,却是满眼欢喜,“明日本宫再来考你。”
走时,姑姑遣了一个婢女,说是要给我裁两件外衫,先量量尺寸。
“大人与太后娘娘甚是关系亲近?”
“大人今年多大了?”
“大人一定被赞过俊美吧?被太后娘娘藏在这么偏僻的乌祉堂……”
那个宫女话儿一直不绝,吵得我心烦,我回头捂住她的嘴:“够了。”
我一直以来对貌美的人不再惊艳,也许是因为姑姑早已令我大开眼界,可眼前这个女孩,可以说,与姑姑相比丝毫不黯淡,上下不过十二,三岁的模样,虽然穿着一身宫女的服饰,但不遮住这个人的气质,少了几丝姑姑的成熟妩媚,多了几分独特的清纯灵气。
“你可不是宫女,你是谁。”
她眨了下眼,“奴婢听不懂大人的话。”
“你可以选择不说,我可以在这悄无声息地杀一个宫女。”
“你都说了我可不是什么宫女!你确定你敢杀我?”
我冷笑了一下,“不打自招。”
她的目光慌张地飘了几下,狠狠瞪了我眼:“狡黠!”
她是第二个说我狡黠的人,姑姑是第一个。
“你到底是谁?”
她忽然显出几分心虚,“大人可别对外说!今日之事,我必定也守口如瓶……守口如瓶!一定的!肯定的!确实的!”
我没接话,走到琴旁,毫无波澜地拨了几根弦。
“御史台御史中丞应译之长女应子栀,年十三。”
我没看她,倒了一杯茶,“看样子,是本届秀女,真会介绍自己。”
“谁要嫁给一个傀儡啊!昏庸至极。”
“你倒是不怎么想攀龙附凤。”
她一脸厌弃,“小人作派!”
“扮成宫女混进他人寝屋,小人作派。”
“我……我又不是故意的,只是随处扮个宫女,恰好进了太后娘娘宫中,就来了这里,忽然才发现的。”
我抿了抿唇,不想再与一个女孩废话,“赶紧走,不要再来了。”
她抓着我的衣角:“我真的不想参加选秀。”
“所以?”我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你想去偷偷求太后的,却阴差阳错来我这儿,是吧?”
虽然她很不愿承认,但还是任命地点点头。
我冷笑了几声,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真是没脑子,要求人做事先要放低姿态,若还是不成,就要抓把柄和他交易。”
“这……这是不择手段!”
“成事者谁会去在意这些手段?要的,只是一个结果。”我斜了她一眼,略讥讽道,“你这么单纯的心思,怕是进了宫不出两月便死在他人的算计之下。”
她听后脸一阵发白:“你……我……你得帮我!否则我就把你在这的事儿公之于世,让你再这么清闲!”
我轻笑:“活学活用,丫头脑袋还算好使,不过你可以尽管说,我也记得就在刚刚应家的大小姐说当今圣上昏庸,侮辱皇室……似乎要诛九族……”
她气的转身就走,我也不挽留。
选秀……近两年是办不成了,因为太后要开始忙了。
姑姑还真是为难你了。
第二日,姑姑果然又来了。
她那日打扮得极是用心,一袭笼着轻纱的桃色襦裙,外披暖橙色地缎织披风,与平日不同,细细的柳叶眉改为了当年唐朝盛行的却月眉,妩媚多端的胭脂由原来较为庄重的红紫变成了粉红,叶脉形的玉钗斜斜插着,耳上一对金流苏耳坠直垂到她的玉肩之上。
这个样子,怕是入土为安的先帝都要爬起来一亲芳泽了。
姑姑又用那种复杂的目光看着我,缓缓开口道:“本宫说上句,你对下句。记住看着本宫的眼睛。”
“蒹霞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关关雉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姑姑今日可是挂念先帝了?”
“羿宸,对句,看着本宫的眼睛。”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她忽然笑着别过头去:“足够了,足够了……羿宸,朝中近来缺些人手清官,你,莫辜负本宫对你的期望。”
“羿宸先谢过姑姑了。”
然后,她就走了,带着她手背上的一滴泪,走了。
收到懿旨时不出我所料,八品的芝麻小官,确实,一下子封高官加爵位会引发朝廷动荡,想必姑姑一定有她的打算,比如,时间。
有的是时间,将异己的大臣磨去锋芒。
有的是时间,将暗地的手段捕风捉影。
于我,更是一个茁壮的良机。
“御史大人,这边请。”
我笑笑跟上太监的脚步。
我不得不说,姑姑实在是手腕精强,当年仅仅四个月,朝堂权倾于她,而后我自然凭本事慢慢爬了上去。
从一品,御史大夫,与宰相比肩。
我只用了三年。
太监退了下去,我站在自己大大的空荡荡的府邸中,却回忆起了鸟祉堂。
“阿竹,十八岁的御史大夫,真厉害啊。”
我笑,回身搂过她:“栀子,再等等,再等等……”
三年前,一场朝廷血雨的开始就是拿御史中丞开的刀,应译。应家满门抄斩,唯有应子栀在贴身侍女的拼死保护下逃出。
“大人……大人……我求求你……我真的求求你!我没有你的把柄让你接纳我。但子栀愿放低姿态,哪怕在大人你的身边一辈子为奴为婢,子栀也要活下去!”
我忘不了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她身上的血,泪,雨水,齐齐滚下,交汇成一条血腥的猛兽,疯狂吞噬着我心底的防线。
顿时,我看见一滴烟粉色的泪珠从她眼角滑落。
寸寸柔肠,盈盈粉泪。原是胭脂中混的泪水。
我将她扶起来:“你暂且住这,太后来了你就躲一躲,另外,忘了应家的一切,以后,你叫栀子。”
以前的阿竹死了,剩下了梁羿宸。
如今的应子栀死了,剩下了栀子。
栀子窝在我的怀中,语气大没了三年前的活力:“没关系,我有耐心。”
朝堂之上的腥风血雨最近一时间不能收放自如。
已经两个月,前前后后一共十一人被弹劾致死。
姑姑在帘后的声线已疲惫不已:“退朝吧,梁御史留下,本宫有话要与他单独谈,其余人都退下。”
我看着正殿上一点一点人去楼空,直至只生下我,与姑姑。
水绿色的珠帘被拂过的衣袖震得“咣咣”响,姑姑愤怒地一甩袖,以居高临下地姿态瞪着我:“这个节骨眼儿上!偏偏是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你身边那个叫栀子的侍女是谁以为本宫不知晓吗?私藏罪臣之女,可是包庇罪!要一同被斩首的!你可明白!“
我带着点点笑意,柔声道:“姑姑要羿宸怎么做呢?杀了她?可当年,难道姑姑不是故意放她来投靠我,成为我的左膀右臂,助我,向上爬,不是吗?”
姑姑的眼中又浮现那抹复杂,轻轻摇头:“本宫低估了你,没错,应子栀从小就在应译的保护下长大,只来过宫里一次是给本宫来请安,她与你很像,年少聪慧,但不及你沉稳,可在众多环肥燕瘦的女人中,她无疑是最好的棋子。”
“姑姑,当年的她……”
“好棋子是打磨出来的!”姑姑厉声喝道,“所以,本宫故意让她假扮成宫女来与你见面,这样,羿宸,你就是她除家人外唯一有交集的人了。自然痛失家人后,她能投靠的人,也是她唯一认识的人,只有你了,羿宸。”
“她在羿宸你的住处,以为本宫来了,躲一躲,避一避,就万事大吉了?”姑姑忽然笑出声来,“你房中的胭脂味和梳子上夹杂着几根不属于你的过长的头发……羿宸,你以为真的瞒得过我?”
我却很平静,悠悠开口道:“早就知道瞒不住,但姑姑不说,不代表旁人察觉不出来……所以姑姑身边的菖蒲,羿宸除掉了。”
“哈哈哈……”姑姑笑得放肆,“够淡定,够决绝……够狠辣!今日,姑姑把话摊明了讲,应子栀应该是你的棋子!而不是你的女人!”
“那么,”我仍是笑道,“姑姑会错了意。”
“哦?”
“要让这枚棋子物尽其用,就必须对我死心塌地。”
回到御史府已是二更了。
马车一落轿,便听见栀子脆生生地喊:“阿竹!你终于回来了!”
我下车故作平静,对她微微一笑:“无妨,这么晚了,你不必等我的。”
她看了我许久,竟浮现出与姑姑一般的复杂神情:“阿竹,你要是出事了,谁还来保我一世长安?”
夜间的风微凉,卷起我和栀子的鬓发,纠纠缠缠,分分合合。我很明白此时此刻应该怎么做,正如三年前我知道我必须留下栀子一样。
我要栀子全然依附于我,全然忠心于我,或者,全然爱上我。
一枚棋子,只有灌输了足够的感情,才能保证,当我舍弃它之时,她不会背叛我。全身而退,便是我的筹谋之计。
我上前拥住栀子:“我没事,以后,晚上要加件衣裳再出来。”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学会了在人前人后,都戴上伪装自己的情感,让我再分辨不清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