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传》紫*青

32、（八）

　　行至余杭小镇，已是红霞满天，皎月之影淡淡勾勒在云端霞光中。
　　据说拦江之坝就要在这附近动工，饕餮在镇上看到不少运送物资的劳役和巡查的官兵。这些人要在江边扎营修堤坝，余杭便成了连通官道的最佳驿站。
　　他领着玲珑坐在路边面摊看来来往往热闹不已的景象，并未发现可疑之处，难道火月没有来这里阻碍修堤？
　　玲珑在山野间待惯了，平素也独来独往无人搭理，眼下过盛的人气让他有点畏惧又有点兴奋。
　　饕餮的眉头又皱了起来，一方面是担心自己找错了方向，另一方面……这碗清汤挂面实在难吃。
　　和他同感的还有玲珑。面前的汤面碰也没碰，怨恨的眼神使劲盯着那几片打转漂的葱花，突然嗅了嗅鼻子，脸也不由自主地冲一个方向撇去，喃喃念叨：“烧鸡……”
　　正在算着自己多久没下厨了的饕餮回过头来：“你说什么？”
　　“烧鸡……那边有烧鸡的味道。”说着，还可耻地吸溜下口水。
　　“……你不是没有喜欢吃的东西么，怎么还念着烧鸡？”
　　“这个啊，因为吃过天底下最好吃的烧鸡，所以对其他吃食没欲望。”
　　饕餮来了兴致：“最好吃的？谁做的？”莫非这小子还有幸偷尝过食神的手艺？
　　玲珑转过头，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撇嘴：“一个很好玩的厨子。”
　　“哪里的？”
　　“……我找不到他了。”
　　等于白问。饕餮扫兴地端起碗来喝面汤：“快吃，吃完找地方住。”
　　玲珑极不情愿地提筷子挑面条，心里哀叹这个艰苦朴素的主子何必这么小气，买只烧鸡会死啊？
　　饕餮两口喝完汤，站起身子，拍拍玲珑的肩：“在这等我。”
　　“五公子，你去——”刚塞了两根面条，捧着碗的玲珑发现自己被丢在了路边。
　　难道小气主子的意思是，浪费粮食的奴仆不屑带走？
　　于是玲珑埋头拼命吃面。
　　碗已见底，玲珑抬头擦擦溅了满脸的葱花和汤汁，四下张望。
　　街头人群里，饕餮挺拔却略欠英武的身影总算出现了，手里还提着个拿油纸包的什么东西。一路走来，许多人都盯着他手中之物看，并且伴随着鼻翼冲动的行为。
　　玲珑也照做，于是他兴奋地差点一脚踹翻面摊的破桌子。
　　“烧鸡！”
　　他风似的奔过去：“五公子你是个体恤下人的好主子！！！”
　　饕餮被他双目泛绿光的饿狼样吓了一跳，急忙闪身避开那双扑向烧鸡的狐狸爪子：“臭小子别胡闹！给你的给你的，没人跟你抢，哎哎……”
　　玲珑的爪子快要扑到油纸的时刻，边上突然横插来一只手，抢先一步夺下烧鸡。
　　“混——”玲珑怒瞪双目，正欲骂抢食之人，却被饕餮一掌拦下。
　　“烧鸡不错，给军爷我今晚下酒了。”四五个官兵站在面前，为首的掂掂喷香的烧鸡，一努嘴，“打赏点碎银子给这厨子。”
　　玲珑仍是不服，还想扑上去抢烧鸡，饕餮忙不迭地把他挡到身后，客客气气地冲几个官兵一拱手：“承蒙军爷赏脸，在下不胜荣幸。”
　　为首的摸了摸下巴上的胡茬，瞟他一眼：“脸挺生，哪来的？”
　　“回军爷的话，从京城来，赶去杭州府投靠亲戚。”
　　官兵见他老实，也不多盘问：“嗯，那便尽早离开，少在余杭逗留。”
　　饕餮应了一声，略加思索，叫住了要走的官兵：“在下斗胆向问问……可是余杭近来有大事发生？”
　　“大事？”旁边的年轻官兵回头，“不就是待命等修江堤么。”
　　“还不知修不修得了哎！”
　　“就是，早过了开工的黄道吉日，府尹大人也不给个准话。”
　　饕餮听他们七嘴八舌地议论，追上去问：“为何又不修了？”
　　为首的停下脚步呵斥：“问这么多作甚！”
　　“在下……好奇而已，”饕餮堆了一脸笑容，摸出一壶酒递上去，“军爷不嫌弃，不妨当做酒后闲聊的乐子。”
　　对方见他识趣，接了过来，抿上一口，很是满意壶中美酒，干脆就在街旁面摊上坐下了：“这缘由嘛，也不是不能讲，就怕传到某位大人物耳朵里去……”
　　饕餮找了个空碗，殷勤地斟酒。玲珑不甘心地盯着对方手里的烧鸡，怨恨地磨着牙坐到饕餮身后。
　　几口酒下肚，借着三分酒劲，话匣子也开了。
　　“几天前吧，太守大人来江堤口巡视，准备动工，谁知突然有人喊救人，折腾半天从江里捞上来一个大姑娘，有人眼见着她投水自尽的。”
　　旁边一个色迷迷的接道：“那姑娘捞上来还喘气哪，哎哟那小媚眼小身段，莫说我了，连太守大人和府尹大人当时就被勾了三魂去，光顾着看那姑娘的小脸蛋儿。”
　　“姑娘被就醒后，泪汪汪的，太守大人嘘寒问暖，姑娘抬起头来，那么一笑，眼睛一抬，哎呀那个美啊——”
　　“是不是这样的？”玲珑从饕餮身后探过脑袋，稍稍一抬下颏，抿唇浅勾一笑，眼睫轻颤着扇下一片阴影，如丝媚眼微合，上扬的眉梢含尽风情。
　　色官差眼睛亮了，一拍大腿：“对对对！小兄弟学的真像！当时那一笑岂止是勾魂，瞅得人浑身都酥了！”
　　饕餮一脸黑线地把玲珑摁回板凳上，警告地在他脑门上敲上一记。
　　玲珑揉着脑袋小声嘟囔：“她经常这么笑的……”
　　“怎么着，你们认识那大姑娘？”喝酒的那个听见了，斜眼扫了扫他们俩。
　　饕餮笑答：“听官爷的描述，倒像是在下那亲戚家中之人，可否说说姑娘的样貌？”
　　“长的呀，柳眉杏眼唇红齿白，一股子媚儿劲，还穿个红衣裳。可是你亲戚？”
　　“十有八九就是了，”饕餮点头，“官爷可知道她住在哪儿？”
　　“唉，”对方摆摆手，一脸惋惜，“说了你别伤心，你那亲戚一家都遭了贼寇，就活了她一个。说是把家人安葬到祖坟旁没多久，前来拜祭，谁料祖坟要给挖了地去修堤。一时想不开，觉得天要亡她全家，就投了江。哎，你们不难过吗？”
　　“难、难过，欲哭无泪啊！”饕餮暗暗佩服火月编故事的水平，提了袖子掩面装悲痛，“想不到我这远亲表妹竟过得如此凄凉！”
　　玲珑听着想笑又不敢笑，硬是捂着嘴憋气，肩膀一抽一抽的，旁人还当他泣不成声。
　　“你表妹也该命中有福，偏生遇上我们为民请命的太守大人！他命府尹大人停了工事，回府衙调查上奏，这掘百姓祖坟建堤可是损国运之事，况且近年又风调雨顺，修堤一事缓个几年也不碍事。”
　　饕餮心道不好，脸上仍若无其事：“不知我那表妹现在可好？”
　　几个官差相视而笑，高深莫测，色迷迷的那个凑过来悄声道：“太守大人待她好着哪，重金购了处大宅子藏娇，天天绫罗绸缎山珍海味的，嘿嘿。小兄弟，赶紧投奔去吧，若见着大人，别忘了替我们几个美言一番！”
　　饕餮依旧面不改色：“好说好说，可否告知那宅子方位？”
　　“这个……真不知道啊，太守大人怕夫人察觉，瞒得可紧了，小兄弟你到了杭州，花点银子打点打点，应该能问到。”
　　事已至此，也问不出什么了。饕餮站起身来，拱手答谢。玲珑幽怨的眼神从未离开过烧鸡，此刻更加恋恋不舍。
　　饕餮只得揪一把他的胳膊，拖了便走。
　　“五～公～子！看在小的明天就要舍命去钓火月的份上，你把烧鸡要回来吧！”玲珑苦苦哀求，赖在原地不肯动。
　　饕餮哭笑不得：“谁让你舍命了？别胡闹，先找地方住下。”
　　“不死也脱层皮啊，五公子你行行好吧！”
　　“……先住下，晚上我再做一只给你！”终于妥协了。
　　“哎？刚才那只是你自己做的？”玲珑惊讶，“五公子你真是……上得厅堂、下得厨房！”
　　这是什么形容？！
　　饕餮深吸一口气，安抚即将抽搐的脸，最近真的遇到太多让他冷静不了的人了：“臭小子，我再说一次，别太放肆。”
　　玲珑立刻像霜打了的茄子蔫掉，嘴上还不服气：“又摆架子，我还以为你跟别人不一样……”
　　饕餮瞥他一眼：“我对谁都一个样。”
　　也就是说，任何人都跨不进你心里的槛，玲珑摸摸望他的侧脸，边走边想。
　　再亲近的人，也越不过那一条界线么？

　　饕餮在散发着霉味的破客房里踱来踱去，脸上是一如既往的淡定，自己却明白心里实在烦躁。
　　以往一个人办事都妥妥的，这回上来出师不利，两头被打压不说，对手贼精的让他有些招架不住。
　　这火月的确喜欢出简单省力的快招，瞅准时机直接控制住那个什么太守，叫他布置了许久的计划眼看着摇摇欲坠。火月警觉，藏了起来，他也无法暗中接近，引蛇出洞又没有足够的筹码。
　　玲珑这小子……咋呼了点，倒也不招人厌，只是实在没什么用。没错，他把这小子带出来完全是出于可怜他遭遇，免得他被狴犴炖成一锅狐狸汤来祭旗。
　　“五公子！”
　　这不，又来了。
　　“五公子！”手里挥着个鸡腿，聒噪地从门口跑进来的某人，丝毫没注意到另一人头疼的表情，“我可不可以再要一壶酒？”
　　饕餮无语扶额：“……你喝了几壶？”他一点也不记得把烧鸡丢去的时候允许他喝酒了！
　　玲珑竖起两个指头，醺红的脸上尽是兴奋：“酒壮怂人胆嘛，多喝点明天好冲在前头对付她！”
　　饕餮真心想揪住这小子的衣领来回晃上十几下，再生厉色荏地教训他凭什么冲锋打火月，就凭他只够维持人形的灵力和不着调的滑头？
　　一低头瞅见这小子薄薄衣衫下更薄的小身子骨，饕餮只好提醒自己随他去：“臭小子你管好自己就够了。”
　　“……那我还是想喝酒。”
　　原来冲锋护主什么的只是饕餮误会了而已，其实他纯粹的毫不掩饰的就是为了大吃大喝！
　　饕餮板下脸：“少得寸进尺。”
　　玲珑打个饱嗝，歪了头凑上去：“五公子唉，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严肃起来比平常更好看啊。”
　　刚板起的脸唰地红了：“喝、喝你的酒去！”
　　某狐狸得令后叼着鸡腿蹦跶出了房门，留下一个对着窗外月亮哀叹的苦逼青年。
　　“天尊啊，赐我一张睚眦那样的壮汉脸吧！”